“不错。”何为贵点头道:“这处机关就叫‘独弈’。”

    “独弈?”如卿摸着坚硬冰凉的石墙,借着锥形石屋尖顶处漏下来的一束光打量着棋盘上的残局,半晌才懊恼道:“可是我……棋下得不大好……”

    如卿说完这话,随即便有些脸红。她的棋哪里是下得不大好,简直可以说是下得糟透了。

    从前在将军府里,也有专门教少爷小姐们下棋的棋师,可每日静坐听棋课打棋谱她哪里受得了?只勉强去了一两回便就不再去了。每每和大哥或青瑜对弈,她都是下不了几手便招架不住,只得向聂江风求助。好在聂江风棋艺超群,每回都可以替她反败为胜。那时整个府上能和聂江风对上几局的没几个人,除了如卿自己的爹爹和大哥,还有叶云溪。

    叶云溪初来将军府时便已下得一手好棋,颇是令人意外。如卿的几个兄弟和她对弈过后都纷纷对她刮目相看,称赞有加。如卿后来也曾经反省过,聂江风娶了叶云溪而没娶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棋下得不够好?若早知道这样,当初多用功练练棋就好了。

    眼下被关在这个黑漆漆的石屋中间,独自对着一盘残局,如卿更加后悔自己的棋艺不精。可再后悔也是无用,她绝望觉得,以自己这糟糕的棋技,恐怕是没法出这石头盒子了。

    正在如卿兀自唏嘘之际,却听石墙外何为贵幽幽道:“这关本来应该我来解,谁知道你这丫头倒急着趟机关去。平白给我添了麻烦。”

    如卿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差大笑出声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这不是还有一个何为贵吗?!她半晌才镇静下来,忍着激动朝墙外道:“你快拾根树枝画好棋盘,我把这残局报给你听。”

    谁知何为贵竟不屑道:“要树枝做甚么?你只管报便是了。”

    如卿吃了一惊,暗自“哇”了一声。她从前听说过有的围棋高手可以不必看棋盘,只在脑中便可对弈,可却不曾亲眼见过。眼前何为贵这副架势,莫非是要在自己脑中画个棋盘,用下盲棋的办法来解这局棋了?可何为贵这人向来不着边际,别不是在瞎胡闹吧?

    如卿这厢里还在寻思,却听见外面何为贵不耐烦道:“丫头,我现在头也痛,脚也痛,屁股也痛。你再不快些我可要先躺下睡一觉了。”

    如卿无奈的敛了一回神儿,集中精神把棋盘上的残局按位置报给何为贵听。

    何为贵听罢,默了半晌道:“丫头,你执黑,下在三之十二。”云卷在一旁轻轻的“唔”了一声。

    如卿依照何为贵所说,拈起一枚黑子落下。黑子方落,便见棋盘上的机关“喀啦啦”一阵响,在她落子“田”字位的对角处裂开一个小小的圆洞,升起来一枚白子。

    “呀!这棋盘之中还有机关!”如卿吃惊道:“它竟然会自己落子下棋!”

    “唔。”何为贵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早有所料,只问道:“白子落在何处?”

    “落在,落在五之九……”如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这棋盘莫不是成精了……?”

    石屋外,何为贵默了半晌,才缓缓道:“黑子落在五之八,粘。”

    如卿吸了口气,依何为贵所言落了子。棋盘上便又自动升起一颗白棋来,正落在黑子的上方。如卿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一个幽灵下棋似的,心中颇有些发怵。

    何为贵每下一步棋都要思考良久,云卷似乎也在跟着他一道冥思苦想,一时间石屋内外颇为安静。如卿对围棋不在行 ,只是眼瞧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愈落愈满。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随着何为贵落子的时间越来越长,空气也仿佛要凝滞了。

    又下了几步棋,云卷忽然兴奋道:“这步我知道!黑子落在七之十六,在这里打吃白子,如此上方的黑棋就活了,布局就更有优势了。”

    何为贵默默了半晌,才犹疑道:“你说的是不错,可我却总觉这也太简单了些。”

    如卿瞧了瞧棋盘上云卷所说的位置,竟然看懂这果然是一步好棋。她枯坐了半日,此时才终于觉得有趣起来,于是自顾自的拈起一粒黑子落在七之十六的位置。

    就在她落子的同时,只听石屋外何为贵急急拍腿道:“错了错了,这是个陷阱!”

    如卿心头一紧,果见棋盘一阵响动,一粒白子落在了星位,左下角的一整片黑子立时变得岌岌可危。

    “这下糟了!”云卷悔得捶胸顿足:“这棋若是输了,我师叔祖是不是就出不来了?”

    如卿闻言禁不住抖了一抖,只听外面何为贵艰难的出声道:“不错。这棋局说到底也是机关,若是输了棋,自然无法触发机关,石室也就没法再打开了。”

    “都怪我太莽撞了!”云卷带着哭腔,似乎是用拳头砸在了石墙上,如卿听见一声闷响。

    何为贵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天大的难题。半晌才吃力的开口道:“眼前这局面,胜算虽然只有一两成,却也不见得一定会输。”

    “真的吗?!”云卷不敢置信的望着何为贵,却见他闭目不语,面色比先前又白了三分。

    云卷心中有愧,自觉不好再打扰何为贵计算棋局,只好靠着石墙低声安慰如卿道:“师叔祖,都是云卷不好。眼下便是有一分希望,我们也一定会救你出来。若是万一不幸,云卷也不走了,我就在这里陪着师叔祖。”

    如卿见情势这般危急,心中自然惴惴。可便是害怕,她也明白眼下的状况急不得,更怨不了别人。若是万一殒命于此,只好归结于命数不佳时运不济。只是可惜没法再见爹娘一面了,还有大哥,青瑜,聂江风,叶云溪,苏婆婆,青珩,沁儿……还有锁云庵的姑娘们,还有,简泽。

    如卿觉得有口有点闷,她这时才发觉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的不舍得。

    “云卷,你听我说。”如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勉力镇定下来,温声道:“人各有命,今日这局棋不论输赢,都不怪你。不要难过,更不用内疚。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日后必然会有所作为。切莫让今日之事成为你的桎梏。”说到这里,如卿觉得喉头哽了一哽。她呼了一口气,压下了胸口翻涌的情绪,又道:“今日若是我能出得了这地方,便是我的造化。若是不能,你一定要带着何为贵设法离开这里。等出了这洞,务必要去找到殷国的世子殿下,将这洞中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无巨细的说予他听。他会明白的。”

    石室外云卷已经抱着石墙嚎啕大哭。如卿低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那朵莲花,这回我是看不到了。但是如果是你,一定能找到的,对吧。”

    云卷听了如卿这一番话,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住的捶打着冰冷的石墙,任如卿怎么劝也是无用。正在如卿束手无策时,却听沉寂许久的何为贵忽然出声到:“黑子落在九之十二,冲。”

    如卿见何为贵有了应对,忙回到棋盘前坐好,屏息凝神的将黑子点在九之十二的位置。没想到这一子落下,棋盘并没有像先前那样立时就升出一颗白子来,而是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转动机关来应对。

    如卿心下一喜,道是有了转机,连忙奔到墙边想要把这状况告诉何为贵,谁知却听见墙外云卷慌张道:“何为贵……!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如卿心头一紧,暗道不妙。她虽不擅下棋,却知道计算布局是极耗心力的。高手对局时思竭而亡的事例她也曾听说过。眼下何为贵本就有伤,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心力耗尽支撑不住,他们岂不是就全军覆没了?

    想到这里,如卿忙拍着石墙急道:“何为贵,不要再下了!你们快走罢!”

    “六之六,夹。”何为贵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异常坚定。他没理会如卿,也没有问白棋所下的位置,自顾自的报出了下一手。

    如卿见劝他不住,只好咬着嘴唇回到棋盘前,颤抖着手拈起黑子落下。这一回棋盘又是久久没有反应。

    石屋外云卷已经止住了哭,却又不知所措的抽噎道:“师叔祖,何为贵他方才……吐血了……”

    如卿心头一惊,忙奔到墙边,焦急拍打墙壁道:“何为贵!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再下了!现在就走!快走!”

    “七之十五,打吃。”何为贵低低的咳了两声,仍是报出了下一手棋,对于如卿焦急的劝告置若罔闻。

    “何为贵!你是不是担心万一我死了,你交换铭音太子的筹码便没了?!”如卿见何为贵全不听劝,跺脚气道:“可你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快要保不住了!若是我们都折在这洞里,又有谁去救那孩子呢?”

    “十一之六,断。”何为贵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愈发的急促。可对如卿的话他却全不理睬,仍是自顾自的报出黑棋落子的位置。

    如卿虽然发现每落一子,棋盘应对的速度都在逐渐的变慢,但却也清楚这盘棋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就分出胜负。而以现在何为贵的状况,便是最后真的能赢,只怕他也熬不了那么久。

    “十三之二。”

    “六之十六。”

    “十八之一。”

    何为贵像是在和石室内的棋盘赛跑一般,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待如卿满心焦急的要问云卷何为贵的状况时,却发现云卷也没了声息。

    如卿不知石室之外情形到底如何,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便是何为贵越来越低沉的报棋位的只字片语,和他时不时的咳嗽声。如卿并不怕自己就此殒命,可却很怕连累了云卷和何为贵。外面越安静,她便越不安,不觉间她的身体开始发抖,须得使尽全力才能稳住手中的棋子不下错位置。

    “七之十一,……挡。”

    “六之三,……打吃。”

    报完这两手棋,如卿觉得自己连何为贵呼吸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了。

    “何为贵,咱们不下了,好吗?”如卿几乎是在恳求何为贵了:“你先前不是说困了?就先歇一会儿,好不好?”

    “师叔祖,这最后一手就下在天元。”没想到此时回应如卿的竟然是云卷。

    如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

    这一子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静得连棋子接触棋盘的“啪嗒”声都有了空灵的回响。

    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如卿怔怔的望着棋盘上黑白相间的飘逸棋阵,不由得出了神儿,只觉得脑中一片光亮,心中平静又满足。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四周“轰隆隆”一阵巨响,石室的四堵厚墙轰然倒塌了下去。棋盘也在同时垮塌,碎成了石屑。

    如卿觉得面前唰得一亮,晃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衣裳和手背也被迸射的碎石划出了几条口子,火辣辣的疼。可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飞一般的翻跃过碎石堆去看云卷和何为贵。

    在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何为贵正闭目盘腿坐在地上。云卷坐在何为贵的身后,满头大汗的用双手和膝盖顶着何为贵背上的几处大穴位。

    听到响动,何为贵微微睁眼。见如卿跌跌撞撞的朝自己奔来,他整个人仿佛是松了一根弦似的,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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