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令月,曚云下晦。

    春山倦卧,半面犹遮。

    “找到了。”

    夜雨泼地如怒,黛蓝的云外衔一线银光。疏风扇起薄纱似的雾,敷在闻茵爬满血污和泥渍的脸上。恰逢紫电扬鞭,劈得她唇色青白。

    满头乌发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凤冠委地,崩落一地宝珠琳琅,碎星也似。

    遍地尸骸中,黑衣人抖落匕首上的血珠,利落收刀回鞘。目光下移,刀柄贴在她颊侧轻拍几下,像是贵妇人探出保养得当的蔻甲侍弄花鸟:“皇储……哦不,公主殿下。您这般瞧着我做什么?虽说上头交代了要留活口,但我若是一个手抖,不小心剜颗眼珠削只耳朵,想来主子也不会怪罪。”

    铁器冷硬的触感攀上肌肤,像是毒蛇吐信。闻茵强捺下颤抖,双眼红胜泣血:“红拂……你把红拂怎么了!”

    像是听了个笑话,黑衣人面具上的獠牙忽闪一点星子似的光:“您那位忠心的侍女?自然是杀了。她扮作您的模样,倒是骗过我们不少弟兄,可惜跑得慢了些。也对,到底是深宫里的美娇娘。哪怕只是个婢女,也不比……”

    他忽地顿住,足下踏出残影,瞬间闪至三尺之外。

    与此同时,一只金簪擦着他的腰际飞过,斜钉入身后的树干。其上满缀的金玉摇曳碰撞,嗡鸣不止。

    抚平衣摆上裂开的豁口,黑衣人的语调骤然冷凝:“殿下不愧师承国师,折了我们大半人手不说,此等境地下还妄图反击,真叫人佩服。”

    他漫不经心地掰着指节,忽地举身欺近,狠力掐上那段纤细的脖颈:“我奉劝殿下,还是少费些力气。等见过我们主子,再赶着去黄泉路上陪他们,也不算迟。”

    “你家主子……”,闻茵努力睁大眼睛,雨滴砸进眼眶也毫无知觉,“是谁?”

    黑衣人正欲嗤笑,却见她垫在身下的右臂缓慢地挪动。织金凤凰纹的广袖掩着五指合拢,一抹寒光若隐若现。

    他心下一凛,当机立断,翻身就地一滚。

    闻茵趁机抬手,袖剑横空出鞘,却不是指向他,而是径直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疯了!”

    “噗呲——”

    黑衣人劈手去夺,冷不防被飞溅的热血淋了满头。

    风掀起殷红的嫁衣有如危旌蔽天,黑云压鬓,闻茵只身立于倾泻的天河中,像是索魂的厉鬼。

    “红拂,还有送我出嫁的这八十一位可怜人,今夜全都因我而死。我愧疚得很,哪里还敢再奢求泉下相会。”

    她拨开湿透的额发,忽地扬唇莞尔,眉眼滴落的风情几欲妒煞整个迟来的春天。

    “黄泉路上多寂寞,不若你们来陪陪我。”

    黑衣人浑身一抖,冷汗淋漓:“心头血……你、你想催动飨神祭!你忘了你师父当年的下场,便不怕魂飞魄散吗?”

    闻茵双手成诀,似是疑惑地望了他一眼,眉头被长风梳开:“左右不就是一死吗?师尊既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暗骂句“疯子”,黑衣人急遽转身,几乎趔趄着奔逃出几寻远。

    已经迟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轰鸣,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天幕上层云翻滚,乌鹊盘桓。忽而红光大盛,像是缠绵病榻的老人呕出最后一口心血。泥沙奔腾风尘翕张,累累黄土之下似有蛰伏的暗河一朝惊涌,蓄积几千年雷霆雨露,行将喷薄而出。

    一片天塌地陷中,闻茵阖上了双眼。

    回望她这短暂的一十七年,有幸托生皇族,甫一满月便被女帝立为皇储。仗着万千宠爱,也算是在世间顺风顺水地横行数载。

    不想临到头来,竟被昔日伴读的一纸劾奏惊破好梦。父族亲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阿爹被囚于深宫,自己的皇储之位被废,贬谪蜀川蓁莽之地。

    为了留在京中挽回颓势,她仓促间求助于宁国公,自愿嫁与他家病秧子独苗冲喜。宁国公世子独居城外静心养病,她便被一顶轿子抬上山。还没过门,却先遇上途中埋伏的四十九名刺客。

    她与四十九人周旋良久,奈何敌方武功高深,终是寡不敌众。自幼一同长大的陪嫁侍女为她引开刺客,殉身剑下,仪仗队八十一人也无辜罹难,身首异处。

    此般潦草结局,只怕要教她饮恨入土、不得安眠。

    她咬紧牙关,周身气力流水般飞逝。忽然,有什么东西轻拂过额头。一个缠绵的吻,或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却又像是梁上旧燕,久萦不散。

    闻茵蓦地睁开眼。

    将开未开的一朵木棉花横陈在眼前。昳丽的大红,勾破马车上的纱帘探进来,像是新娘兀自挑起盖头,花香伴着冷风鱼贯而入。

    “殿下可是惊着了?再睡会儿吧,离桐华宫还有些时候呢。”

    她正望着那木棉花发蒙,随行侍女已伸手将打结的轻纱纾解开来。

    闻茵用力而缓慢地眨眼,像是没见过似的,目光沉沉落在一息之外:“……红拂?”

    “是我呀。”红拂心疼地理着窗纱炸开的线头,一转眼瞧见自家殿下水光潋滟的眸子,立时慌了手脚,“这是怎么了……殿下,可是魇着了?”

    闻茵盯了她好一会儿,忽地破涕为笑:“不碍事。春日风大,不慎被迷了眼。”

    接过手帕,她状若无意地瞟向窗外:“这花枝伸出这般远,怎的无人修剪?”

    落日熔金,宫道绵延看不见尽头。

    如果没猜错,她此刻应当是回到了储位被废的前一日,四月十七。也正是她的生父,当朝凤君容缇的生辰。

    今岁开春锦屏山忽而崩落,蜀川罹遭山洪。凤君怜惜苍生,为国祈福,故而下令千秋节一切从简。

    而明天,奉命巡按阆州,理“锦屏山崩”一案的御史江梳寒将会抵京,于文武百官之前倾身长拜,手中玉芴高举过头顶,上劾工部尚书容缬联蜀川布政史等众,于锦屏山私开矿藏,攫无节制,长逾十载。以致地基不稳山体坍塌,堤坝损毁洪涝成灾。

    字字句句,桩桩件件,弹射臧否,擘肌分理。

    证据架在眼前,女帝闻默当即龙颜大怒,命容缬及其党羽枭首示众,容氏满门抄斩。

    众臣鸦雀无声,闻茵仓惶跪倒,为姑母及父族求情。左都御史兼太傅葛丘生亦出列,言道此案关系重大,宜付三司仔细会审过后,再论刑罚。

    巍峨大殿之中,闻默将眼神从葛丘生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揭下,压向女儿颤抖的肩胛,睫羽垂落,捎着线扑朔的眸光:

    “忝为宗亲,享百姓供奉,却为一已徇私而罔闻万民疾苦。皇储之位,尔何以堪?”

    此案过后,储位被废,凤君幽囚于冷宫,太傅引咎辞官。唯有昔日的皇储伴读江梳寒平步青云,不仅承袭舅家爵位,还被提擢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再之后,就是她仓促出嫁,死于非命。

    闻茵暗自捏紧衣角,襟口绣花被汗水洇开一片深色。

    今次重来一遭,纵是时间紧迫,她也必定要移天换命,不至重蹈覆辙。

    心绪纷乱间,那厢红拂浑然未觉,抿嘴一笑:“殿下有所不知,前日里头帝后同游途经此处,圣上的发簪不慎被这不长眼的枝儿打落了去。公子便折花替圣上挽了发,哄着圣上说今年木棉开的别样美,是好兆头。圣上听罢龙颜大悦,便下令留着这枝儿求个彩头。”

    轻拂着荏弱的花枝,闻茵若有所思。

    举世皆知当今帝后琴瑟和鸣,就连这宫内每年难得一见的繁花如织,也是托着容缇偏爱木棉的缘故。

    容缇入宫那年,闻默下令在宫内新栽了三千多株木棉树。

    每逢春信始来,这花儿便攀着朱墙青瓦张扬摇曳,云霞也似,染红了市井闾巷好一段悱恻缠绵的佳话。

    而她的父后容缇,也因此得了个“琼枝公子”的美号。

    前世容氏倒台,容缇虽被禁足,却出人意料地保住了凤君之位。这其中,也不知是否有女帝怜惜的缘故。

    她正兀自沉思,却听不远处一道浑厚的男音传来。

    “车上可是期芽表妹?臣参加皇储殿下,殿下万福。”

    闻茵循着声音掀开一侧帘幕,只见三步外一中年男子矮身跪伏在地,身旁立着一位不过总角的少年。

    绿景暗渡着春意袅袅。红墙下,火红的木棉花扶着驯顺春风打着旋儿,像少女回眸时逶迤的裙裾。

    那少年静立在热闹里头,除却一袭看不出年头的大氅外只披着身瘦弱霞光,远远望去,是工笔画上随意落下的清墨一滴。

    只一眼,她认出那是闻池——自己久未谋面的表侄。

    闻池,淮南王闻潜独子。传说他衔珠而生,栀子花一夜香遍长江两岸。四岁那年自京都面圣回府,却无故生了一场大病,遍寻天下名医无果。

    后来还是一云游道人来替他算了一卦,只说他命格金贵,凡世压不住,拜入首阳山怀真道人门下修养,这才慢慢好转。

    虽是名义上的亲族,自七岁那年冬狩上匆匆一见,闻茵便再未同这表侄会过面。若非他颈上那打眼的璎珞项圈,怕是要对面不相识了。

    闻潜见她久未答话,不由偷瞟一眼,见皇储表妹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家儿子,心下有些疑惑。

    他脑内思绪翻转,突然意识到什么,厉声呵斥:“逆子,还不向你姑姑行礼!”

    闻茵这才回过神来,见闻池只站着朝她遥遥一拱手,不似闻潜一般躬身跪伏在地。

    父亲出声提醒,他仍是没听到似的,兀自站成八风不动的模样。

    闻潜面上已有愠色:“闻池!”

    闻茵挑眉。

    这倒是有些意思。

    前世她一心赶往父后宫中为其庆生,酒至半酣,这淮南王父子忽地携重礼到访,贵客不请自来,倒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淮南王与容家并不亲厚,特意挑了这日进宫面圣,十有八九是看着容缇受宠的缘故,有心趁着生辰宴的机会攀附一二。

    思及此处,她并未说些什么,饶有兴致地抬手理了理衣袖,分出点余光隔岸观火。

    只见闻池不紧不慢地揖了一礼,面上倒全无慌张神色:“殿下恕罪。”

    “皇储殿下贵为‘东君赐女’,自是全天下顶顶尊荣之人。莫说拜伏,便是三跪九叩之礼,殿下也是受得的。”

    闻潜低着头,闻言眼神惊疑不定,一时不知是否该出声阻止。

    闻池没施舍半分眼色瞧他,自顾自继续道;“只是贫道此番入宫,乃是应圣上之诏,奉师长之命,为蜀川百姓祈福而来。”

    说到此处,少年一振衣袖,微微抬起下颔,扬起一张雏燕的脸。

    “殿下久居京都,不知自蜀川罹灾以来,有富甲天下者慷慨解囊,有身强力壮者殚精竭力,有当政一方者霄旰犹勤。由是与天对弈,尚得胜天半子,非托神佛庇佑,盖因万民一心,方克天灾。”

    他挽唇一笑:“贫道才学疏浅,窃以为若要为国祈福,与其拜那诸天神佛,不如奉这万民为尊。只叹,贫道日日见这天下万民,犹未及行礼膜拜,本已问心有愧。是以而今乍见殿下尊容,更是心有戚戚,竟不敢跪拜。”

    “万望皇储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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