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八月中旬。
江城作为国内四大火炉之一，正是盛夏时节。
一大早的空气就开始透着炙热的烫意，闷热的风和持续不停歇的蝉鸣，直叫人不敢迈出门。
陈以南却依旧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只不过不再做高中数理化试卷，陈翰平说的国防生这档子事因为赵婉清的缘故，一直僵持着。
会在早餐时看一些由数字组成的英文报刊，配合着一些像是宇宙行星的插图。
赵婉清从这个暑假开始仿佛转性一般，大把时间都会在家待着，这会连早餐都做好了，在厨房里喊着儿子一块吃。
陈以南大早上刚冲过澡，漆黑额发上不时渗下几颗水珠。
常年的晨练习惯缘故，使得他裸着的上身显得线条结实有力且分明，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雏形。
“阿南，怎么感觉你变黑了些？早上太阳光也这么大啊……”
小姨端餐盘的手停顿了下，盯着儿子若有所思道。
陈以南低声“嗯”了下，顺过他妈手里的盘子放在餐桌上，坐下后摩挲了下脖颈。
“还行吧…”
“什么还不还行。”赵婉清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跟他爸一个样。
惜字如金。
好在越长大，性格上比陈翰平好了不止一点。
赵婉清记得前几年在海川，老师在家访时说陈以南这孩子是真聪明，成绩根本不用操心。
但要说不好的话，也就一点，人有些孤僻，没什么朋友。
小学在江城时，因为有姐姐家的言郁在，赵婉清从来没觉得儿子性格上有什么不好的，那小丫头总能叽叽喳喳的跟着陈以南闹腾。
可不知是从哪天起，她的儿子变得愈发沉默，像是主动给自己包了一层壳，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瓦解的可能性。
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隔着坚硬的壳。
是该怪自己的。
赵婉清坦然。
陈以南刚出生那会，她其实很害怕。
咿咿呀呀的像是个小奶团的他。
是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句长得真标致。
她却瞅着婴儿床里的他觉得陌生。
被家人宠着，丈夫护着的她，无法面对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小生命的妈妈。
没人教她怎么当妈妈。
又怕自己做错，没办法对白纸般的生命负责。
隔代亲的缘故，幼儿园之前，家里四位老人抢着带孩子，她得以堂而皇之地逃避跟儿子相处的时光。
上了幼儿园之后，陈翰平开始对他的学习进行辅导，虽然有时她也觉得这样未免有些拔苗助长，孩子受得了吗。
可没想到陈以南是真有天赋，什么内容都是一遍就会，那些话也就被她默默咽回肚子里。
或许丈夫确实比她适合教育孩子。
于是赵婉清空出来的大半时间就开始倒腾起自己的事情，就当是让儿子物质生活富足吧。
是这么想的。
可当年岁上来，更多了人生阅历，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
儿子在自己不曾留意的时光里独自长大，总觉得“他还小”的人儿，转眼比自己都还要高，想要亲近起来时，人家早就筑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心墙。
不过是从又回到江城后开始的吧，赵婉清想。
毕竟是她生的，还是能从只言片语中感知出来陈以南的细微变化，也能从他和言郁的对话里听出来一些烟火气。
儿子在学校也交了朋友，时不时还会一起出去，之前不就是嘛，跟着去同学乡下家做客。
只要想弥补，永远都不迟。
她开始有了些莫名的信心。
陈以南出门前，手机震了几声，张帆发短信来说号取了，让他别磨叽赶紧过来，一个人排队太无聊。
张帆整个暑假一大半时间被他爸送去体育集训，大夏天又晒又累，发在空间的照片被班上男生调侃这是去了趟非洲啊。
上周集训终于结束得以休息片刻，天生闲不下来的他立马张罗组织着说是一起聚聚。
训练那一个月教练规定的食谱看着健康，可吃起来真的太寡淡了，江城人都重口，真的太久没吃点有味的了。
言郁在群里说，那就吃火锅吧？万松园那新开的一家火锅店听说是地道锦城口味，去尝尝？
文洁立马跟着附和，好诶！搬来江城这么久都还没去过万松园。
聚餐一事就这么确定下来。
又因为言郁仍在补课，好不容易轮到今天是测试考，下午会提前放学，因此定在了今天。
陈以南回复了句“知道了。”就准备转头门把手出门，赵婉清猝不及防叫了声。
“阿南！”
？
他觉得他妈这段时间不仅在家里时间多了，变得也有些，让人不太适应。
“呃…”赵婉清顿了下，有些局促地抚了下衣摆，“跟同学出去，钱够吗？”
“够的。”
陈以南答得简短。
赵婉清也有些不习惯这么频繁地和儿子单独待一起，没管他回复了什么，快步几步在鞋柜上的包里拿出几张红色钞票塞在陈以南手里。
“跟同学出去玩得开心，钱不嫌多。”
夏日的万松园是暑气都挡不住的热闹，江城人爱吃又会吃，尤以万松园为主的几条美食街为首，不好吃的店铺根本待不过半个月。
言郁提的那家火锅店已经开了有个小半年，可每天一到六点还是络绎不绝排起长队。
街上是交织成片的夜市出摊推车和穿梭往来的人流，小电驴和私家车也围困其中，变得水泄不通。
她原本以为今天是考试日会提早放学，可前脚刚一交卷，后脚鱼悦就拿着一摞资料进班宣讲有关于后续申请大学的事宜。
这一拖又是一节课的时间。
出了校门怕人久等，直接打了辆车就往吃饭地赶，可却忽略了万松园这块的热闹程度，堵在街口足足五分钟，最后无奈下车跟司机说自己走过去。
街上人满为患，言郁小跑着一口一个“借过”才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进了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第一股凉气，这才喘了口气。
脑门上的汗珠都能吸住纸巾，言郁也懒得管，问了下服务员36号在哪里，人给指了方向后就拎着书包往那块走。
文洁眼尖正对走廊发现了她，挥着胳膊：“言郁！这边！”
来得晚不如来得巧，言郁屁股刚坐定火锅就开始冒泡，她来不及跟众人寒暄就拿起湿巾擦手准备动筷子。
冷不急身旁横过来半截身子，顺势抬头是个陌生男子，看模样跟他们也差不了多大。
正望着她笑。
文洁递了张帆一记眼色，这人谁啊？
张帆耸了耸肩同样表示不知道，又望向一旁的陈以南，他正用公筷烫着鱼肉，只需三秒就好，然后放到了言郁碗里。
整套动作非常地娴熟。
接着才屈尊纡贵般地抬起眼看向那人。
站着的男生其实是想跟言郁搭讪的，从刚进门就注意到了她，穿的是很简单的T恤短裤配球鞋，还背着双肩包，显得整个人乖得不得了。
一进门就往脑门贴纸巾散热气，又不知道看到了手机里的什么，低头一笑的时候是明晃晃地灵动。
看到人坐定后就想来打个招呼，话都还没出口，就瞅着旁边这哥们往人小姑娘碗里添菜。
又睨了眼过来，本就凌厉的五官在面无表情时显得极有攻击性，眼里侵占的意味呼之欲出，分明在说。
“你敢碰？”
人只得自讨没趣地说认错人了，摆摆手走开。
言郁挑了下眉也信了这话，转头看到碗里的鱼肉，又瞄到陈以南左手边的同款餐盘。
了然于心地笑了下，冲他说。
“谢啦。”
一顿火锅大家都吃的欣欣然，张帆说下半年就要体考了，复习进度估计要拉下一大半，这话是说给陈以南听的，八成是想让他帮一把自己。
文洁在一旁早听出来了他的话中意思，接了一句：“又想让陈以南帮你补习？你都还没问人家有没有事情…”
“他能有啥事，不都保送了？”
张帆一副“我还不懂我哥们”的表情。
“帮你可以，不过我也没想保送。”
一直没开口的陈以南此时插了句话进来，张帆和文洁皆是一愣，齐刷刷看向言郁，以为会得到什么新的动态答案。
言郁刚准备张口吃肉的动作也是顿了半秒，大脑立马闪过“国防生”三个大字，但只敢囫囵想了一下，便继续刚刚的动作。
陈翰平是她都要怕的角色，也难怪陈以南会妥协。
又想这事其实挺麻烦的，陈以南自个估计都还在烦着呢，她一口麻辣牛肉下肚呛到喉咙，立马拿起乌龙茶灌了起来。
再看向不敢出声的两人。
“你们不吃我都要干光了，快吃快吃。”她冲文洁使了个眼色。
文洁回过来，碰了下张帆的胳膊，“你的清汤锅下了这么多，你赶紧吃。”
张帆昨晚贪凉有些感冒，嗓子直疼，言郁本想那就换个清淡点的地方吃也行，张帆直说没事。
也是，文洁很喜欢吃辣的。
她想。
可看着因为陈以南刚刚那句话，大伙都有些沉默，眼珠子一转唇角一勾。
“张帆，今天是上元节啊。”
“啊…什么玩意？”
“鬼节啦，农历七月十五。”
文洁接话。
“你还信那玩意？”
张帆从自己的清汤锅里捞了块虾滑。
言郁压低了声音，有些故作神秘的换成了江城话说。
“你不知道有个说法吗？”
“什…什么啊？”
“鸳鸯锅，又叫阴阳锅。”她拿筷子指了下他们面前的火锅，“七月十五这天有个说法，活人吃红锅…”
“所以…”张帆迟疑。
言郁闷声憋笑，带着几分克制的戏谑。
“死人，吃白锅。”
说完她从辣锅里又加了片鱼肉，只留着张帆筷子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加不加。
“真的假的？”
他立马看向一旁。
可陈以南没工夫管他的问话，笑意漫上陈以南清泓的眼底，身子已经开始抖个不停。
言郁吐了下舌头低头吃肉。
笑了就好。
—
饭毕，言郁又提议难得大家都有空出来一趟，不如走去中山公园那边转转。
万松园隔着中山公园也不远，那边是江城他们这代人记忆里的游乐园，虽然设施现在看来没那么先进，但重在热闹，每到夏日更是如此。
遛弯的，打陀螺的，还有抢着占空地跳广场舞的阿姨们。
一幅让人流连忘返的烟火人间。
言郁想着刚刚损了张帆，就当是给他和文洁提供个独处个机会，故意说想玩文洁恐高的项目，以此能让张帆陪着她。
当然，她也有私心。
好像是从挠了他的脑袋开始，言郁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大胆，或许还有点，说出来会让人觉得，怎么这女孩子一点都不矜持的念想。
她想跟陈以南单独在一起。
做什么都好，不说话都行，只是一直走路也好。
拉着陈以南到了过山车排队处一看队伍都绕了几道弯，又不想等了，看到对面的射击摊孤零零的。
“陈以南。”
“嗯？”陈以南垂眸回她。
“比比？”她指了指射击摊。
言郁想着自己在电玩城每次玩射击游戏都很准，这种实体的肯定更没问题，小妮子喜欢上人跟别人都不一样。
开始牟了劲要比过对方。
于是就连陈以南说帮她试枪都被她一挥手，不用，本姑娘自己可以。
学着电视里看过的那样，眯眼瞄准，几轮气球打下来，倒是中了一大半，店家笑着说没见过哪个女生枪法这么好，拿了个沙漏给她当奖品。
刚想炫耀呢，就听到陈以南那头连续响了好几声，再一看，百发百中。
……
老板此时有些笑不出来，不情不愿地把最大的奖品，一个大号的HAPiNS抱枕猫咪玩偶递给他。
陈以南站的地方就在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划过他锋利流畅的下颌线，又将身影分割出明暗的影。
又因为刚刚展示的精准枪法，惹得一旁驻足围观的女生蠢蠢欲动凑近要号码。
言郁觉得自己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顿时没了兴趣。
快步走了几步后身后却不紧不慢响起声音，陈以南人高腿长追得很快，把抱枕猫咪放到她头顶，故意弄乱她的头发。
“这么输不起？”
她抬眼装作瞪他，陈以南望着她气鼓鼓的脸三秒，“噗嗤”一下笑了，连着右眼角那颗泪痣让言郁晃了下。
“我可真是肤浅啊。”她想。
不然怎么会他只要笑一下，我就一点都不生气了。
两人又闲逛了会，文洁打来电话说怕回去晚了，于是他们就约在公园门口的凉亭等着。
他俩本来就离门口近，就先去凉亭坐着等着，时间转眼也来到了十点，公园里的人群已陆续散去。
言郁起来伸了个懒腰，扭过头无意往门口瞥了一眼回过来，也就须臾两秒，脑子像走马灯般迅速重复了一遍刚刚看到的场景。
又缓缓扭头，看向刚刚无意瞥到的场景。
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她梦魇的场景。
她爸言佑军，正搂着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子，两人模样异常亲密的说着话。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言郁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恶心，明明晚饭早已消化了不是。
陈以南察觉到一旁的僵硬，顺着女生的直愣愣的目光也站起身察看，只一眼，下颌立马绷紧，急切地靠近言郁身后遮住她的眼睛。
他的动作轻缓而克制，声线也缓沉开口。
“我们回家。”
少年的手掌宽大许多，骨节修长清瘦，温热的体温伴随着紧扣住眼的力度一点点蔓延过来。
他感觉到手掌心有些湿润，可公园门口那两人仍没有走，他也不敢放手。
言郁真觉得挺逗的，怎么老让她撞见这么狗血的事情，又跟着之前一段时间言佑军的老不在家联系起来。
胃里开始了新一轮翻江倒海的恶心。
老天折磨人就在于它会让人虚幻地以为展示在你面前的美好是你应该拥有的，然后看着你沦陷自以为掌握其中的时候，再把它收回。
明晃晃地告诉你。
别做梦了，逗你玩呢。
她是真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好了呢，比方说自己摆脱了初中的被孤立，也鼓起勇气有了朋友，开始试着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喜欢。
虽说跟言佑军话不投机，可在学习转班这件事上也没有太过于阻碍她。
都在变好呢，不是吗？
可老天总是要跟你开个玩笑，猝不及防给你来个回马枪。
一招封喉，一击致命。
很多事情总觉得过去了，忘记了。
轮回倒转。
时间偷走的记忆，总会在未来以更残酷的方式还给你。
就像十二岁时的那一巴掌。
早已成为她念念不忘的心魔。
陈以南等那两人走了才放下遮挡的手，迫使她转过来正面对他，弯下身担忧地看过去。
只见言郁紧咬牙关，皱着眉，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流出。
她抬起手，试图擦拭掉女生脸上的泪，却被她执拗的躲过。
片刻。
言郁了一下喉咙说。
“陈以南…怎么老是被你看到这样的场景啊。”
少年背脊一僵，嗓音滞涩。
“我…”
“我怎么忘了呢，你可是咱们家的明日之星，熠熠生辉茁壮生长，怎么能让你看到这样丑陋的事情。”
她吸了一口气，又不冷不热地扔了一句。
原来答案在这里啊。
她恍然大悟。
我所有的骄傲都来自我的自卑。
所有的江湖义气都来自于我内心的软弱。
所有的振振有词都因为心中满是怀疑。
我拼尽全力，逆流而上。
原来只不过是为了逃避那一巴掌。
可为什么偏偏是你，我喜欢的你。
目睹了我的不堪和无助。
目睹了我的羞耻和无地自容。
所以那些看似亲密的瞬间，只是心疼和怜惜吧。
是由我最不想要的部分组成。
我真的，好讨厌你。
我的话是词不达意。
可我却没办法控制。
就像我没办法看清楚自己一样。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说罢，言郁用力甩开陈以南的手，径直地往刚刚看到言佑军的方向走去。
手是抖的，心是颤的，脚步却异常地稳健。
书里说。
只要我长大，一切都会变好。
是啊。
只要长大了，就能得天独厚，应有尽有。
只要长大了，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然后和你相忘于江湖。
是全新的我。
本就应该是这样。
理应这样。
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盛大而脆弱的粉红色泡泡梦。
只要，我长大。
江城作为国内四大火炉之一，正是盛夏时节。
一大早的空气就开始透着炙热的烫意，闷热的风和持续不停歇的蝉鸣，直叫人不敢迈出门。
陈以南却依旧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只不过不再做高中数理化试卷，陈翰平说的国防生这档子事因为赵婉清的缘故，一直僵持着。
会在早餐时看一些由数字组成的英文报刊，配合着一些像是宇宙行星的插图。
赵婉清从这个暑假开始仿佛转性一般，大把时间都会在家待着，这会连早餐都做好了，在厨房里喊着儿子一块吃。
陈以南大早上刚冲过澡，漆黑额发上不时渗下几颗水珠。
常年的晨练习惯缘故，使得他裸着的上身显得线条结实有力且分明，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雏形。
“阿南，怎么感觉你变黑了些？早上太阳光也这么大啊……”
小姨端餐盘的手停顿了下，盯着儿子若有所思道。
陈以南低声“嗯”了下，顺过他妈手里的盘子放在餐桌上，坐下后摩挲了下脖颈。
“还行吧…”
“什么还不还行。”赵婉清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跟他爸一个样。
惜字如金。
好在越长大，性格上比陈翰平好了不止一点。
赵婉清记得前几年在海川，老师在家访时说陈以南这孩子是真聪明，成绩根本不用操心。
但要说不好的话，也就一点，人有些孤僻，没什么朋友。
小学在江城时，因为有姐姐家的言郁在，赵婉清从来没觉得儿子性格上有什么不好的，那小丫头总能叽叽喳喳的跟着陈以南闹腾。
可不知是从哪天起，她的儿子变得愈发沉默，像是主动给自己包了一层壳，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瓦解的可能性。
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隔着坚硬的壳。
是该怪自己的。
赵婉清坦然。
陈以南刚出生那会，她其实很害怕。
咿咿呀呀的像是个小奶团的他。
是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句长得真标致。
她却瞅着婴儿床里的他觉得陌生。
被家人宠着，丈夫护着的她，无法面对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小生命的妈妈。
没人教她怎么当妈妈。
又怕自己做错，没办法对白纸般的生命负责。
隔代亲的缘故，幼儿园之前，家里四位老人抢着带孩子，她得以堂而皇之地逃避跟儿子相处的时光。
上了幼儿园之后，陈翰平开始对他的学习进行辅导，虽然有时她也觉得这样未免有些拔苗助长，孩子受得了吗。
可没想到陈以南是真有天赋，什么内容都是一遍就会，那些话也就被她默默咽回肚子里。
或许丈夫确实比她适合教育孩子。
于是赵婉清空出来的大半时间就开始倒腾起自己的事情，就当是让儿子物质生活富足吧。
是这么想的。
可当年岁上来，更多了人生阅历，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
儿子在自己不曾留意的时光里独自长大，总觉得“他还小”的人儿，转眼比自己都还要高，想要亲近起来时，人家早就筑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心墙。
不过是从又回到江城后开始的吧，赵婉清想。
毕竟是她生的，还是能从只言片语中感知出来陈以南的细微变化，也能从他和言郁的对话里听出来一些烟火气。
儿子在学校也交了朋友，时不时还会一起出去，之前不就是嘛，跟着去同学乡下家做客。
只要想弥补，永远都不迟。
她开始有了些莫名的信心。
陈以南出门前，手机震了几声，张帆发短信来说号取了，让他别磨叽赶紧过来，一个人排队太无聊。
张帆整个暑假一大半时间被他爸送去体育集训，大夏天又晒又累，发在空间的照片被班上男生调侃这是去了趟非洲啊。
上周集训终于结束得以休息片刻，天生闲不下来的他立马张罗组织着说是一起聚聚。
训练那一个月教练规定的食谱看着健康，可吃起来真的太寡淡了，江城人都重口，真的太久没吃点有味的了。
言郁在群里说，那就吃火锅吧？万松园那新开的一家火锅店听说是地道锦城口味，去尝尝？
文洁立马跟着附和，好诶！搬来江城这么久都还没去过万松园。
聚餐一事就这么确定下来。
又因为言郁仍在补课，好不容易轮到今天是测试考，下午会提前放学，因此定在了今天。
陈以南回复了句“知道了。”就准备转头门把手出门，赵婉清猝不及防叫了声。
“阿南！”
？
他觉得他妈这段时间不仅在家里时间多了，变得也有些，让人不太适应。
“呃…”赵婉清顿了下，有些局促地抚了下衣摆，“跟同学出去，钱够吗？”
“够的。”
陈以南答得简短。
赵婉清也有些不习惯这么频繁地和儿子单独待一起，没管他回复了什么，快步几步在鞋柜上的包里拿出几张红色钞票塞在陈以南手里。
“跟同学出去玩得开心，钱不嫌多。”
夏日的万松园是暑气都挡不住的热闹，江城人爱吃又会吃，尤以万松园为主的几条美食街为首，不好吃的店铺根本待不过半个月。
言郁提的那家火锅店已经开了有个小半年，可每天一到六点还是络绎不绝排起长队。
街上是交织成片的夜市出摊推车和穿梭往来的人流，小电驴和私家车也围困其中，变得水泄不通。
她原本以为今天是考试日会提早放学，可前脚刚一交卷，后脚鱼悦就拿着一摞资料进班宣讲有关于后续申请大学的事宜。
这一拖又是一节课的时间。
出了校门怕人久等，直接打了辆车就往吃饭地赶，可却忽略了万松园这块的热闹程度，堵在街口足足五分钟，最后无奈下车跟司机说自己走过去。
街上人满为患，言郁小跑着一口一个“借过”才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进了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第一股凉气，这才喘了口气。
脑门上的汗珠都能吸住纸巾，言郁也懒得管，问了下服务员36号在哪里，人给指了方向后就拎着书包往那块走。
文洁眼尖正对走廊发现了她，挥着胳膊：“言郁！这边！”
来得晚不如来得巧，言郁屁股刚坐定火锅就开始冒泡，她来不及跟众人寒暄就拿起湿巾擦手准备动筷子。
冷不急身旁横过来半截身子，顺势抬头是个陌生男子，看模样跟他们也差不了多大。
正望着她笑。
文洁递了张帆一记眼色，这人谁啊？
张帆耸了耸肩同样表示不知道，又望向一旁的陈以南，他正用公筷烫着鱼肉，只需三秒就好，然后放到了言郁碗里。
整套动作非常地娴熟。
接着才屈尊纡贵般地抬起眼看向那人。
站着的男生其实是想跟言郁搭讪的，从刚进门就注意到了她，穿的是很简单的T恤短裤配球鞋，还背着双肩包，显得整个人乖得不得了。
一进门就往脑门贴纸巾散热气，又不知道看到了手机里的什么，低头一笑的时候是明晃晃地灵动。
看到人坐定后就想来打个招呼，话都还没出口，就瞅着旁边这哥们往人小姑娘碗里添菜。
又睨了眼过来，本就凌厉的五官在面无表情时显得极有攻击性，眼里侵占的意味呼之欲出，分明在说。
“你敢碰？”
人只得自讨没趣地说认错人了，摆摆手走开。
言郁挑了下眉也信了这话，转头看到碗里的鱼肉，又瞄到陈以南左手边的同款餐盘。
了然于心地笑了下，冲他说。
“谢啦。”
一顿火锅大家都吃的欣欣然，张帆说下半年就要体考了，复习进度估计要拉下一大半，这话是说给陈以南听的，八成是想让他帮一把自己。
文洁在一旁早听出来了他的话中意思，接了一句：“又想让陈以南帮你补习？你都还没问人家有没有事情…”
“他能有啥事，不都保送了？”
张帆一副“我还不懂我哥们”的表情。
“帮你可以，不过我也没想保送。”
一直没开口的陈以南此时插了句话进来，张帆和文洁皆是一愣，齐刷刷看向言郁，以为会得到什么新的动态答案。
言郁刚准备张口吃肉的动作也是顿了半秒，大脑立马闪过“国防生”三个大字，但只敢囫囵想了一下，便继续刚刚的动作。
陈翰平是她都要怕的角色，也难怪陈以南会妥协。
又想这事其实挺麻烦的，陈以南自个估计都还在烦着呢，她一口麻辣牛肉下肚呛到喉咙，立马拿起乌龙茶灌了起来。
再看向不敢出声的两人。
“你们不吃我都要干光了，快吃快吃。”她冲文洁使了个眼色。
文洁回过来，碰了下张帆的胳膊，“你的清汤锅下了这么多，你赶紧吃。”
张帆昨晚贪凉有些感冒，嗓子直疼，言郁本想那就换个清淡点的地方吃也行，张帆直说没事。
也是，文洁很喜欢吃辣的。
她想。
可看着因为陈以南刚刚那句话，大伙都有些沉默，眼珠子一转唇角一勾。
“张帆，今天是上元节啊。”
“啊…什么玩意？”
“鬼节啦，农历七月十五。”
文洁接话。
“你还信那玩意？”
张帆从自己的清汤锅里捞了块虾滑。
言郁压低了声音，有些故作神秘的换成了江城话说。
“你不知道有个说法吗？”
“什…什么啊？”
“鸳鸯锅，又叫阴阳锅。”她拿筷子指了下他们面前的火锅，“七月十五这天有个说法，活人吃红锅…”
“所以…”张帆迟疑。
言郁闷声憋笑，带着几分克制的戏谑。
“死人，吃白锅。”
说完她从辣锅里又加了片鱼肉，只留着张帆筷子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加不加。
“真的假的？”
他立马看向一旁。
可陈以南没工夫管他的问话，笑意漫上陈以南清泓的眼底，身子已经开始抖个不停。
言郁吐了下舌头低头吃肉。
笑了就好。
—
饭毕，言郁又提议难得大家都有空出来一趟，不如走去中山公园那边转转。
万松园隔着中山公园也不远，那边是江城他们这代人记忆里的游乐园，虽然设施现在看来没那么先进，但重在热闹，每到夏日更是如此。
遛弯的，打陀螺的，还有抢着占空地跳广场舞的阿姨们。
一幅让人流连忘返的烟火人间。
言郁想着刚刚损了张帆，就当是给他和文洁提供个独处个机会，故意说想玩文洁恐高的项目，以此能让张帆陪着她。
当然，她也有私心。
好像是从挠了他的脑袋开始，言郁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大胆，或许还有点，说出来会让人觉得，怎么这女孩子一点都不矜持的念想。
她想跟陈以南单独在一起。
做什么都好，不说话都行，只是一直走路也好。
拉着陈以南到了过山车排队处一看队伍都绕了几道弯，又不想等了，看到对面的射击摊孤零零的。
“陈以南。”
“嗯？”陈以南垂眸回她。
“比比？”她指了指射击摊。
言郁想着自己在电玩城每次玩射击游戏都很准，这种实体的肯定更没问题，小妮子喜欢上人跟别人都不一样。
开始牟了劲要比过对方。
于是就连陈以南说帮她试枪都被她一挥手，不用，本姑娘自己可以。
学着电视里看过的那样，眯眼瞄准，几轮气球打下来，倒是中了一大半，店家笑着说没见过哪个女生枪法这么好，拿了个沙漏给她当奖品。
刚想炫耀呢，就听到陈以南那头连续响了好几声，再一看，百发百中。
……
老板此时有些笑不出来，不情不愿地把最大的奖品，一个大号的HAPiNS抱枕猫咪玩偶递给他。
陈以南站的地方就在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划过他锋利流畅的下颌线，又将身影分割出明暗的影。
又因为刚刚展示的精准枪法，惹得一旁驻足围观的女生蠢蠢欲动凑近要号码。
言郁觉得自己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顿时没了兴趣。
快步走了几步后身后却不紧不慢响起声音，陈以南人高腿长追得很快，把抱枕猫咪放到她头顶，故意弄乱她的头发。
“这么输不起？”
她抬眼装作瞪他，陈以南望着她气鼓鼓的脸三秒，“噗嗤”一下笑了，连着右眼角那颗泪痣让言郁晃了下。
“我可真是肤浅啊。”她想。
不然怎么会他只要笑一下，我就一点都不生气了。
两人又闲逛了会，文洁打来电话说怕回去晚了，于是他们就约在公园门口的凉亭等着。
他俩本来就离门口近，就先去凉亭坐着等着，时间转眼也来到了十点，公园里的人群已陆续散去。
言郁起来伸了个懒腰，扭过头无意往门口瞥了一眼回过来，也就须臾两秒，脑子像走马灯般迅速重复了一遍刚刚看到的场景。
又缓缓扭头，看向刚刚无意瞥到的场景。
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她梦魇的场景。
她爸言佑军，正搂着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子，两人模样异常亲密的说着话。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言郁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恶心，明明晚饭早已消化了不是。
陈以南察觉到一旁的僵硬，顺着女生的直愣愣的目光也站起身察看，只一眼，下颌立马绷紧，急切地靠近言郁身后遮住她的眼睛。
他的动作轻缓而克制，声线也缓沉开口。
“我们回家。”
少年的手掌宽大许多，骨节修长清瘦，温热的体温伴随着紧扣住眼的力度一点点蔓延过来。
他感觉到手掌心有些湿润，可公园门口那两人仍没有走，他也不敢放手。
言郁真觉得挺逗的，怎么老让她撞见这么狗血的事情，又跟着之前一段时间言佑军的老不在家联系起来。
胃里开始了新一轮翻江倒海的恶心。
老天折磨人就在于它会让人虚幻地以为展示在你面前的美好是你应该拥有的，然后看着你沦陷自以为掌握其中的时候，再把它收回。
明晃晃地告诉你。
别做梦了，逗你玩呢。
她是真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好了呢，比方说自己摆脱了初中的被孤立，也鼓起勇气有了朋友，开始试着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喜欢。
虽说跟言佑军话不投机，可在学习转班这件事上也没有太过于阻碍她。
都在变好呢，不是吗？
可老天总是要跟你开个玩笑，猝不及防给你来个回马枪。
一招封喉，一击致命。
很多事情总觉得过去了，忘记了。
轮回倒转。
时间偷走的记忆，总会在未来以更残酷的方式还给你。
就像十二岁时的那一巴掌。
早已成为她念念不忘的心魔。
陈以南等那两人走了才放下遮挡的手，迫使她转过来正面对他，弯下身担忧地看过去。
只见言郁紧咬牙关，皱着眉，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流出。
她抬起手，试图擦拭掉女生脸上的泪，却被她执拗的躲过。
片刻。
言郁了一下喉咙说。
“陈以南…怎么老是被你看到这样的场景啊。”
少年背脊一僵，嗓音滞涩。
“我…”
“我怎么忘了呢，你可是咱们家的明日之星，熠熠生辉茁壮生长，怎么能让你看到这样丑陋的事情。”
她吸了一口气，又不冷不热地扔了一句。
原来答案在这里啊。
她恍然大悟。
我所有的骄傲都来自我的自卑。
所有的江湖义气都来自于我内心的软弱。
所有的振振有词都因为心中满是怀疑。
我拼尽全力，逆流而上。
原来只不过是为了逃避那一巴掌。
可为什么偏偏是你，我喜欢的你。
目睹了我的不堪和无助。
目睹了我的羞耻和无地自容。
所以那些看似亲密的瞬间，只是心疼和怜惜吧。
是由我最不想要的部分组成。
我真的，好讨厌你。
我的话是词不达意。
可我却没办法控制。
就像我没办法看清楚自己一样。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说罢，言郁用力甩开陈以南的手，径直地往刚刚看到言佑军的方向走去。
手是抖的，心是颤的，脚步却异常地稳健。
书里说。
只要我长大，一切都会变好。
是啊。
只要长大了，就能得天独厚，应有尽有。
只要长大了，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然后和你相忘于江湖。
是全新的我。
本就应该是这样。
理应这样。
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盛大而脆弱的粉红色泡泡梦。
只要，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