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买炭的时节,耿阿姨一手包办,大大小小的炭块被一股脑塞进了早就荒废的鸡圈。上次鸡圈里面有鸡还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妈妈带着犇犇回到老家,一住就是一年,那时候学校的功课很简单,妈妈给犇犇办了休学,犇犇也更享受和姥爷在远镇的集市上散步,偶尔妈妈不画画的时候就抱着犇犇给犇犇读画报。画报里面有一只脑袋很大很圆的熊,毛茸茸的,我已经不记得熊叫什么了,只记得妈妈抱着犇犇,姥爷在院落里忙碌,姥姥点起火,不一会院子里就四溢着饭菜的香味,舅舅一家会从前院过来端着小盆分走一半的饭菜。那时候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像姥爷手中摇啊摇的扇子,似乎从来不会停摆,总是在那样一个固定区间反复回弹,日子卡在了一个奇怪的时空里,无限循环。

    在老家的日子,妈妈分外平静,犇犇和邻居小男孩每天蹲在院子里玩一些莫名其妙的游戏,似乎逐渐忘记了爸爸已经离开的这件事。小男孩会抓到各种各样奇怪的虫子给犇犇看,犇犇也不害怕。可为什么年纪大了反而开始惧怕虫子了呢?总觉得它们又恶心又诡异,是一种联想嘛?还是潜意识的灌输?尸体也很恶心和诡异吧。戴吾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呢?他以前有处理过尸体吗?他明明是个那么阳光温暖的人啊,怎么可以让他去触碰那样冰冷没有生气的东西呢?他的身体一向是温暖的,有时甚至可以用滚烫来形容,我一到冬天就四肢冰凉,会蛮不讲理地把自己的四肢贴在他身上,他会假装怪我,又笑着为我暖手暖脚。可那天他触碰过那具尸体之后,就变得很凉很凉。凉的我想要用心里的烈火为他取暖,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让他看看这火烧的有多么热烈,有多么旺。可那双手抱住我的时候,冷的我心里的火都结冰了,就以那样燃烧的姿态凝结,再也化不开。戴吾,你为什么这样冷啊?

    我们的房子有很大的阳台和一个院子,在一座并不大的城市的远郊,戴吾讨厌熙攘都市里的人和人之间匆匆的关系,也讨厌那样快节奏下每个人迅速变换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嘴脸。所以他坚持要买下那样一座房子,虽然有些超出了我们的预算。现在想来,他真是个周到的男人,他可以在阳台上晒太阳,我可以在院子里埋尸体。那座藏在远郊的房子真是物尽其用。

    可惜我真的不擅长打理花草,如果是耿阿姨去打理,我们的院子一定美的不像话,但是耿阿姨在秋天翻地的时候,一定会被吓一跳的。

    我们用最大的房间做了工作室,地中央铺了一块厚厚的绒毛地毯,上面有斑斑点点的颜料,我时常在那里陪着他画画,有时候就躺在地毯上睡着,醒来的时候身上总是盖着毯子,而他依旧在旁边画画。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带学生回家了呢?他好像只带过她一个人回家。她有一头发亮的乌发,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却根本掩饰不住里面瘦削的身材,戴吾画画的时候,她就目光如水得看着他,那目光我又怎么不知道,那是我看戴吾的目光。戴吾会笑着给她讲每一幅画的灵感,会和她分享工作室里温暖的日光,可他明明说过,这是他和我的梦想。没关系,我杀掉她就好了,这里依然可以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想,如果她一定要参与,那她就作为养料来滋养我们的梦想,永远沉睡在我们爱情的脚下,这样不好吗?

    妈妈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节目依旧播个不停,有时候我怀疑妈妈并没有真的在看电视,还是只是她的寂寞世界里需要一段背景音。我给她披上毯子,不经意间注意到她额角蔓延得愈发嚣张的纹路。什么时候开始,她飞速老去。还是说,她只是在慢慢变老,我只是猛然间注意到这积年累月的变化呢?我挤上那小小的沙发,以奇异的姿势靠在妈妈的身上,妈妈年轻时也是很消瘦的,后来身材逐渐变得丰腴,但这样也很好,很软。妈妈抱起来总是很软很软。不知道抱了妈妈多久,我起身,一抬头却发现妈妈只是看着我,脸上都是泪水,我说为什么总感觉被温暖包裹着,原来是妈妈在注视我啊。

    “妈妈。”

    妈妈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出国前的那个晚上,在机场旁的宾馆,妈妈也是这样抚摸着我的头发。爸爸离开的那个夜晚,妈妈也是这样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第一次见完心理医生,妈妈也是这样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带戴吾回家的那天晚上,妈妈也是这样抚摸着我的头发。安静下来的妈妈,是我认识的全世界最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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