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已经是晚上11点半,刚出机场邹钰就被江州的狂风吹得迷迷瞪瞪睁不开眼。起飞前没怎么注意看天气预报,想不到今天刮那么大风。

    裹紧身上的风衣,迅速钻进了车子里。

    邹钰再次回到江州,已经时隔7年了。大学毕业离开这里到北京去工作,也就每年除夕飞回来一次,例行公事吃一餐虚情假意的“团圆饭”,第二天一大早赶最早一班机飞回北京,一秒也不愿多呆。

    车开过滨江大道的时候,她隔着玻璃看到大学的时候经常去的那个酒吧,静谧,居然还开着。她心里冷笑,自己的工作室都倒闭了,这儿还没倒闭呢,里头的酒可不好喝。

    “陈师傅,就在这儿停,我下车,行李您给我捎回去,车钥匙放保安室我回去拿就行。”

    “可是……小姐,邹总说……”司机面露难色。

    “管他说什么呢。”邹钰啪地关上车门,留下一句话和一个背影。

    静谧的门面装修得倒是比七八年前高了好几个档次,就是不知道现在这里酒的档次现在怎么样了。

    大学的时候和几个好朋友来这喝酒,天南地北聊着未来的远大抱负,毕业前和当时的男朋友浓情蜜意,难舍难分,说好要一起去北京创业,一转眼也分开好些年了。

    一只脚正准备踏进去,另一只脚停住,又退出来了,对旁边扶门的服务员抱歉地笑笑。

    刚回到江州第一天,虽然这里是自己长大的地方,但怎么说也离开七年了,昔日一起长大的朋友,除了王琪之外,其他人联系早已没有那么密切,况且自己一个人在这喝闷酒也挺不自在的,倘若喝多了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多尴尬。

    邹钰从风衣口袋摸出烟盒,还剩最后两根。

    自从她创业失败背了一屁股债之后,她逢人就自嘲连烟都快戒了,抽不起。

    随意靠在路边停放的一辆车上,顺手把长发胡乱地扎成一个丸子头。接着在身上四周摸了摸,嗨,刚忘了问司机师傅借个火了。

    抬手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了。有喝多了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有难舍难分的小情侣在街边拥吻,还有行色匆匆赶回家的中年男人。

    突然有个身影往她的身边一靠。

    邹钰转头看过去,只看到修长的脖子和显眼的喉结,再抬眼,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出现在眼前,鼻子像一座山峰般挺立。这人的身上穿着的风衣……和自己身上这件同款不同色。邹钰穿这件风衣的时候,王琪说过,“你穿上这身衣服,这感觉,特像'晚秋'里的汤唯,特美,特神秘。”

    但邹钰心里想的不是这个,她的第一想法是:嗯,要是纳美还没倒闭,这小哥签过来拍几支广告应该不错。

    “没火?借你。”他嘴里咬着一支烟,点燃打火机,冲邹钰抬起下巴示意。

    “谢了,挺有品味的。”邹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当是夸赞他的衣品。

    这人挺奇怪,没把打火机递给对方,也没伸手凑近,就这么举着。

    邹钰也不在意,凑过去把烟点着。

    她今天没有化妆,只抹了个大红色的口红,口红在滤嘴上留下一点印子,在别人看来,邹钰身上确实有点文艺电影女主角的影子。

    两人就这么靠着车窗抽着烟,谁也没说话。直到邹钰把最后一支抽完了。

    “这么晚,不回家吗?”男人率先打破沉默。

    “等着抓小三呢,男朋友和小三在里面鬼混,还没出来。”邹钰满嘴跑火车,在外面她喜欢给自己安排新人设。

    上一个人设还是今晚在机场等行李的时候,一个老外过来搭讪,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邹钰回应说谢谢,男朋友死了,回去奔丧,等和他老婆争完财产了有机会再回来找你。说完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噢,那需要帮忙吗?我看你一个人,也没带帮手。”男人的语气里都是诚恳。

    “不了,谢谢,应该能打得过。”邹钰把被风吹到脸上的碎发挽到耳后,“这么晚,不回家吗?”

    “想回,我车被你靠着了。”

    邹钰愣了一下,合着俩人搁这儿抽了半个小时烟,他一句赶人的话也不说啊。她站直身体,对方也跟着站直,她才发现这男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的肩很宽,这款风衣穿在他身上挺适配的。

    “要不要上来坐坐,站风里等挺冷的。”男人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邹钰摇摇头。

    “行,先祝你今晚占上风,再见。”男人俯身进了驾驶位。一转眼车尾灯消失在了夜色中。

    开迈巴赫出来喝酒,江州的公子哥儿都这么有趣吗?

    随即招手拦住一辆的士,报了地址,便往家开。

    ——

    邹钰第二天是睡到中午才醒的,邹卫平定的午饭时间是中午12点。邹钰是一点半到的。

    无所谓,反正从小到大她就没守过规矩。

    刘妈听到门铃声便迎着过来开门,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说,“小钰啊,回来啦,快快快坐下吃饭,先生等你很久啦。”

    “等我干嘛呀,饿了就吃呗,那么大年纪了万一饿死了清明节我还得多扫一个人的墓。”邹钰脱下大衣顺手扔在沙发上,提高音量说。

    邹卫平坐在餐桌前,一脸不悦。

    “姐姐快来吃饭。”

    “姐姐坐我旁边!”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约摸不过十岁的年纪,从椅子上跳下来朝着邹钰跑去,一人抓着她一边衣角。

    穿丝绒外套,身材微胖的女人端着一碗汤走过来,呵斥着:“邹锦!邹锐!快坐回去好好吃饭!别蹦蹦跳跳的,小心一会吃饱了肚子疼。”

    “杨姐……”邹钰面无表情地冲她点了点头。

    按理说她应该管后妈也叫声妈,但杨丽也就比邹钰大个七八岁,她也没有四处认妈的习惯。两人没有过节,一声杨姐也算是尽到了晚辈的礼数。

    邹钰坐下喝了口汤,尝了一下刘妈的经典拿手好菜——糖醋鱼。也不正眼瞧邹卫平一眼。

    “我知道你什么脾气,我也就不弯弯绕绕了,叫你回来,是想告诉你,和程家那事儿,下个月就要定了。”老爷子嗓音浑厚,掷地有声,俨然一家之主的模样。

    “什么事啊?订婚那事啊?你爱结自己结去呗,反正你也结三次了,不在乎多结一次。”

    “你!”邹卫平刚想拍桌子,一抬眼看到妻子冲他使了个眼色。

    “邹锦邹锐,咱们回房间吃,听话啊!”杨丽经验丰富,知道父女俩不出三句定会火花四溅,谁也不让谁,带着孩子尽快撤离战场才是正事,轻车熟路。

    程家是什么人家,邹钰不陌生。要订婚的程家公子是什么人,邹钰更不陌生。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程家公子程越铭,出了名的情史丰富。邹钰在江州的广告策划公司合作过的一个小模特,就曾经是他的女人。

    来拍摄的时候经纪人和助理提前来给邹钰做足了功课。不吃辣的,不吃凉的,安排的酒店必须有泳池,连续工作时间不能超过2个小时,尽量只拍左脸,工作间隙不许问八卦,尤其是程越铭的。

    谁感兴趣你们男女之间的那点子破事,我们是干广告的,不是干狗仔的。邹钰内心不屑,脸上仍保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餐桌上只剩父女俩人。邹钰吃得倒自在,咕噜咕噜喝汤,大口大口扒饭。刘妈做的饭就是比外面的馆子要好吃。江州唯一让她惦记的,就刘妈的这一口饭。

    “老太太亲口说的,下个月25号订亲,我让你回来是通知你,不是商量,别给我胡闹,这个月在江州老实待着。”

    “我心平气和说最后一次,要结你结,我得回北京,我工作室在那儿呢。”

    “呵,你那工作室倒闭了,你合伙人早找好下家跑了留一堆烂摊子给你收拾,欠一屁股债,不就等着我给你来还吗?我连这点事我都打听不明白我还怎么当你爹?”

    邹钰把筷子啪一放,“在法律上我是有继承权的,你是我亲爹,你的钱怎么我用起来还要有负罪感吗?”

    “那就对咯,用老子的钱,听老子的话,爸爸我这段时间是真遇上难事儿了,老太太这把年纪了,基本已经老糊涂了,居然还能愿意开口帮我,那我就得替她和你奶奶兑现四十年前的承诺。老人家前段时间重病住院,icu连着住了两个星期,身体大不如前了,她别无所求,就想看着最小的孙子找个好姑娘成家,除此之外,她还能支持我邹家一些人脉,再加上你的工作室也要重新开张,既需要钱又需要人脉,这些程家都能提供给你,你就负责提供情绪价值给老太太,两全其美啊,是吧闺女。”

    邹卫平命里缺金,金钱的金,三个孩子名字都带金。钱就是他的毕生所求。

    邹钰在青春期就想过把这名字改了,随母姓曹,换个好听的。那时候妈妈还在,她劝邹钰别改,好让她觉得她和孩子爸爸之间还有这唯一的一点血缘连接。

    “可真能吸血啊老头子,把我妈的青春,感情,都吸光了,现在要来吸她女儿后半生的幸福。你是真的替我奶奶实现承诺啊?还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啊?”

    “小钰……你不能这么想,我铁定不会害你,是不是?”

    邹钰放下筷子,直勾勾地盯着邹卫平。

    面前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眼神里永远透露出商人的精明干练,他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间好像只有利益关系。

    邹钰的外祖父经营建材行业,在那个年代是江州建材行业响当当的人物,邹卫平从事地产行业,主动追上了邹钰的母亲,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婚后第二年有了邹钰。

    事业上升期的邹卫平,有程家的扶持和岳父的鼎力相助,渐渐在业内崭露头角。随之而来的名利场也让邹卫平变得沉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流连声色场所的时间越来越多。

    天不遂人愿,邹钰出生的第二年,外祖父因急病去世,邹钰的舅舅继承了家业。无奈舅舅没有经商头脑,又好赌,更因好胜心强,不愿把产业交由姐夫打理。眼看岳父家渐渐没落,小舅子成日登门借钱,邹卫平对待妻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古怪。

    上了小学之后,邹钰几乎就没在家里见过爸爸。妈妈也整日眉头紧锁,郁郁寡欢。到后来,妈妈带着邹钰搬到另一处小区。家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登堂入室的情人。

    后来母亲走了,邹钰也几乎没有再回过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这个家。

    邹钰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不愿意轻易踏入爱情,第一个原因就是邹卫平。

    “我挺为你可惜的,老头子。”邹钰半晌才开口道,“程老太太连生了三个儿子,我奶奶也只生了你这么个独苗,程家但凡有一个姑娘,你早就过上飞黄腾达的赘婿生活了。”

    “那样也不会有你了。”

    邹钰耸了耸肩,“那挺好的,用不着生在你家,用不着看我妈受苦。”

    邹卫平叹了口气道,“听爸的话,越铭那孩子我见过,又高大又帅气,还很有礼貌,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更何况感情都是慢慢培养起来的,先加个微信聊聊,约出来吃个饭,这样下个月订婚的时候……你俩之间也不至于尴尬……”

    “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邹卫平问。

    “我加他微信,你马上转我150万现金,我现在急需周转。下个月订了婚……再转我一笔,具体金额是多少后续再聊。”

    邹卫平冷笑了一声:“不愧是我的种,爱钱,会算计。”

    “还有……这事儿我得跟你说在前头,最多一年,一年内靠着老太太你翻不了身那也与我无关了,时间一到我就会结束这场戏。到时候我会跟程越铭商量的,放心……”邹钰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我得跟他签个协议。”

    邹卫平疑惑:“你就那么笃定人家会答应你?”

    “废话,你和我妈自由恋爱,婚姻都绑不住你,程大公子能让一段莫名其妙的关系绑住吗?”邹钰夹起盘里的小米糕,往嘴里塞了一口就往外走,一边走不忘一边嘀咕,“走了,在你这儿待超过半个小时我就浑身难受。”

    邹钰一把捞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不忘了大声说:“哎!跟刘妈说别让邹锐吃那么多甜食,看他那牙多埋汰,别长大了得靠联姻才能讨得上老婆。”

    邹卫平看着楼梯上站着的杨丽,摇摇头笑笑说:“像我,这嘴巴长来就是为了得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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