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不愿直面对方提出的问题,那就默认是肯定的答案,且并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

    邹钰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到了一点四十五,她正了正身子,看着杨静怡说,“下午文晴就回来了。王琪看情况估计还得后天才能到,咱们仨先开个会,商量下Hwedding的方案执行,我大概有了初步的想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HWedding的品牌策划算是邹钰在江州通关升级的第一个大任务。能接触到胡娜女士,也是一个机缘巧合。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王琪从北京回江州的第二天,就强行拖着邹钰参加了高中同学沈涛的婚礼。

    邹钰的内心是拒绝的,算起来高中毕业已有十年了,这十年里除了王琪和顾家文,自己和这些同学几乎是断联的。再加上高中时期自己的性格比较孤僻,和同学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不熟悉不说,万一碰上顾家文岂不是更尴尬。

    “这会儿知道尴尬了?”王琪乜了她一眼,邹钰知道她在说那晚在'静谧'的事,自知理亏。

    过了一会儿,她斜着身子又探头去看邹钰,说,“Hwedding的胡总也在,她是沈涛婚礼的策划人,并且她全程参与。”

    聊到这个,邹钰就来精神了,她抓起一个鲨鱼夹把长发随意扎起,盘着腿认认真真地看着王琪说,“好!我必须去!”

    沈涛的父亲是某国际知名汽车品牌在华南地区的经销商总代理,在江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一个得胡女士负责全程的,还是京圈富三代公子哥的婚礼。

    “看这婚纱,这线条,这设计感,这剪裁,胡女士亲自设计的,和新娘的气质浑然天成。”王琪抱着双臂,不自觉赞叹,“真好看,要不我也给你设计一条。”

    “王小姐亲自设计的婚纱,这钱我可付不起。”邹钰敷衍地回应着,眼睛却不停地环顾四周。

    这场婚礼在城郊的度假山庄举行,出乎意料的,没有政界商界的重要人物,没有媒体,没有任何知名人士,来参加婚礼的,都是新人的朋友同学,大多是年轻人。

    来打招呼的同学,无一例外对邹钰的到来都是惊讶的。在大家的印象中,邹钰家境优渥,成绩优异,也不怎么爱和人说话,在学校里是神秘的公主一般的存在。

    每个学校里,都有那么一个白天鹅的角色,高贵清冷,只可远观。

    青春期的邹钰就是这样的人。她不爱交朋友。

    男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举杯交谈,或感慨岁月如梭青春已逝,或感慨毕业多年仍然碌碌无为。女同学们则低声讨论,当年的校草早已发福秃顶,她们有的孑然一身,有的儿女双全。带着孩子的就只能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孩子的身上,担心磕着碰着哭了饿了。

    邹钰无心和同学们寒暄,她踮脚张望着,发现一个身影独自一人站在花墙旁,穿着淡鹅黄色的外套,头发高高的盘起。

    她端着酒杯走了过去。

    对方似乎也觉察到邹钰向自己走来,立刻投去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胡女士您好,我是沈涛的同学,我叫邹钰。”

    “您好,我是胡娜。”她的嗓音有点沙哑,还带着一点江州本地口音,没有平翘舌之分。

    “今天除了能分享新人的喜悦,还见识到了您策划的婚礼现场,如此令人赞叹。方才好几位同学提到了,将来结婚一定要提前预约您工作室的档期。”

    “过奖了。”胡娜的语气不咸不淡。

    邹钰开门见山,“下个月21号,在三亚有个大型的婚博会,您想必是要参加的,我看过您工作室的宣传视频。有几点想法。”

    胡娜这才收起望向一对新人的目光,抬起眼睛与邹钰对视,“邹小姐,您请说。”

    “那我冒犯了。新娘无疑是最在意婚礼的人,是咱们主要的服务对象。时下年轻姑娘们的思想和个性都很独立,一线城市更甚。婚礼是每个女孩最美丽的一天……诸如此类的文案已经触动不了姑娘们的心,公主等待王子的拯救,父亲把女儿托付给女婿等等情节,也不是姑娘们青睐的。我其实有个思路……婚礼工作室的宣传视频,可以先从爱自己开始,引申到爱别人,再到相爱……”

    “胡总!沈总请你过去一趟。”邹钰的话被另一个人打断。胡娜和对方低声交谈了几句,转头对邹钰微笑着说,“邹小姐,我们可以留个电话。”

    “你的想法我很感兴趣。”

    HWedding的确要参加圣诞节的婚博会,胡娜在事业上野心勃勃,不满足于在华南地区发展,若不是为了拓宽首都市场,她也不会托了好几层关系,费尽心机拿到京圈富三代的婚礼策划。

    而后邹钰分别投递两稿方案给了HWedding,在第二稿方案修订了第六版之后,终于得到了总监的认可。

    直到今天下午,她们内部编排了第一个拍摄思路。

    说到这里的时候,邹钰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了。从刚刚程越铭上车开始,她的语气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愉悦。

    这一面程越铭也没见过,是孩子气的。

    对,孩子气的。

    明媚的,诱惑的,大方的,文静的,冷漠的,有攻击性的,俏皮的,孩子气的。

    程越铭像收集卡片似的收集她的每一面,以此拼成一个完整的邹钰。

    “我们去哪儿吃?”邹钰发话。

    程越铭不解:“你请我吃饭不应该是你提前订好餐厅吗?”

    邹钰摊摊手,“我很忙,连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

    程越铭点头,“看来是在暗示我是个闲人。”

    车驶入旧城区的一个小区,七拐八绕地停在一栋居民楼楼下。

    刚进小区门口的时候邹钰低头看手机,没注意这是哪儿,看着像某单位的宿舍,居民楼外墙有些破旧,油漆已经掉了不少,程越铭的车停在那儿格格不入。

    邹钰跟在他的身后走上三楼,左手边的门是虚掩着的,门框不高,门把手锈迹斑斑,程越铭低着头走了进去。

    “三婶,我们过来了。”

    闻声从里头走出来的中年妇女笑容满面地看着二人,“阿铭来啦!”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望向程越铭身后的邹钰。

    “婶婶您好,我是邹钰,是阿铭的……。”

    “我太太。”朋友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程越铭立刻接过了话头。

    “好好好,真好啊,来,先坐下来,婶婶很快就弄好啦!”中年妇女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注视着邹钰。

    邹钰表面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等中年妇女转身进厨房后,幽怨地看着程越铭说:“这戏你做得可真足!”

    程越铭笑笑,“我说的都是实话。”随即拉开椅子,示意邹钰坐下。

    坐下后,邹钰才开始慢慢观察这里的环境。

    这是一套年代有些久远的房子,还保留着三十多年前最流行的木质线条和木质柜子,墙上的腻子有轻微的脱落,还贴着营业执照和几张奖状,奖状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客厅里摆着三张小小的圆桌,每张桌子只容得下最多四张椅子。

    这里应该是一家私房菜馆。

    “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儿?”邹钰问,“这儿不像你的风格。”

    程越铭靠在椅背上挑眉,“那我应该是什么风格?每天都红酒鹅肝小牛排?邹小姐对我的认知也太浅显了。”

    邹钰摇摇头,“是觉得你看着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对了,这私房菜是你早就订好的?”

    “嗯,知道你没时间考虑吃什么。”

    邹钰冲他竖起大拇指,“真周到!”

    “还可以更周到。”程越铭站起来,把身上的羊绒外套脱下,挂在椅子上。外套里穿了一件深蓝色半高领针织衫,他卷起袖子,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他端着一大碗汤出来了。

    “莲藕排骨汤,婶婶是广东人,煲汤最拿手,试试。”程越铭拿出一个小碗舀了几勺,放在邹钰面前。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服务”,有那么一瞬间邹钰误以为他们就是真正的两口子。

    “真的好好喝。”邹钰忍不住声声称赞,“比何婶煲的汤还要好喝!”

    “回去我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何婶。”程越铭威胁道。

    “有你这么打小报告的吗?”

    邹钰一连喝了两碗,接过程越铭递来的纸巾,问道,“这家店我怎么从来没在app上见到过?”

    “老人家不会用这些,这儿靠的都是老客户的口口相传,她是我发小孙喆的婶婶,孙喆你见过的,在远航的电梯里。”

    “记得,戴眼镜那个。”

    “婶婶的儿子是云南边防武警部队的,四年前牺牲了。我们都劝她好好休息,但她坚持要在这儿开一家私房菜馆,她说这是孩子长大的地方,她做的都是他爱吃的菜,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会回来了。大家拗不过她,我和孙喆每个月都回来看看她。婶婶的手艺真的很好,等会你慢慢尝。”

    说到牺牲的时候,他刻意降低了声音。

    “没想到你还是个善良的人。”

    程越铭问,“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薄情寡义?见色忘义?滥情花心?你知道的,你在路人嘴里风评不太好。”邹钰耸肩。

    “昨天不是刚学会不要从别人的口中了解一个人吗?”程越铭问。

    两人正说着,婶婶从厨房端了菜出来。话梅排骨,避风塘炒蟹,煎豆腐,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邹钰拿出电视美食节目里主持人的范儿,认真点评着菜品。

    “这个煎豆腐,外酥里嫩,咬一口就爆汁,焦香四溢,入口即化,还很适合小朋友和老年人。”

    “排骨很软很入味,话梅是画龙点睛之笔,咸口儿配甜口儿,多下饭啊!”

    “最绝的还是这个莲藕排骨汤,简直无可挑剔!”

    婶婶被邹钰逗乐了,直夸她会说话,让程越铭以后多带她来这儿。

    “你们俩经常来我这儿,婶婶就高兴啦!小邹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婶婶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家闺女似的,喜欢得很!”

    这会儿陆陆续续的来了四个人,是两对小情侣。本就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婶婶连忙过去招呼其他人。

    程越铭注视着邹钰说,“没想到你这么会哄人,也不完全是牙尖嘴利不饶人的。”

    “那当然,八面玲珑,左右逢源。”邹钰抛来一个嘚瑟的眼神。

    “有空哄哄我。”

    “那得是另外的价钱。”

    程越铭被她逗笑,抵住嘴咳了两声。

    其实他笑起来挺好看的,他的双眼皮窄,眼睛狭长,看着人的眼神深邃幽长,似乎要把人看穿,上唇薄而下唇较厚,唇珠不太明显。

    邹钰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晚和程越铭在酒店里的画面,就是这张唇,把她吻得浑身瘫软,腰肢不听使唤。

    怎么在吃饭的时候想这个?

    罢了罢了,食色,性也。

    被邹钰盯得想笑,程越铭筷子轻敲她的碗,“想什么呢?我这么好看?等会回了家你慢慢看。”

    “对了!今晚回家还得工作,我得回去早点。”

    “是婚礼工作室的那个单子?”

    “嗯,宣传片的头绪已经有了,但离真正实施起来还差得远,况且男女主角我还没选好。”

    “心里有人选了吗?需要我帮忙就直说。一线女明星请不动,三线开外的应该没问题。”

    “别别别……我们的预算可不够。”邹钰连声拒绝,“再说了,你要真帮我那么大个忙,我可还不起。”

    “没让你还。”程越铭又舀了一碗汤推到邹钰的面前,“多吃点,你最近累瘦了,补回来。”

    “瘦了吗?没有吧!”邹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程越铭哂笑,“腰部以上确实瘦了,用眼睛度出来的,毕竟都见过了,熟记于心。”

    “是吗?在我Dating过的男人里,你也只能算是及格线吧。”在口舌之争这件事上,邹钰宁愿说假话,也不愿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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