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子朝,什么姐姐,我不是成州人,也不姓陈,我不是陈子朝……我不是,也不配是……”

    谢是声音破碎。

    “我不配,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成州……成州的所有人,都是被我害死的,都是我……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成州百姓……”

    当年姐姐去了帝京后,虽有姐姐卖身留下大笔钱,但父亲缠绵病榻无力回天,五年后,父亲终究溘然长逝。

    他与谢非伤心欲绝,却又牢记了父亲的遗愿。

    苦命最是胭娘,是他这个父亲不称,拖累了唯一的女儿,希望他们两兄弟日后能学得真本领,救出他们的姐姐。

    他们也是万般想念姐姐,奈何他们那时也不过丁点大小,自身就是难保,还妄想去相隔千里之外的帝京,救下姐姐。

    她第一次偷偷瞒着谢非出门时,就被土匪掳去。

    若非谢非敏锐,察觉他消失后急忙报了官府,他险些直接命丧歹人刀下。

    那时的谢非还不像如今这般木讷,找到他后劈头盖脑就骂了他一顿,怪他冲动,怪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知道往外乱冲,怎样也要学到一两个真本领,再考虑上京。

    少年人心性骄纵,不仅听不得他人批评,反而觉得谢非懦弱,只知道偏安一隅。

    却不料,那时的一切,都给日后的惨痛和绝望,埋下了祸端。

    好在被土匪掳去的那段时日太过残忍可怖,多多少少还是给谢是埋下了阴影,他倒是安分了一年多。

    一年的时日,跟着成州一些会武的人,偷偷学了几招,耍耍棍子,出个剑,又舞着刀劈个几下。

    最感兴趣的还是刀。

    刀重,劈一下就能敦敦实实落一下,十分有成就感。

    谢是极有习武天赋,又生性聪颖,悟性极高,所以学得非常快,就在他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中高手时,人界和大弥弥之境起了战事。

    两界之争由来已久,成州又是两界关隘之地,苍烛山早有准备,早早派了修士而来,不仅成功拦阻了大弥弥之境,更是极大地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那时的谢是,怔怔瞧着在头顶御剑飞来飞去的修士,眼都要直了。

    又看着两界的修士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激动地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

    他要学!

    且不说苍烛山的修士们,几乎人人都对凡人生着若有若无生的鄙夷,彼时又是战时,众人自顾已是不暇,哪里有时间叫他术法。

    便算谢是焦急也无可奈何。

    直到两界焦灼的一个月后,因为贪玩好奇,他顺着城门一旁的狗洞,偷偷溜了出去,看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人。

    谢是本以为那是个死人。

    然而在不经意瞥过一眼时,看到对方昏迷的面庞惨白,又瘦骨嶙峋,最后有看了眼对方艰难起伏的胸口,他不禁心下一震。

    恍惚想起了父亲在弥留之际时,也是如同这般,面如白纸,艰难呼吸。

    他没忍得住恻隐之心,又难以见人有生机而不救,还是咬了咬牙,将人顺着狗洞拖回成州城中。

    将人拖回的那一瞬,谢是恍惚想起当年姐姐被带走时,他扒着姐姐的裙摆,哭喊地不成样子。

    谁人不知,青楼那种地方,是能吃人的。

    多少妙龄女子因此而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的姐姐摸摸他的脑袋,笑了笑,与他慢慢道。

    那种地方的人,基本都是苦命人,一生不幸半世畸零,的确会滋生出不少肮脏心思……但归根结底,又有几人是绝对的恶?

    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待到大厦将倾时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们彼此。

    谢是看着被他拖进城里还在昏迷着的人,顿了顿,怕了拍对方的胸口,喃喃下了祈祷。

    “我救了你,不指望你报答,只希望你莫要作恶……”

    就像,姐姐说的那样。

    谢是将那人带回,谢非自是气恼非常,气急了甚至直接爆了粗,骂他脑子被驴给踢眼珠被门板夹了。

    谢是一面啧啧称奇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泥人气极也会暴起打人,却是默了默,难得有几分语重心长和惆怅失忆。

    “如今姐姐一人在外,若是如这般遇险,希望也有人能护她一番。”

    谢非久久不语。

    良久后,又望着被谢是救回的那人,补充道,若是这人起了任何不轨的心思,必要第一时间取了性命。

    那人醒后,竟然真的丝毫不曾犯难。

    那人名唤姜赫。

    眉眼浅淡,总是温和笑着,看起来的确不是什么大恶之辈,而在睁眼的第一时间,就对他们点头笑了笑,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谢非自然再说不出什么责备之言。

    谢是更是得意。

    接连几日的相处,许是见他时不时就拿着树枝比划,又满眼歆羡望着那些御剑而飞的修士,姜赫细细将他和谢非打量了好几眼,主动提出教他们用刀。

    谢非闻言瞬间生出了戒备之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赫自嘲笑笑,又摆了摆手。

    若非时势所逼,岂愿掀起战事——起码他是不愿,那一条条人命,一蓬蓬鲜血,又岂是他所愿见。

    何况,他这个已经算是死过了的人,既然都用一条命,报了大弥弥之境的养育之恩,之后,也当为自己活上一次了。

    谢是自是无所顾忌地跟着学了。

    谢非瞧了一段时日后,见的确无虞,又思量到学习刀法归根结底并没什么坏处,便也随谢是一同学习。

    那时的姜赫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闲来还能与他们比划上几招。

    因为久攻成州不下,双方又俱是损失惨重,眼看着大弥弥之境准备退兵,姜赫宽心一叹,又反手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本书,搁在了谢是手里。

    那是一套刀诀,唤作沉渊。

    正如其名,此刀诀极其霸烈,如若不是精通刀法多年,又能融汇贯通的人,贸然修炼此诀,反倒会让自己陷入沉渊,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姜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三年之内,二人绝不可修炼此刀诀。

    尤其是性子急躁的谢是。

    谢是倒是干脆应了。

    然而在三日之后,他们便听到了姜赫被为苍烛山所俘的消息。

    姜赫终究是大弥弥之境的人,就算他自言自己没有敌对之心,然而谁人会信?

    再加上那时的大弥弥之境已经有了败迹,苍烛山这边为鼓舞士气,居然准备公然活祭姜赫,以此振奋修士士气。

    谢是啐骂这般作为与恶人何异。

    又架不住苍烛山均是高阶弟子,随便拎出一人就能将他压制地毫无还手之力。

    姜赫活祭的头一天夜里,他默默看着手中的刀诀,终是闭了闭眼,暗自下了决心。

    沉渊刀诀本就霸烈,更别提他还有心事在身,心思不专,急于求成,晨曦的天空泛出薄光时,他只觉体内灵力运行一岔,继而眼前血气一冲。

    等到再次回过意识时,已是黄昏将尽。

    残阳如血,映得眼前的一片更是如血。

    不,是真的血。

    入眼所见,东家的婆婆,西家的叔叔,早已人首分离,邻家的小妹被断了一只腿的母亲抱在怀里,满眼惊惧地看着他。

    眼前除了血流漂杵,便是断臂残肢。

    他以为是大弥弥之境打了进来,忙要帮扶百姓,然而甫一纳步,便见众人如同见了洪水猛兽般,人人避他不及。

    又闻身后骤然有风声一紧,继而肩头一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从肩头插出的长刀,又怔怔回神,看到断了一只手臂的谢非死死握住刀柄,衣衫褴褛,浑身带伤,正满是血泪的望着他。

    继而是谢非摧心折肝的崩溃声:“恶魔!受死——!”

    他恍然抬眼。

    才看到周身不仅是百姓,更有无数的或多或少负伤了的苍烛山修士,俱是神色戒备而惊恐地看着他。

    他的身侧,姜赫身上的缚魂绳未松,满身狼狈跌在地上,遥遥抬头凝望着他,亦是一脸悲怆,哀哀痛哭出声。

    “我早该死了,我早该死了……是我拖累,是我……我为何当初没给自己一个痛快,才拖累了你,让你走火入魔,铸成如今的弥天大祸,是我……”

    谢是只觉浑身血液凝固。

    ……他走火入魔,居然屠了整个成州。

    “整个成州,整个……那么多无辜的人,那么多……都死在我的手上……”

    囚车前,谢是痛不欲生,他跪在地上,向着成州的方向砰砰磕头,磕得满身是血,却似乎没有痛觉。

    “我是罪人,我是早就该下地狱的罪人……又如何有颜面苟延残喘……我这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屠城之后,成州城中几无活口,苍烛山修士亦是折损不少,士气大挫,整个成州转瞬衰败,不过短短三日的时间,便被大弥弥之境攻下。

    之后,谢是谢非以“勾结”大弥弥之境为由,被身首分离,双双劈裂开来。

    姜赫自愧无颜逗留人世,本欲刎颈而亡,然而又觉得是自己害了谢是谢非,和整个成州百姓,于是在临死前,用自己的魂魄为引,魂飞魄散为代价,在二人被行刑前,断绝自己来世投胎的可能,给他们留下了一丝活命之机。

    只是转死复生岂是已逝,便算姜赫早有准备,但终究也只能维持二人的魂魄不散,尸身不腐罢了。

    想要救下二人,无异于登天。

    姜赫辗转多年,终于恰逢朝廷派端王前来查看成州之祸,遇到了跟随着的谢沉翊。

    那时尚是年少的谢沉翊,就已经在阵法一途上,显露出难以比拟的天赋,又因姜赫多年求医,寻到一道咒术,两相辅佐,兴许能为二人谋得一丝活命之机。

    姜赫一眼就瞧中了谢沉翊,拼死拼活跪到他面前,求他布阵法,帮忙下咒,再将谢是谢非的尸体带回。

    若是可成,七七四十九日后,他们二人便会苏醒。

    虽然活着或许亦是痛苦,可他们兄弟二人终究无辜,不该草草殒命于此。

    谢沉翊听罢来龙去脉,沉默良久,就在姜赫都要绝望时,下颌轻点。

    救下二人后,谢沉翊又趁着二人昏迷之时,以阵法拔除了二人的记忆。

    谢是仍然记得,彼时的他,睁开眼帘的第一瞬,都看到刚满十岁就已经出落的不似凡人的少年,对他们微微一笑。

    笑意温和且干净,又带着几分昳色。

    像是溶溶冬日,入眼满目雪白时,忽见枝头一颤,一朵鲜艳的梅花绰然绽放,让人瞬间满目生机。

    他还在赞叹对方姿容太过出彩,就听少年开口,声音泠泠,若上好的七弦桐琴淙淙而响。

    “从今之后,你的名姓,唤做谢是。”

    又看向一旁同样迷惘的谢非。

    “你是谢非。”

    从此之后,繁华不入眼,是非不入心,过去种种如溪水东流不复返,你们轻快自在,都会有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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