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不论是有关成州之事,他一无所知,又或是同样居于帝京的谢革,从始至终都不知晓他和谢非的存在,想来背后都是谢沉翊的掩护。

    才让他在重生之后,无所心事,无所挂碍。

    从端王府苏醒后至今,当真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光。

    ……可也只是一时的快乐。

    慕初黎望着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的谢是,又看着定定站在一旁无所反应的谢非,她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

    是姜赫想害人,还是谢是想害人?

    都不想。

    可到了最终,阴差阳错之下,无数人惨死在谢是的手下,最终铸成了弥天大错。

    慕初黎沉默良久,微微蹲下身,又抬起了手,轻轻扶住谢是的肩膀,一字一字,慢慢开口:“是啊,谢是……你有错。”

    一旁的谢非霍然看向她。

    慕初黎似乎察觉不到谢非的目光:“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好,自责也罢,有用吗?”

    谢是叩在地上,久久没有反应。

    “你若当真觉得后悔,便尽你的余生,来弥补这一切错误。”慕初黎拍了拍他的肩,“不论是为了就算魂飞魄散也要救你性命的姜赫。”

    “还是萍水相逢,却为你们隐瞒真相多年,护你们至今的谢沉翊。”

    “又或者是那些惨死在你手底的,无数成州无辜百姓。”

    “站起来。”

    慕初黎起身,后退一步,望着谢是趴在地上的身影,再次重复一遍。

    “谢是,站起来。”

    站起来,弥补你的过错。

    ……

    久久的寂静,众人的目光俱是落在沉默不言的谢是身上。

    像是都在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慕初黎伫立不动,静静垂眸凝视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呼吸都要停止了无反应的谢是,按照地上的手指终于轻轻动了一动,后背又晃了一晃。

    众人屏息凝神。

    只见他在又用手肘撑住地面后,膝盖发力,似是想要站起!

    却在剧烈动作的一瞬,谢是的身子猛地一颤,“咔”一声,还未抬起的膝盖猛地撞到地上,发出的声音清脆,这一声之后如同打开了什么开关,像是负担不起身子的重量,猛地一个跄踉,整个人瞬间摔在地上。

    但是在昏过去的前一瞬,谢是却是咬紧牙关,硬是挤出了一个字。

    “……好。”

    随即昏迷过去。

    慕初黎的整个都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神,在谢是的一个“好”字落下时,终于重重落到了肚子里。

    开导人这种事情,说到底只是一个来自旁人的开导。

    能不能想得通,最终要看的,还是当事人自己。

    而万事都是不破不立,心结既已形成,躲避遮掩终究于事无补,反倒随着时间的累积,可能形成一个致命的毒疮。

    只能将那段惨痛的过去狠狠撕开,彻底挑出脓疮,再敷药好好治疗,才能真正治愈。

    这很痛苦,但也必须经历这一番苦痛。

    便如同她当初对待谢沉翊一般。

    思及此处,她似是心有所感,微微侧开视线,目光越过四周的重重人群,看向人群后方的一处高台。

    此地受苍烛山庇佑,四季如春,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时令。

    梨树枝桠纵横交错,缀满簇簇拥拥的雪白梨花,清风浅浅拂过,满枝花朵似是承受不住,飞雪一般簌簌落下。

    落到树下一人的衣上。

    那人亦是一身雪白,帷帽掩面,看不清面庞,只是静静伫立不动,任由梨花随风扑入他的襟衽,袖口,又随风吹拂掠到他的身后,留下一片霜雪一般的白,如同落了一地缥缈的梦。

    慕初黎没见过他穿这么纯粹的白。

    他的衣色虽然一般偏浅,但即使是穿白,衣角襟绣的位置,一般也会勾描着流痕暗纹,如墨梅,如修竹,如今一身素白,不加半毫装点,剔透地恍若一触即碎。

    慕初黎静静望了他几息,又皱了皱眉。

    这人明明可以改换容貌,再将气质压下,就像他化作“华鹤归”“杜雩”一样,混在人群中让人很难注意到,偏偏如今又是白衣纤尘不染,又是帷帽遮掩容貌……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

    果然,人群前的唐梦如,也将目光定定落在梨树下。

    慕初黎还在思量着怎样转移开唐梦如的注意,就见梨树下的人,拨下肩头雪白的梨花,又拈过几片梨花瓣,随手挥散。

    清风倏然卷过,荡起梨花片片如雪,在他周身盘旋荡开之际。

    他的身影倏然化成梨花飞舞而逝。

    唐梦如瞳仁一缩。

    阵法!

    外行人看热闹,以为那人是化成梨花而去,但她可以清楚看出,他是以梨花为凭,用出“斗转星移”之阵!

    她抬袖一挥,身后桃花簌簌落下,眨眼追去!

    慕初黎心底一紧。

    却在将要纳步的瞬间,脚步重重一顿,应是将自己按在了原地。

    作何总是她追着他?

    ……何况,她都知晓唐梦如通晓阵法,没道理这人不知道,既然敢在唐梦如眼前使用阵法,这人应该不用她多操心。

    再者,二人俱是以阵法而行,她又不懂阵法,完全就是热锅上的蚂团团转,追都不知道往哪里追。

    不如将眼前之事处理稳妥再说。

    慕初黎低下眼,重新将注意力落在谢是谢非身上。

    人群中,于管家望着她目光,有些慨然,又有些欣慰。

    谢非已经几步上前,扶着昏迷着的谢是,又侧过脸,对谢革点了点头,几分歉意:“惊扰阁下了。”

    顿了顿,又问:“还不知阁下是何人,又为何知晓……那段过去?”

    谢革回礼,沉默许久,才将胭娘之事说出。

    得知唯一的长姊,早在多年之前便香消玉殒,谢非也是微微失神,最终还是苦涩一笑。

    “阁下不曾负过姐姐,对姐姐也算仁至义尽……奈何造化弄人,只是都是过去之事,还望阁莫要困囿太久。若是姐姐泉下有知,定不愿见阁下如此。”

    话罢,谢非又对慕初黎点了点头,这才扶着谢是折身离去。

    终究放心不下,慕初黎想了想,刚要几步跟上,却见身侧忽有冰蓝色的影子一闪,长袖一挥间,渐而凝现出的,赫然是唐梦如的身影。

    唐梦如依旧是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眉眼间却隐带几分浮躁之意。

    ……她判断错了对方的方向,白追了一趟。

    ……

    慕初黎随谢是谢非一同离去时,唐梦如不仅没有再次跟随,居然也没有拦阻。

    只是一动不动望着那抹白衣消失的位置。

    慕初黎不知他是如何离开的,但看着唐梦如一动不动而又若有所思的神情,免不得心下微凛。

    但多做注意只会让唐梦如生疑。

    而那位和唐梦如隔了不知多少辈分亲戚的朱四老爷,甫一看见唐梦如,忙不迭扑身上去,就要拉过她的衣摆,哭哭哎哎,指着自己,说是不知多远了的叔叔后,又连连控诉“陈子弛”逼迫他发下谶言偈之事。

    没想到唐梦如只是淡淡瞥过他一眼,连一个厌恶的眼神都不屑留给他,半句话都不曾留下,便转身离去。

    众人平素也没少被朱四老爷欺辱,又因他拿着“唐梦如远方表亲”的身份作威作福,也没人敢反抗于他。

    如今见唐梦如完全不理会朱四老爷,众人纷纷赞叹“梦如仙子大公无私宅心仁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丝毫不包庇亲人”之类。

    又瞧着跌倒在地的朱四老爷,胆子大的,上前几步一脚将朱四老爷踹倒,又哈哈大笑。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那时的慕初黎早已随着谢是谢非二人离开,自然不知此事,等她数日后再听闻这位朱四老爷的消息,就是他被众人你一脚我一脚。

    最后竟是被活活踢死。

    ……

    谢非寻了一家颇为偏僻的客栈。

    客栈建在要往苍烛山走的半路上,因进一步就是苍烛山,退一步就是山下的风格迥异的客栈和各类集市店铺,让客栈位置十分尴尬,更几乎无人前来。

    年久失修,客栈既小且残败,开客栈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婆婆,眼睛看不大清,耳朵有些背,自然不会知晓谢是谢非游行之事,更不会对谢是谢非投来什么异样的目光。

    自然也不怕谢是清醒后,再受刺激。

    慕初黎跟在后面,喟叹一声。

    论细致体贴这一方面,还是谢非。

    看着谢非将谢是安置好,又按了按额头,面上浮出几分倦意,交代了谢非几句,想了想,又从乾坤袋里取出山河图,不顾谢非拒绝,塞到他的手中,硬是逼他收下。

    苍烛山谢是谢非是回不去了,二人杀而不死,可能会吸引一些心术不正之人的注意。

    而她还有别事要去处理,不能总盯着二人照看,只能把山河图留下,也好危急关头救下他们一命。

    交代好一切,慕初黎刚要离开,就听谢非唤了一声:“三小姐。”

    慕初黎回身。

    “这几日下来,我与谢是四处探查你和主子的消息,阴差阳错下,得了些别的内容……”谢非道,“苍烛山之内,正在设一处大阵。”

    “我听闻过。”慕初黎点点头,“据说是为了让整个苍烛山白日飞升?”

    这个世界,其实并没出现过真正的仙人。

    所谓的修真成仙,从始至终都存在于传说中,但人们总是相信这世上存有仙人,便如同凡人总是坚信“头顶三尺有神明”,让好人有好报,坏人自有天收。

    孰料谢非闻言一时沉默,又似是踟蹰了一番,方慢慢道:“可我们听说,他们之所以修建大阵,是为了……”

    他道。

    “造神。”

    这是慕初黎第二次听到“神”这个字。

    上一次,还是池瑶瑶偶然提及,若是能够修得金木水火土风雷七系灵力,便可成神成圣。

    她也因此似信非信地修习其他属性的灵力。

    究其缘由,不过是她存在一种“若是当真如此”的侥幸心理。

    万一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左右都是一个绝境,说不准七系灵力猛然贯通,就真的应了传说中的可能,从而柳暗花明转死复生。

    只是……

    造神?

    神,如何能造?

    再说,仙都没有,又怎敢称神?

    “主子曾经说过,这世上不会有神明,但这世上……又真的存有神明。”

    慕初黎抬眼。

    “说是没有神明,是因为你我从不曾见过神明,神明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

    “说是存有神明,是因为日月运行,四序更替,包括我们眼前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之所以一切都遵循着既定的规程,经枯荣流转,历生老病死,享喜怒哀乐,便是因为有神明在上。”

    神明在上,才会让天地遵循因缘,繁衍万物。

    所以说神无处不在,却又哪里都不在。

    谢非仍然记得,多年之前,谢是曾因随口的一问,得到了一个不过十多岁少年通透之极的回答,将他们双双震在原地。

    “苍烛山想造出的神,不仅能够看得见摸得着。”

    谢非解释道。

    “他们的‘神’,可翻手天坼覆手地裂,不仅灭大弥弥之境只在须臾之间,更可改变天地秩序,让活人瞬死,死人复生,令春日返冬,秋日瞬息至春,便算苍烛山的白日飞升,也不过弹指一般……一切天地规则,具由他们的神明掌握。”

    超脱天地,更能凌驾天地。

    而那些长老们口中可以超脱一切的‘神’,并不是他们惯常以为的慈悲为怀泽被苍生的神明,反倒更像一个神通广大的、被他们控制的,用来达成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的工具或武器。

    慕初黎觉得有点离谱。

    现代的人类可以发射飞船探索宇宙,可以发明潜艇探索海洋……世间的一切未知,都可以通过科技的发展,一点一点慢慢摸出来。

    可从没听说那一个科技,或者那一项发明,可以让河流从低往高处流,让枯木绽出春光,使地球从圆变方使太阳由热突然寒冷。

    因为天地自有规则,而人力太过渺小,便算你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超脱天地的局限。

    “……造神?”慕初黎皱皱眉,“他们可说要如何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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