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云起之时,人间将土炕中烧去腥味的砖头掏出来铺上,再打水将屋里屋外收拾干净,撒上消除血腥气的香粉,点上香炉。

    借着昏暗的油灯,照着水盆中的影子,相比多年前的神俊,此时人间快认不出自己。消瘦的脸颊白的发青,丹唇也不见血色,剑眉凤目枯燥如柴,黯淡无光。再将头发一缕缕的梳洗过,拔掉的白发挂在指间,看似都能搓出一股绳来。

    梳洗完的人间打开门,蒙蒙发亮的天色卷着雾气涌进屋子。人间就站在门口,望着一片迷茫,想起了昨日莫云深交代的事情。自莫止渊一死,莫氏与武威殿瑕卫的缘分也算尽了,让人间赶紧将瑕卫的牌子还回去,以免失了礼数。

    没了瑕卫的令牌,人间此后就没法借青州的灵气御风而行。若是人间破解化劫秘术的事情被莫云禅看破,怕是凭借凡人之躯一两年都逃不出那千里荒山,不得好死。人间的眼虽然看不清东西,可在江湖十余年刀光剑影,人间能感觉的到莫云禅身上的那股寒气,就像眼前扑面而来的寒雾一般。

    人间本不该回来,该逃去凡间遁入人海。人间在那山城三年,终日烂醉如泥。人间只想等一个人,人间不知道她在何处,人间只能等。

    云雾过隙时,人间看见一袭白衣站在小院的门口。人间虽然看不清,但项背如雪,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而是莫云禅。

    莫云禅看人间还在云里雾里,就提起脚边的篮子走进小院,开口问道:“这天地阳气复苏,正是修炼的好时机,我儿为何不舞剑,虚度这光阴。”

    不知莫云禅来意的人间不知该怎么回话,自己那剑许久未用,早就生锈了。

    看人间不说话,莫云禅上前捏了捏人间比他高一头的肩膀,小声说道:“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学不会照顾自己,昨日回来时瘦的都没人能认出你。这三年受了不少苦吧?”

    自从人间知道了化劫秘术,母子间早已生分,人间摇了摇头躲开莫云禅的手,无奈回话道:“只是贪恋那凡尘酒酿,伤了身子,劳您费心了。”

    看人间私下连她一声娘也不愿叫,莫云禅脸上不是滋味,只是将手中的竹篮塞到人间手中说道:“这是我从柜上挑的,拿来给你调理调理身子。莫要再贪恋那酒酿,等你缓过来了,娘去托人给你说门亲事,你也老大不小了。”

    莫云禅将篮子给人间,见人间有些为难,就进屋放在桌子上,转身准备离开。不过莫云禅走出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角落的米缸,又开口说道:“我怎么忘了给你带些米油来。罢了,你就搬回宅里住吧,我给你收拾间院子,免得整日忙着烧火做饭,耽误时间。”

    见人间依旧低头不语,莫云禅只好离开,空落落的走了。

    莫云禅走后,望着墙角米缸的人间久久无法言语。若是自己和大哥一样,也是娘生养的该多好。若是没有那化劫秘术,就算自己不是娘生养的也好。也许让自己不要知晓那化劫秘术,糊里糊涂的死了才更好。一步错,步步错,人间只得长叹一声,掩门离去。

    走出院子的人间要去赶个早集,买些米油。在玉山脚下的天湖旁,环绕的都是繁华的仙坊和大户人家的宅院。而在玉山山外避风的山谷树林间,则藏匿着满是凡间烟火气的小镇小街,就像柳林那样,聚集着不少来寻仙问道之人,也有生来就在玉山的人。玉山上的神仙虽然不喜玉山有这般混浊之地,但其他仙门都不拒凡人,玉山也不愿落个独占福地的骂名,就懒的去管。

    山外比较有名气的就属福寿坊和三里街,福寿坊多风尘之所,是去偷偷找乐子的地方,一直都是玉山弟子的禁地。三里街就干净很多,与凡间的街市颇为相似,有不少人安居乐业,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

    人间是莫氏门人,也不得去风尘之所,就一路来到三里街。三里街听起来似乎很长,其实也就小半里,除了中间一截热闹,两头也冷冷清清。人间找了个以前常来的面摊坐下,要了两碗汤面,借伙夫忙活的间隙问起了自己那几个兄弟。

    在人间的几个兄弟中,止渊是主家,自然算老大,剩下的都按年纪排,人间算老三。老二是被遗弃在福寿坊灵溪旁的野孩子,大名就被叫做灵溪儿。灵溪儿闻其名像是个清秀玉郎儿,但见过的人都知道灵溪儿是个地道的糙汉子,身长九尺,大手大眼,双手各持二十余斤重的大剑舞的甚是轻巧。

    四弟张怀玉是凡间武林世家的公子,模样俊美,时常握着一柄白纸扇。怀玉年少时被弟弟勾结云游道士诓骗,说其身怀仙骨,就傻乎乎的跑来玉山拜师学艺,结果被人笑了好多年。

    五弟莫阳生和两位姐姐都是莫氏族人,虽说天天见面,但始终感觉混不熟。他们都是莫氏派来照看莫止渊的人,其余的人没必要放在眼里。

    人间与二哥四弟都是外人,自然能说到一起,如今三人进退两难,应该坐在一起商量一下前程,将来也好互相照应。

    人间这两位兄弟来历都不怎么光彩,知道的人自然不少,人间随口一问就有了着落。听人说自莫止渊一死,兄弟二人就没人管了。他们又不敢回莫家,没脸见莫云禅,兄弟二人终日颓废,醉酒度日,从三里街糊里糊涂喝到福寿坊去了,听说灵溪儿连自己的一对宝剑都当了换酒喝。

    人间细细喝完了两碗汤面,想起去福寿坊实在头疼。以前莫止渊喝多了夸下海口说带弟兄们去福寿坊见见世面,结果半路上就碰见莫云禅拎着家法给兄弟几人一顿毒打。人间和面摊的伙夫也算熟悉,想来想去就给了伙夫一块碎银子,请他去跑一趟,帮人间传个话。

    四弟怀玉被困三里街很多年,在偏僻的山腰置办了一处院子,人间就去他家里等。怀玉的院子里有一颗大杏树,树下支着个大磨盘当桌子,兄弟几人以前常常在这里喝酒。

    人间站在院子里看着玉山山外的无尽云海,那云海之下就是凡尘。人间以前经常看见怀玉站在篱笆旁远望云海,他一直忘不了凡尘改嫁的妻子,还有几个跟着下人跑了的小妾。

    站在院子里的人间没多久就听见木门响动,过去一看怀玉的门竟虚掩着,随手一推就开了。怀玉的屋子里乱的很,除了正壁供奉一尊陶土神像的香案无人敢动,地上床上满是画着篆令的黄纸符。人间知道怀玉很犟,既然没有仙骨灵性修炼玉山灵修的仙法,那就钻研沽州纯阳宫的玄修之法画画符篆,将来流落江湖也能吓唬吓唬凡人,不至于辱没他老张家的名气。

    香案上供的神仙就是沽州纯阳宫的纯阳子,在九州皆有香火供奉,凡间的老道人都称其为爷爷。据说若是行善积德,就可在爷爷香案前点朱砂画符,求爷爷的神力驱鬼辟邪。

    怀玉将这爷爷供了多年,吃斋行善,日夜香火不断,学习画符,想让爷爷赏口饭吃。这些满地的黄纸符都是怀玉的心头肉,如今扔的满地都是,怕是遭了贼娃子了。

    人间连忙附身将杂乱的黄纸符慢慢收集,也不知道收拾了多久,就听见之前去传话的伙夫寻了过来,站在院外朝人间喊道:“祝公子,你还是自己如看看吧,你那两个兄弟被人家扣下了,说是耍了人家姑娘没钱给,人家要家眷拿灵珠去赎人呢。”

    还在一心收拾黄纸符的人间闻言一脸惊愕,脸都没地方塞。若是兄弟二人被人欺负了,人间拔剑就去帮忙,指定不会犹豫。可这被那风尘之所扣下,还要灵珠赎!人间摸了摸袖中的几块碎银子犯了难,人间一个家奴哪儿来的灵珠,人间也就在止渊手中见过几次,那是仙人赐给弟子施展法术的宝贝。

    人间没有办法就先问问情况,得知兄弟二人被扣的时日多了,也想开了。既然不是什么急事,那就先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求莫云禅,不然别无他法。

    人间碎银子换了着醋米油盐,大包小包提着往家里赶。人间回到药园还没进院子,就见那篱笆缝隙下落着一瓣桃花。

    在玉山上的仙宫中百花四季齐放,落入山外也不足为奇,但篱笆下的这瓣桃花却别有深意。

    人间扔下手中的东西,连忙跑进药园深处,对着一颗粗壮的古桃树失声喊道:“雪儿!是你来了吗?”

    人间的话声刚落,就见那树后的美人悄悄探出一对柔眉桃花眼,看着人间憔悴的模样一时眼角泛红,惊的不敢出来。这美人就是莫云禅的堂妹莫雨秋留下的孤女闻人雪遥,雪遥本是闻人氏妾生庶女,后因莫雨秋闯下大祸,被一纸休书赶出家门,雪遥也同休书一起被送归莫氏。雪遥此后由姨娘莫云澜一手拉扯大,更名改姓莫逆,跟着姨娘苦学彩霞宫的织锦之术,长年守在那仙山之上。

    人间缓缓绕到树后,捧起雪儿纤细的小手,低头贴在脸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人间曾许诺雪儿,等悟破了剑仙境,就在玉山谋个差事,置办一份家业找雪儿姨娘提亲,将雪儿迎娶进门。可这么多年过去,人间事事皆空,如今更是闯下了大祸,连生死都难料。

    感觉人间不易的雪儿捧住人间的脸,抬头望着人间,满眼凄楚,委屈的嘴巴轻声问道:“哥哥怕是被雪儿催的紧了,才熬成这般模样。”

    人间摇摇头,自责说是烈酒喝多了。不过人间说着说着,看着雪儿就入了迷。雪儿消瘦的脸颊,在林间光影斑驳中如火如梦。人间伸手轻抚雪儿滑落的泪,勾起雪儿从小就委屈巴巴的嘴角,这怕是割肉的刀,一刀一刀刻在人间心里。人间一时语塞,将雪儿拥入怀中,不过人间怕是抱的紧了,瘦弱的雪儿片刻后连忙挣脱。

    雪儿护住头顶两股灵巧的飞仙髻,躲开人间小声哀求道:“哥哥莫要乱来,雪儿可是偷偷跑出来的。若是回去让上仙看到雪儿这仪容有丝毫差池,怕是会给雪儿一顿毒打。”

    看到雪儿这般可怜样子,人间还是将雪儿轻轻拥入怀中,轻拍着安慰道:“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不知道那点儿规矩,雪儿莫怕,一点都碰不到。”

    人间问雪儿等了多久了,雪儿也不说,也不知道有没有耽搁姨娘的事情,两人想说的话一时也说不完,就约好在晚上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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