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了新的面脂口脂,是外公熟络的医馆送来的。

    这段雪下得最浓,寒风钻入了骨,白日里我们几个行酒令暖身,或是围坐棋盘对弈,冻人的风要是缓和一些,便会出去观灯,各自吃上一份牢丸。

    到了年尾,我无意间低头,看外公一双鞋都破洞了还在缝缝补补,就知他又不舍用我们新买的,我赶忙把阿娘给外公买的新鞋给他换上了。

    舅舅之前送来的皮毛已赶制成衣,外公也是不舍穿上,我和小桑轮番劝他,他这才勉强套上。

    家中仆从不多,厨子是深得老人家心意,为人殷勤,做完满满当当的一桌,方去歇息。

    远处,平日人迹罕至的市集正喧嚣,钟鼓齐鸣,我们还未跪下,外公已把大红锦袋放在我们手心。

    “健康平安。”

    他又拿来一堆的糕饼给我们,然后,顶着十年如一日下不去的大肚,一瘸一拐,笨拙地挪步回房,不要任何人帮,一直如此。

    这下得了闲,秋葵有些手痒痒,秋菊替她说明后,我们聚在一块儿,玩了一夜的叶子戏。

    闻爆竹声,意识到天明,我们纷纷跑去大厅,等着吃新鲜牢丸。

    想起一件趣事,我与小桑说道“你从前在蜀州,吓过人没有?”

    小桑的回应在我意料之中“没有。”

    “我和你说,以前阿兄得了异国做的编炮,带我到闹市,就那条老街道,有一回,阿兄和我躲在别人院门后,他猝不及防就甩出编炮,吓得街上的汉子大惊失色,一下跳起,直扑向自家娘子,那腿抬得高高的,都抬他娘子怀里了!”

    “噗嗤。”

    “好玩儿吧,有机会我们试试。”

    小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忧愁被我发觉,她装作无事发生,抬起了嘴角“好呀。”

    我想不到是何缘由,只好轻抚她面庞,她却反过来担心我“怎么了?”

    既然她不想说,我也不会过问,看牢丸端上来,我转手给她倒热茶“没事。”

    刚喂小桑吃了一两口牢丸,外公从厨房方向走来,手里端着小盘子,坐下后捏捏鼻子,用帕子擦了眼里迎风出的泪。

    我们几个小辈吃牢丸时并未沾五辛,外公是爱吃的,他事先听我说过小桑不喜味重,遂特意嘱咐过不必备我们的份。

    外公牢丸沾五辛,打开自己酿的屠苏,爆竹、牢丸、屠苏、一切没变,又好像都变了,他头顶也多了片愁云。

    往年都是阿娘、舅舅和阿兄作陪,现下唯我在旁,我也管不了什么伤不伤的了,拿碗接了一点酒。

    “小者得岁,先酒贺之。”

    我倒的不多,用碗轻轻碰了一下外公的碗。

    外公立时精神了一些“好,平平安安。”

    一会儿,等酒都饮尽了,他又忧心忡忡问我“扬儿,你是不是不能喝酒来着?”

    “不打紧,就一点。”

    他想起我身子不好,酒量也差,又急忙拿勺子来“快喝汤顺顺。”

    “没事没事。”

    若山见状马上放下碗,起身替我又打些汤来,若山前脚刚走,一直安静的秋菊和秋葵突然抢着要给小桑再打一些牢丸,两人来去拌嘴,小桑插不上话。

    外公伸手给了她们每人一袋糖,她们瞬间和好下来齐声道谢,转而一唱一和讲起京城里的趣事,老人家被逗得合不拢嘴,我不禁松了口气。

    外公是坐不住凳子的人,听着听着就起了身,挪步到破旧的柜子前,拉开柜门,从里头拿出一打的糕点,转头问我们“有没有吃饱啊,这里还有。”

    我自然地抬手“我要两块桂花糕,小桑?”

    小桑被我喊回神“啊,什么?”

    “要吃糕点还是糖?”

    “不用,谢谢外公。”

    秋菊秋葵已经跑去讨吃的,若山眼巴巴看着,把我逗乐了。

    “若山。”

    “郎君。”

    “去吧,帮我拿糕点,给你自己也拿几块。”

    “好!”

    得令后,若山这才放心迈开了步。

    大家很快分完了糕点,见我全咽下了,方问道“什么时候启程?”

    “等小年过了我们就回京。”

    “好。”

    外公心中是想我们多留一阵的,但他从不会强留,总是干脆地应一声“好”,毫无怨言。

    启程日,外公备了数不尽的干粮衣物和一应物件,这比他对自己大方多了。

    其实我们家早就不愁吃穿用度,但他还处处念着我们小辈,替我们节省,因自己经历过动荡,所以才格外不安,习惯了节俭。

    他气喘吁吁地,原想自己搬点,后面被我劝下,日渐衰老,不再壮年的面庞,混是不舍与牵挂,他好面子,硬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轻拍我肩膀。

    “京城复杂,你们要是累了就回来,外公在的,外公还有力气,还能给你们做饭。”

    我忍回险些夺眶而出的泪花,回道“外公你放心,以后我们会回来的,想我了记得写信,信到了让我爹出银子就行。”

    外公吸了下鼻子,如常点点头道“好。”

    我们上了车马便与外公道别,一眼都不敢多看,我恨他没照料好外婆,又不舍他孤独,来日,我还是会搬回这里。

    小桑闷闷不乐,我便一路慢行观景,带她吃喝玩乐,总算哄得她喜笑颜开。

    绵绵细雨相伴,随思绪一同飞入京城。

    刚到家,阿娘已经在屋里等我们,原来前阵子发生了个骇人的事,陛下竟令人将牛鞭打成块赏给百姓,真是越来越疯癫。

    歇下两三天,这回午后才起,正给小桑梳妆,又闻一奇事。

    科举将近,许又敬因病才迟一些出门,结果被家门外的达官贵人们当作物件围看,许又敬当即不悦,得知缘由,气得又病倒了。

    原来,其父并未过问就匆忙为其招亲,专挑富贵人家,陛下得知自己的臣子被当街围住,不怒反喜,夸许又敬风流倜傥,默许此事,这听着像虞吉他们撺掇的。

    刚还听着乐,那故事里的人很快就到了府上后门。

    若山神色显然疑惑,进门道“殿下,郎君,许又敬许大人来了,就在后门。”

    这被抢破了头的,怎地忽然悄摸来访,难道是想和泽王或阿爹交好,亦或……安平和小桑?

    “殿下还没用茶,先请他去侧屋。”

    待小桑穿衣饮茶过,我们才到侧屋见客。

    许又敬一身藕色衣裳,拱手道“殿下万福金安,驸马金安。”

    给小桑整理好垫腰的小枕,我回礼示意他坐下“许大人带病前来,是有何急事吗?”

    “望殿下和驸马原谅微臣不请自来,臣听安平公主道殿下气郁失畅,唯恐耽搁,怕仆从疏漏,便亲自送来药方。”

    “那便多谢许大人了,许大人费心。”

    许又敬递来药方,一边说道“这方子里有川芎、栀子、香附、神曲、苍术,微臣已找人多次试过。”

    我接过药方,会想了一下,扭头与小桑道“方子与我们吃过的相似,可以一试。”

    “嗯。”

    觉出她有些牵强,大抵是怕生,我又小声哄道“试试,好不好?”

    她打了个哈欠,看向药方的眼转而看我,眼眶含着水花,应声道“好。”

    回身,还没开口,许又敬忽地跪地道“是微臣大不敬,安平公主嘱托,臣不敢有误。”

    小桑顿了一下才说道“起来吧,不怪你,是我吃过太多,不大想试,既是阿姐送来,那我还是会用的。”

    “谢殿下。”

    许又敬坐回椅子上时,小桑又打了个哈欠,我忙问道“乏了吗?”

    “刚起呢……提不起精神。”

    “要不要再躺会儿?”

    她摇摇头道“不用。”

    “那我让他们立刻抓这方子来,今日就试试,我与许大人去正厅,不扰你,我只谈一会儿便回。”

    “嗯,你去吧。”

    我和许又敬双双站起,我举起衣袖指路“许大人请。”

    “驸马请。”

    斟茶赏画,我轻拍许又敬,道“这几天,许兄受累了。”

    “为国为民,为官之本,江兄侍奉殿下,也是大功一件。”

    “繁国废去皇太女一职,许兄定知。”

    “我知晓的,繁国与塔国皆废去皇太女之称,储君本就是君王之子,没什么分别,我大郁……江兄明白。”

    “明白,我这刚与殿下回来不久,京里热闹事儿可多。”

    “可是说乔家那事?”

    “是那事,我听他们讲了,戏氏因乔知龙哀悼先夫人时礼数不够而大闹,如今戏氏快要临盆,礼数不足,加上乔知龙还寻花问柳,遂将他打了出来。”

    “先夫人通情达理,听旁人道,她待戏氏就如亲姊妹一般,戏氏亦对其十分尊敬,原本是家和万事兴啊。”

    许又敬的手没有停过,茶一杯又一杯地倒,上的什么糕果,他也是抢着端,我轻咳一声,笑问“许兄,这是有事啊?”

    “那我就直言了,我有一心仪已久的蜀州娘子,殿下久居蜀州,劳请驸马替我进言,打听一二。”

    是何人需我们去打听?虽有些困惑,我还是应下了“好,此事包我身上。”

    “听闻江兄妙笔生花,画人得有七八分的像,可否讨教?”

    “好啊,虽有些生疏了,我还是能露一手的。”

    许又敬为人奉承又不失亲和,我们也算性情相投,约下一场棋局。

    这之后,方子我也用了,效果显著,对小桑来说却是杯水车薪了。

    正当孟春,每每睡去,眼前就是一片片各自枯黄的叶,不是满天飞舞,而是落入崖中。

    陛下与阿爹从前情谊深厚,受人几次三番的挑拨,此次又说阿爹言行扰乱朝纲,罚俸一月,不论阿爹如何劝说,哪怕再罚一月,陛下就是不肯听进去半句,气得平日爱四处闲逛的阿爹闭门不出。

    另一头,异族于半月前出现叛军,陛下迟迟不派兵增援,别半蓝的姐姐与哥哥难敌叛军,终被残忍……分食。

    上元,繁国大举进攻异族,繁国平王与允王歼灭叛军,那允王乃是别半蓝母亲别谨纺,受族中奸人所害,死里逃生,她跋涉千里,去到繁国投靠。

    别半蓝是为家人才愿入大郁,委身于人,依旧得不到救助,她得知姐姐哥哥被害时险些挥刀自尽,皇后娘娘抚慰后,她停歇了。

    知晓别谨纺安然无恙,安平公主立时喊上我们一同去探望别半蓝。

    听见允王差人送来金银并慰问了别半蓝,别半蓝于痛楚间又见曙光,悲喜交加,双目下的乌青泛红,她朝天默默念着什么。

    恰时,皇后娘娘前来告知,车马已备,现在出发还能追上使臣,遂来问问。

    别半蓝喜从天降,毅然决然选择离开。

    她很快拾掇好自己,提起嘴角,对我们报以一笑,道“我喜欢跳舞,但是我不想再为陛下跳舞,我要像母亲一样强壮,保护子民,还有我年幼的妹妹们。”

    她欢欢喜喜跪地接旨,对皇后娘娘道“别半蓝直到死去之前,定尽全力,按时献上无价之宝,报答二圣。”

    宫门前,她骑上那匹与自己许久未见的老马,向我们点了点头,随后追赶着烈日与远山而去。

    皇后娘娘轻叹一声,道“终于走了,留着外人在,总是不好。”

    安平公主对我和小桑皱眉,转头问道“阿娘,阿爹他……”

    娘娘话里混是尖刺“陛下就是舍不得到手的年轻姑娘飞走了,奈何人家有权有势啊,让他闹吧,有你祖母在。”

    娘娘是真不把我当外人啊,还是说……娘娘其实是吃味了?

    陛下和娘娘的相处,怪哉。

    到这份上,我有些羡慕别半蓝了,她拥有母亲和整个氏族给予的底气,她能回家真的太好了。

    我从小到大并没有缺衣少食,可心里总是空了一块,小桑更是,我们心里有着一致的,被他人打塌的一块坏肉,随着日子,愈发陈旧,我渐渐把自己补回,她的时常搁置,已经任它糜烂。

    愿我们,也能终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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