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阳前辈的时候，是个朗朗晴天。
我那时正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改我的作业。有时候，不到最后运行，你根本发现不了自己的程序代码里藏了多少bug。
deadline将近，我看着眼前这堆正误交叠、疯狂报错的代码，只觉得两眼发疼，连午后大好的日光都在嘲笑我。
头疼，喝点咖啡。
“啊啦？第三行这个地方有bug哦。”
听到这个声音，我放下马克杯，抬头去看说话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着像是逃课的高中生——一般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这种时候出现，十有八九是逃课溜出来的。
我怀疑她的话。她注意到我的眼神，眨了眨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不……”
我按照她说的，找到第三行，逐字检查后，还真发现了一个语法错误。
我没想到这个高中生小姑娘居然能一眼看出我代码的问题。很快她又凑过来，仔细打量起我的代码，眉心紧锁。
“你的代码……真丑。”我听到她这样抱怨，“丑得像个脑满肠肥的两百斤中年老男人。”
她这样形容我的代码让我有些生气。“我……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哦？恼羞成怒了？”女孩挑眉，“但是它确实是丑嘛。丑得让我想吐。”
说罢，为了贴合自己的话，她还特地做出了呕吐的样子。
我气得牙痒，“那你来写写看？”
她无辜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又勾起唇角笑了。
“可以啊。”女孩伸出手，“那就请你让个位置吧。”
“哼。”
我捧着杯子往里面挪了个位置，死盯着我的电脑屏幕，眼睛都能瞪出火来。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孩把我的代码删删减减，又重新整理逻辑添砖加瓦，最后按下了运行。
没有报错，运行成功。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这样打击真的很有挫败感。我抢过电脑，逐字逐句地默读她写下的代码，试图想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无懈可击。而且简约不少。
“怎么样？”女孩趾高气昂，“这下你的中年老男人瘦身成功了。”
虽然她的言行很让人气不过来，但是我必须承认，她的才能在我之上。可我还是不想服气。
“我知道，你确实很厉害……”我嘴硬回答她，“但是逃课是不对的！”
她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出声。
“逃课？”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我？”
我点头。
“也是……说起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泡泡糖，撕开纸包装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的名字是雾川阳，东都大学理学部二年级生。”
“雾川阳？”
这名字很耳熟。我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她的辉煌履历，惊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你你你……”我不停卡壳，“你……你就是……那个……十……十五岁进了东都大学……还没毕业就跟着老师做人工智能项目的那个……二年级的……前辈？！”
“嗯哼。”她眯起眼睛，笑得更欢，“难道不像吗？”
我摇头。
阳前辈思索片刻，锤了锤自己的掌心，算是得出了结论。“一定是我这张脸看起来年纪太小啦！”她伸出食指戳着自己的脸颊，让本就弯起的嘴角更加上扬，“其实很多同龄人打扮成大人都比我成熟呢，我的白痴后辈。”
“……诶？”
“我知道你啊。”阳前辈单手撑在桌面上，抵住下巴歪头看我，“今年情报科学科新入学的少有的女孩子。我记得……你姓宫濑，对吧？”
“啊……是。”我点头，“宫濑雪名。”
“雪名（せつな，setsuna）啊……”阳前辈坐直了，用食指敲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很快灵光一闪，“被锁定的瞬间，就是永恒啊！”
“……啊？”
“你的父母可真是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哦，小雪名。”阳前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这下我知道它该起什么名字了。”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前辈这样说感觉很怪异。“前辈……我年纪比你大。你这样……让我感觉不太适应。”
“也没差多少啦。”阳前辈倒是不在意这件事，“不管怎么说，我可都是你的前辈啊。”
“是是是……”我还是觉得很别扭，“但是前辈还是得有个前辈的样子吧……”
“嗯……确实是这样。”
阳前辈咳嗽两声，端正了姿态，严肃地望着我看。
“小雪名，你刚刚的代码其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她正色道，“如果你能继续往上爬的话……以后来和我一起工作吧。”
“为什么？”我下意识问她。
阳光闯进前辈的那双棕色眼睛里，又逃逸而出，带着前辈骨子里的自信和聪慧，以全新的姿态展露在我的面前。
“原因嘛……”她思索片刻，歪头一笑，“大概是觉得，你一定会认同我的梦想吧。”
……
后来，我和前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她的梦想描绘起来很简单，却又很难实现——让人工智能真正以人类的思维模式进行计算和思考，建立起数据世界真实存在的自我成长的生命。
“好多人都觉得我在做梦呢。”阳前辈这样和我说过，“小雪名，你也会觉得这个梦很难实现吧？”
这个梦带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我没办法给前辈一个准确的答案。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啊哈，沉默是件好事。”前辈开怀地笑了，“这样证明你还是有机会帮我实现梦想的嘛。”
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告诉了她我的真实想法。“我其实不确定我的答案，阳前辈。”我回答她，“但是我想，如果按照现在的科技进程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这个梦一定会实现的。”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阳前辈突然念了这么一句诗。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是我在文学社团认识的前辈告诉我的诗句。唐代李太白写的。”前辈眉眼弯弯，“不过比起读这些古书，我还是更喜欢阿西莫夫呢……”
我知道阿西莫夫，那位有名的科幻作家。
“只有经过严酷的考验，人类才能不断前进，走向发展的高峰。危险的环境和危机感，才是驱使人类不断进步，不断征服新事物的根本动力。”前辈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阵不可阻挡的狂热，“现在的环境，果然还是太安逸了……不过，我喜欢这样。就算被很多人不理解，我也要让这场春秋大梦照进现实。”
前辈对这个领域的狂热，是我过往在他人身上不曾见识过的。
后来，我认识了那位告诉阳前辈诗句的人，法学院的诸伏前辈。诸伏前辈博览群书，说话文绉绉的，擅长打谜语，一看就和我们这种写代码的理科学子不一样。不过，我认识诸伏前辈的时候，他已经大四，即将毕业，我和他的交集仅仅只在于阳前辈的身上。
关于阳前辈和诸伏前辈的相处方式，以我片面的见解来看，诸伏前辈一定是阳前辈心中很特别的存在——毕竟已经到了把诸伏前辈编进程序密钥的程度，怎么也不会是普通的前后辈或者友人的关系。
但阳前辈似乎从来没有明说过，她对诸伏前辈的那种情感究竟怎样。
我曾经问过她，她到底对诸伏前辈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听到这个问题，她只是笑。
“小雪名，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她塞给我一块泡泡糖，自己又拆开一块嚼着吐泡泡，“但是情感这种东西，是很难界定的，不是吗？你要怎么给一段感情定性呢？这也正是为什么人工智能很难真正拥有人类情感的原因之一——不能定性定量，就无法用数据准确表达，也意味着难以用简单的方法进行推理演算。所以就算衍生了无数的可能性，除开自己以外，没有谁能找到正确的分支，找到正确的极点。”
后来，诸伏前辈毕业了，回了长野老家，成为了一名警察。
诸伏前辈毕业后，阳前辈再也没联系过他。
在这个男人毕业到阳前辈去世的中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东都大学附属智能研究所正式启用了EIEN系统的研究——那是阳前辈大学期间全程跟进的人工智能系统项目，选择神经网络算法以实现人类行为的模拟和预测以及大数据趋势的计算。此前只是理论模型，如今终于要正式构建，并且尝试应用。
项目确定那天，阳前辈很高兴，拉着我出去大吃了一顿烤肉。
因为那时我们两个都未满二十岁，所以桌上没有任何酒精相关。我们喝着苏打汽水，听着铁盘里的烤肉滋滋声，在暖色的灯光中肆意干杯。
“你打算告诉他这件事吗？”
饭桌上，我问前辈。
“谁？”
“已经毕业的诸伏前辈。”
“哦……”阳前辈灌了一口汽水，“反正他也不在意我啦，我干嘛去打扰人家？毕竟我只是个像牛轧糖一样老是黏着他的麻烦后辈罢了。他应该会庆幸甩掉我。”
我倒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阳前辈，你难道一直没联系过他吗？”
“没。”
“你不是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前辈夹起一块已经熟透的烤肉，蘸上酱料后放进碗里放凉，“更何况我们甚至都不到相濡以沫的程度，早些相忘于江湖好。”
“……你说话的方式已经有点像诸伏前辈了。”
“哈哈哈……有吗？”前辈挑眉，很快又微笑起来，“说起来，小雪名，你知道吗？EIEN系统的起名，和你有关系哦。”
“……诶？”
“瞬间即是永恒。（刹那は永遠です。/せつな は えいえん です。）”前辈端起碗把之前那块肉扒进嘴里，细细咀嚼，“我那时候就说过，你的父母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我真的没有想到EIEN系统的名字会和我有这层联系。
“前辈。”
“嗯？”
“你真的是个……很怪的小孩呢。”我轻声说，“但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前辈大笑起来。“那我可要多谢你的夸奖了。”她夹起一块肉放进我碗里，“多吃点，今天我请客。”
……
后来，那场大火发生了。
前辈的双亲都已去世，唯一亲近的，似乎只剩下了我。
我是在前辈去世的一个月前被调入EIEN系统项目进行毕业前的实习的。那时候，她一边研读她的硕士学位一边参与EIEN系统的开发，一直在居住的公寓和研究所之间两点一线，全身心地投入了EIEN系统，连闲暇时间和我聊天，都三句离不开EIEN。
说起来，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大火发生的那个凌晨，据说是前辈的二十岁生日。
为什么是据说……原因就在于，连前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我爸临终之前说，这天是我们离开地狱的日子。”她曾经这样和我说过，“所以这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我不明白前辈这话的意思。但，生日与忌日重叠，这样的感觉真让人五味杂陈。
我自作主张，负责了前辈的葬礼。也自作主张，给在长野的诸伏前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前辈死去的消息。
我其实不抱任何希望诸伏前辈会来参加阳前辈的葬礼。毕竟这两人三年间断绝了任何交流，一个远在长野当着警察，一个在东京把自己关在名为科研的壳子里，好像早就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了。但最后，诸伏前辈还是出现在了葬礼上。
他带着一束纯白的鸢尾花，摆在了她的遗像前，那双蓝色的凤眼就此成为二人之间除却黑白灰外仅存的色彩。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我听到诸伏前辈这样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可又不是。”
我和诸伏前辈仅仅眼神交汇了一瞬，很快他便转身离开了。
……
很多年后，我成为了EIEN系统的主要人员之一。当我再次回望过去，阳前辈遗留给我的，除却她的那种纯粹的执著与狂热，就只剩下她各式各样的笑颜。
说来也奇怪，她似乎从来没在我面前做出其他反常的表情过。以至于我能记得的，只有她的笑容。
可无论如何，那个年轻而绚烂的生命早已随着大火的熄灭而去了。
她绽放的无数个瞬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了那所谓的永恒。
——瞬间即是永恒。
我望着未成熟的EIEN系统正在运行，于虚空中见到了一只数字构成的幽蓝蝴蝶。
我那时正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改我的作业。有时候，不到最后运行，你根本发现不了自己的程序代码里藏了多少bug。
deadline将近，我看着眼前这堆正误交叠、疯狂报错的代码，只觉得两眼发疼，连午后大好的日光都在嘲笑我。
头疼，喝点咖啡。
“啊啦？第三行这个地方有bug哦。”
听到这个声音，我放下马克杯，抬头去看说话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着像是逃课的高中生——一般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这种时候出现，十有八九是逃课溜出来的。
我怀疑她的话。她注意到我的眼神，眨了眨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不……”
我按照她说的，找到第三行，逐字检查后，还真发现了一个语法错误。
我没想到这个高中生小姑娘居然能一眼看出我代码的问题。很快她又凑过来，仔细打量起我的代码，眉心紧锁。
“你的代码……真丑。”我听到她这样抱怨，“丑得像个脑满肠肥的两百斤中年老男人。”
她这样形容我的代码让我有些生气。“我……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哦？恼羞成怒了？”女孩挑眉，“但是它确实是丑嘛。丑得让我想吐。”
说罢，为了贴合自己的话，她还特地做出了呕吐的样子。
我气得牙痒，“那你来写写看？”
她无辜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又勾起唇角笑了。
“可以啊。”女孩伸出手，“那就请你让个位置吧。”
“哼。”
我捧着杯子往里面挪了个位置，死盯着我的电脑屏幕，眼睛都能瞪出火来。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孩把我的代码删删减减，又重新整理逻辑添砖加瓦，最后按下了运行。
没有报错，运行成功。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这样打击真的很有挫败感。我抢过电脑，逐字逐句地默读她写下的代码，试图想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无懈可击。而且简约不少。
“怎么样？”女孩趾高气昂，“这下你的中年老男人瘦身成功了。”
虽然她的言行很让人气不过来，但是我必须承认，她的才能在我之上。可我还是不想服气。
“我知道，你确实很厉害……”我嘴硬回答她，“但是逃课是不对的！”
她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出声。
“逃课？”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我？”
我点头。
“也是……说起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泡泡糖，撕开纸包装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的名字是雾川阳，东都大学理学部二年级生。”
“雾川阳？”
这名字很耳熟。我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她的辉煌履历，惊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你你你……”我不停卡壳，“你……你就是……那个……十……十五岁进了东都大学……还没毕业就跟着老师做人工智能项目的那个……二年级的……前辈？！”
“嗯哼。”她眯起眼睛，笑得更欢，“难道不像吗？”
我摇头。
阳前辈思索片刻，锤了锤自己的掌心，算是得出了结论。“一定是我这张脸看起来年纪太小啦！”她伸出食指戳着自己的脸颊，让本就弯起的嘴角更加上扬，“其实很多同龄人打扮成大人都比我成熟呢，我的白痴后辈。”
“……诶？”
“我知道你啊。”阳前辈单手撑在桌面上，抵住下巴歪头看我，“今年情报科学科新入学的少有的女孩子。我记得……你姓宫濑，对吧？”
“啊……是。”我点头，“宫濑雪名。”
“雪名（せつな，setsuna）啊……”阳前辈坐直了，用食指敲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很快灵光一闪，“被锁定的瞬间，就是永恒啊！”
“……啊？”
“你的父母可真是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哦，小雪名。”阳前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这下我知道它该起什么名字了。”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前辈这样说感觉很怪异。“前辈……我年纪比你大。你这样……让我感觉不太适应。”
“也没差多少啦。”阳前辈倒是不在意这件事，“不管怎么说，我可都是你的前辈啊。”
“是是是……”我还是觉得很别扭，“但是前辈还是得有个前辈的样子吧……”
“嗯……确实是这样。”
阳前辈咳嗽两声，端正了姿态，严肃地望着我看。
“小雪名，你刚刚的代码其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她正色道，“如果你能继续往上爬的话……以后来和我一起工作吧。”
“为什么？”我下意识问她。
阳光闯进前辈的那双棕色眼睛里，又逃逸而出，带着前辈骨子里的自信和聪慧，以全新的姿态展露在我的面前。
“原因嘛……”她思索片刻，歪头一笑，“大概是觉得，你一定会认同我的梦想吧。”
……
后来，我和前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她的梦想描绘起来很简单，却又很难实现——让人工智能真正以人类的思维模式进行计算和思考，建立起数据世界真实存在的自我成长的生命。
“好多人都觉得我在做梦呢。”阳前辈这样和我说过，“小雪名，你也会觉得这个梦很难实现吧？”
这个梦带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我没办法给前辈一个准确的答案。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啊哈，沉默是件好事。”前辈开怀地笑了，“这样证明你还是有机会帮我实现梦想的嘛。”
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告诉了她我的真实想法。“我其实不确定我的答案，阳前辈。”我回答她，“但是我想，如果按照现在的科技进程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这个梦一定会实现的。”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阳前辈突然念了这么一句诗。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是我在文学社团认识的前辈告诉我的诗句。唐代李太白写的。”前辈眉眼弯弯，“不过比起读这些古书，我还是更喜欢阿西莫夫呢……”
我知道阿西莫夫，那位有名的科幻作家。
“只有经过严酷的考验，人类才能不断前进，走向发展的高峰。危险的环境和危机感，才是驱使人类不断进步，不断征服新事物的根本动力。”前辈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阵不可阻挡的狂热，“现在的环境，果然还是太安逸了……不过，我喜欢这样。就算被很多人不理解，我也要让这场春秋大梦照进现实。”
前辈对这个领域的狂热，是我过往在他人身上不曾见识过的。
后来，我认识了那位告诉阳前辈诗句的人，法学院的诸伏前辈。诸伏前辈博览群书，说话文绉绉的，擅长打谜语，一看就和我们这种写代码的理科学子不一样。不过，我认识诸伏前辈的时候，他已经大四，即将毕业，我和他的交集仅仅只在于阳前辈的身上。
关于阳前辈和诸伏前辈的相处方式，以我片面的见解来看，诸伏前辈一定是阳前辈心中很特别的存在——毕竟已经到了把诸伏前辈编进程序密钥的程度，怎么也不会是普通的前后辈或者友人的关系。
但阳前辈似乎从来没有明说过，她对诸伏前辈的那种情感究竟怎样。
我曾经问过她，她到底对诸伏前辈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听到这个问题，她只是笑。
“小雪名，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她塞给我一块泡泡糖，自己又拆开一块嚼着吐泡泡，“但是情感这种东西，是很难界定的，不是吗？你要怎么给一段感情定性呢？这也正是为什么人工智能很难真正拥有人类情感的原因之一——不能定性定量，就无法用数据准确表达，也意味着难以用简单的方法进行推理演算。所以就算衍生了无数的可能性，除开自己以外，没有谁能找到正确的分支，找到正确的极点。”
后来，诸伏前辈毕业了，回了长野老家，成为了一名警察。
诸伏前辈毕业后，阳前辈再也没联系过他。
在这个男人毕业到阳前辈去世的中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东都大学附属智能研究所正式启用了EIEN系统的研究——那是阳前辈大学期间全程跟进的人工智能系统项目，选择神经网络算法以实现人类行为的模拟和预测以及大数据趋势的计算。此前只是理论模型，如今终于要正式构建，并且尝试应用。
项目确定那天，阳前辈很高兴，拉着我出去大吃了一顿烤肉。
因为那时我们两个都未满二十岁，所以桌上没有任何酒精相关。我们喝着苏打汽水，听着铁盘里的烤肉滋滋声，在暖色的灯光中肆意干杯。
“你打算告诉他这件事吗？”
饭桌上，我问前辈。
“谁？”
“已经毕业的诸伏前辈。”
“哦……”阳前辈灌了一口汽水，“反正他也不在意我啦，我干嘛去打扰人家？毕竟我只是个像牛轧糖一样老是黏着他的麻烦后辈罢了。他应该会庆幸甩掉我。”
我倒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阳前辈，你难道一直没联系过他吗？”
“没。”
“你不是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前辈夹起一块已经熟透的烤肉，蘸上酱料后放进碗里放凉，“更何况我们甚至都不到相濡以沫的程度，早些相忘于江湖好。”
“……你说话的方式已经有点像诸伏前辈了。”
“哈哈哈……有吗？”前辈挑眉，很快又微笑起来，“说起来，小雪名，你知道吗？EIEN系统的起名，和你有关系哦。”
“……诶？”
“瞬间即是永恒。（刹那は永遠です。/せつな は えいえん です。）”前辈端起碗把之前那块肉扒进嘴里，细细咀嚼，“我那时候就说过，你的父母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我真的没有想到EIEN系统的名字会和我有这层联系。
“前辈。”
“嗯？”
“你真的是个……很怪的小孩呢。”我轻声说，“但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前辈大笑起来。“那我可要多谢你的夸奖了。”她夹起一块肉放进我碗里，“多吃点，今天我请客。”
……
后来，那场大火发生了。
前辈的双亲都已去世，唯一亲近的，似乎只剩下了我。
我是在前辈去世的一个月前被调入EIEN系统项目进行毕业前的实习的。那时候，她一边研读她的硕士学位一边参与EIEN系统的开发，一直在居住的公寓和研究所之间两点一线，全身心地投入了EIEN系统，连闲暇时间和我聊天，都三句离不开EIEN。
说起来，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大火发生的那个凌晨，据说是前辈的二十岁生日。
为什么是据说……原因就在于，连前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我爸临终之前说，这天是我们离开地狱的日子。”她曾经这样和我说过，“所以这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我不明白前辈这话的意思。但，生日与忌日重叠，这样的感觉真让人五味杂陈。
我自作主张，负责了前辈的葬礼。也自作主张，给在长野的诸伏前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前辈死去的消息。
我其实不抱任何希望诸伏前辈会来参加阳前辈的葬礼。毕竟这两人三年间断绝了任何交流，一个远在长野当着警察，一个在东京把自己关在名为科研的壳子里，好像早就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了。但最后，诸伏前辈还是出现在了葬礼上。
他带着一束纯白的鸢尾花，摆在了她的遗像前，那双蓝色的凤眼就此成为二人之间除却黑白灰外仅存的色彩。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我听到诸伏前辈这样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可又不是。”
我和诸伏前辈仅仅眼神交汇了一瞬，很快他便转身离开了。
……
很多年后，我成为了EIEN系统的主要人员之一。当我再次回望过去，阳前辈遗留给我的，除却她的那种纯粹的执著与狂热，就只剩下她各式各样的笑颜。
说来也奇怪，她似乎从来没在我面前做出其他反常的表情过。以至于我能记得的，只有她的笑容。
可无论如何，那个年轻而绚烂的生命早已随着大火的熄灭而去了。
她绽放的无数个瞬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了那所谓的永恒。
——瞬间即是永恒。
我望着未成熟的EIEN系统正在运行，于虚空中见到了一只数字构成的幽蓝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