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夜，清冷，无风。
月的幽光铺满大地。
林子夕倚在窗边，抬头望着那一轮弯月旁薄薄的灰色云彩。他手中的烟蒂还在冒着最后几缕轻烟，烟雾袅袅，在他的眼前升起、绽开，仿若一朵朵盛开的飘渺的花。
那张俊朗的面容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柔和，原本锐利的目光看上去竟有些迷离。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许久都没有挪动一下身体。
“还好吗？”他喃喃地，象是在轻声地问着自己，又象是在问着别的什么人，脸上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一阵凉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这突如其来的凉意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将靠着窗户的身体收了回来，脸上的线条渐渐变得坚硬。
他低下头，转过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却还是被她听见了。
“子夕？”她温柔地喊了一声，不等他抬起头，她的双臂已经将他轻轻环绕。
“吵醒你了。”林子夕带着歉意说道。
郝文清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美丽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情。
“怎么了？”林子夕分开她的手，转过身。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郝文清望着他，柔声道。
“你睡吧，我已经不困了。”林子夕将手中的烟蒂放在了烟灰缸里。
郝文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饿了吗，我先去准备早饭？”
林子夕点点头。
她却没有离开，只是望着他。
眼前的林子夕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遇到他之后，她甚至开始怀疑在没有他出现的二十多年的生命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空白与寂寞。因为有了他，她才体会到爱的幸福，那是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彻底，是在刚刚体会到等待的苦涩转眼间又尝到与他相依相伴的甜蜜，是在无数个害怕失去他的长夜过后被他轻拥入怀的满足，是不辞辛劳为他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餐，换来他感激的眼神。对他的要求一直都是这样单纯。她的快乐、悲伤，她的欢声、泪水，还有那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苦涩与期盼，悲伤和快乐……这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因为他而存在。累吗？怎么会！有了他，生命是多么地让人心满意足呵！悲伤算什么？泪水算什么？委屈又算得了什么？爱情中的女人谁能够逃脱她所遇到的这一切？受一些煎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一句温柔体贴的话，一个疼惜的眼神就足以让所有的不安烟消云散。
她凝望着他，一如往常那么入神，她带着欣喜的心情，就象最初见到他时一样。可是，一丝不安却又钻进她的心底。他是怎么了？那平静的眼神，硬朗的面容，如此地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她的不安是他所熟悉的，林子夕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温柔地亲吻了一下。
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在想什么？”林子夕低声问道。
“我在想给你做什么样的早饭？”她笑着离开他的怀抱，走进厨房。
没过多久，从厨房里飘来一股煎蛋的香气。当林子夕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杯碟碗筷。
“这是刚热过的牛奶，你一定要把它喝完。”郝文清把装着牛奶的玻璃杯推到他的面前。
林子夕没有说话，他把杯子接过来，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喝着。
郝文清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是她感到最幸福的时候。
吃完早饭，林子夕象往常一样准备去上班。
“中午一起吃饭吗？”
林子夕想了想，“今天中午恐怕不行。我要去哥哥那边。”
“没有关系。”她勉强地笑了笑，“那晚上呢，晚上可以吗？”
林子夕点了点头，“好，我晚上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做。”
“我等你。”
“好。”林子夕一边说，一边穿好鞋。“我走了。”
“再见。”郝文清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晚上见。”
“嗯。”
林子夕转过身，很快便消失在门口。
郝文清飞快地跑到窗边，注视着他每天必经的那个路口。
他的身影出现了。
象平常一样，他匆匆地随着人群向街的另一头走去。他似乎永远也不会知道，从她走进他生活的那天起，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候，一双熟悉而又美丽的眼睛便会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眷恋的目光一直送他走出好远好远……
（二）
“喂？”秦筝儿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仍旧不停地在纸上写着。
“我，小帆。”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唉呀，是你啊！”秦筝儿夸张地咧开了嘴。“怎么这么有空？想我了？”她坏坏地笑着。
“周未还上班？”
“没有，我在做些‘私活儿’。”
“你能有什么‘私活儿’啊？小说还没写完？”
秦筝儿笑了。
“你也该出来走走了，老呆在医院那种地方，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好啊。什么时候？你得有空陪我才行。”秦筝儿转了转手腕，感觉有些酸软。
“就现在，有空吗？请你喝东西。”余小帆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喂，你没事吧？”秦筝儿感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异样。
“我哪会有什么事。怎么样，有没有空？”
“有 。”秦筝儿回答得很干脆。
“我在‘毕加索’等你。”
秦筝儿挂断了电话。随便抓起一件外套就匆匆忙忙走出了房间。
“毕加索”是一间咖啡屋的名字，也是秦筝儿与周立立以及余小帆经常见面的地方。
她们认识已经有十多年了，当她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形影不离的死党。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时建立起来的感情不但没有疏远，反而如无心酿制的美酒，时间越久，越是香醇。
又是一年的冬季，整条路上的行人都显得步履匆匆，秦筝儿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她抬起头，情不自禁地望向淡灰色的天空，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也许是冬天出生的缘故，每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她的心里时不时便会漾起一股异样的感动。有时她甚至觉得，每一年她都是为了等来这个季节，才会经历其余漫长的九个月。
咖啡屋里的人并不多，余小帆就坐在临窗的一个位置上。透过咖啡色的玻璃窗，她看见秦筝儿正在穿过那条最近的街道。
余小帆望着她，不由笑了。她永远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吗？
秦筝儿并不知道余小帆在想什么，却看见她在笑。
“我来了，很高兴吧？”
余小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喝什么？”
“还用问？”秦筝儿一边笑着一边把脱下的外套放在椅背上。
“苏打水。哎，真搞不懂你，每次只点苏打水，什么味儿都没有。”
“就喜欢第一口杀杀的感觉！”秦筝儿神秘地一笑。“最近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约我？”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今天可是周未。”余小帆漫不经心地笑了。
“好象不完全是这样吧？”
余小帆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最近有没有什么打算……”秦筝儿的话被打断了。
“我想结婚，却没有人打算娶我。”余小帆嘲笑似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什么？”秦筝儿惊异地瞪大眼睛。
“我说我真的想结婚了。”
“好事啊！如果你肯‘回头’，不知有多少男人可以幸免于难呢！”
“我是认真的。”余小帆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认真。
秦筝儿愣愣地望着她，半晌，问道：“你们决定了？”
余小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脸上竟有些落寞的味道。
一丝不安悄悄划过秦筝儿的心头，“你们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了？”
余小帆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我和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了。”
秦筝儿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过两天有个聚会，你和立立都过来吧。”刹那间余小帆象是换了一个人，刚才的落寞一扫而空，然而秦筝儿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心，那一丝不安越来越明显地横亘在她的心里。
“你刚才的话我没弄明白。小帆，你没什么事吧？”
“我哪会有什么事啊？”余小帆固执地让轻松的笑容停留在脸上，“好啦，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你们。”
“好吧。”秦筝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老样子。”
秦筝儿笑了笑，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你可要小心，别让自己陷到那些虚构的故事里面去了。”
“你指什么？”
“你说呢？”余小帆反问道。
秦筝儿没有说话。
“好了，不说这个了。”余小帆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最近和立立联系过吗？”
“通过几次电话。你呢？”
“我也是。”
“小帆？”
“什么事？”
“我觉得你好象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虚假的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沉默了。
“你和汪志衡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余小帆看着她，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秦筝儿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说话，难过地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
“你也知道的，一开始我父母不同意，现在呢？”她笑了笑，“我父母倒是同意了，可他父母却又不同意了。”
“为什么？”
“我没有问，也不想问。”
“可你总该知道他父母……”
余小帆摆了摆手，“我见过他父母，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让秦筝儿感到意外，不屑中夹杂着一丝无奈。
“其实这是意料中的事。我本来就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人，更何况我也没有打算要刻意讨他们的欢心。”
“汪志衡呢，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样？”余小帆说得漫不经心。
“你和他聊过吗？小帆，我觉得他肯定会想办法说服他父母。”
“是吗？你这么认为？”余小帆的嘴角牵起一缕戏谑的笑。
“这叫什么话？”秦筝儿有些恼怒。
“知道吗，筝儿，”余小帆的表情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我不适合做别人的妻子，做个情人倒还合适。”
秦筝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意外吗？难道你私底下不是这么想的吗？”
“小帆，你是很爱闹，可对感情却是认真的。”
“可是都过去了。感情？感情又算得了什么？”余小帆的眼圈有些发红，可她仍强挤出一丝笑意。
“你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好不容易才又走到一起，不要因为别人的意见影响你们。虽然他父母不能算是‘别人’，可是在你们的事情上他们没有权力干涉。只要你们相爱，有什么问题不可以解决？”
“你为什么总这么天真？”余小帆无动于衷地把玩着面前的咖啡杯。
“小帆……”
“不要自作聪明了好不好！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样子。”她冷冷地笑了，“你是不是总把生活同小说混为一谈？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天荒地老的爱情？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相信吗？如果是这样，如果对现实你从来没有过怀疑，为什么你会对那些无聊的故事那么感兴趣？难道你不是想用那些虚构的情节骗骗自己，好得到一些安慰？”
秦筝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脸色变得苍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中飘着齐豫那能够穿越一切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它却无法穿过她们之间的沉默。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余小帆终于开口了。经过一顿发泄，她显得那样疲惫，仿佛所有的精力全被抽空，只留下一个看似坚强的躯壳。
“或许你是对的，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秦筝儿漆黑的眸子幽深得望不到底，“不论我是否有过怀疑，我依然相信。”
一滴晶亮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过余小帆的脸庞，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绽放如初冬的一朵小花。
“如果有一天我做他的情人呢？”
咖啡屋里柔柔的光线让人们的视线变得模糊，秦筝儿看不清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连她的声音在听来都显得不那么真实，然而，秦筝儿却分明感到了一丝丝愤怒。
“如果你爱他。”
“我爱他？”余小帆喃喃地，她是在问别人吗，还是在向自己寻求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她忍不住想要颤栗，“他要结婚了，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余小帆的声音飘然传到她的耳边，象是来自暗无天日的枯井深处，秦筝儿的心微微一紧。
“我是他最爱的人，这是他说的。或许在他结婚之后我可以做他的情人。”
秦筝儿笑了，有些苦涩。“你不会的。”
“是吗？”她也笑了，泪水却同时落了下来。
“小帆……”
“我没事，别为我担心。”她很洒脱地挥挥手，顺势擦去脸上的泪珠。
秦筝儿握住余小帆的手。她感到这只手很温暖，只是微微有些发抖。
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铅灰色。
她终于将要等来飘雪的那一刻。
这是一年之中最令人动心的季节，即使长大成人如你我，在看见雪花纷飞的那一刻，仍会有抑制不住的欢呼和雀跃。
（三）
秦筝儿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屏幕，全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茶早已经凉了。
微机里播放的是一张她从好朋友周立立那里借来的VCD，这是一部爱情电影，这样的情节，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对白已经不能算是有新意了。可是，她并不在意。
画面渐渐推近，女主角终于俯在男主角的怀里，很动情地哭泣着。镜头越来越近，整个画面只剩下女孩子那张美丽的脸，黑黑的睫毛底下，一串晶莹的泪恰到好处得滴落下来。
秦筝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尽是释然的微笑。屋里尽管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有些羞于面对自己的多愁善感，于是象要掩盖似的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这才发现它已经冰凉了。她把杯子放在桌上，走到窗边。窗外已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昨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她伸出手推开了窗户，听见雪“扑簌扑簌”落地的声音。寒冷的北风挟带着冬雪的清新扑面而来。她抬起头，正对着高高的太阳，暖人的阳光让她不由闭上眼睛，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洒下一片金色，她整个人都沐浴在这冰雪世界里晶莹的阳光下。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她睁开双眼，转过身，快步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小秦吗？我是王佩川。”
“是您呀王医生。”秦筝儿笑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她预感到悠闲的周未就要结束了。
“我妻子今天回来……”王佩川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于是秦筝儿爽快地说道：“您去接她吧，我来替您值班。”
“谢谢你了，又要占用你休息时间了。”
“没什么关系，反正这么一来我又多了一次打牙祭的机会。”她调皮地笑着。
“没问题！”电话那头传来王佩川开朗的笑声。
“她是几点的飞机？”
“下午三点。”
秦筝儿看了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
“我现在就过来。”
“来得及的，你别慌，我能赶得上。”
秦筝儿挂断电话，一边往身上披着外套，一边往楼下走去。
医院离她住的地方不远，中间只隔了两条街，但她还是一路小跑过去。
王佩川见她走进来，便迎了上去。
“你来得可真快！又给你添麻烦了。”看着她被风吹红的脸，听着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王佩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在宿舍里闲着也是闲着。”
“回头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电话里跟您开玩笑的。她难得回来一次，你们真该好好聚聚。”
王佩川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在做了一些交待之后，他离开了医院。
这是病房值班室，通常情况下值班医生不会太忙，只需要按时为病人做例行的检查。现在，所有的病房似乎都很安静，病人们象往常一样躺在各自的床上午休，除了墙上的时钟发出规律的“嘀答”声之外，周围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声响，。秦筝儿暂时无事可做，她后悔来的时候太匆忙，没有带什么书过来。桌子上只有几份今天的报纸，可她对它们一向没有什么兴趣。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看见秦筝儿坐在那里，便笑道：“秦医生，您过来啦！”
秦筝儿笑着点点头，“今天轮到你值班？”
“是啊。”护士一边回答，一边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给他们量体温。”
“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我。”
“好的。”护士端起一个盛着温度计的盘子走了出去。
秦筝儿目送她离开，然后沉默着踱到窗边。
站在高处，城市的风景象是一副巨大的画轴在她眼前展开。秦筝儿没有望着脚下蛛网般密织的街道，也没有留意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她极目远眺，望着遥远的天边，这是冬季难得的好天气，刚刚下过雪，天空仿佛被洗过一样显得格外纯净，因为纯净，显得更加高远。秦筝儿出神地看着它，仿佛她所看到的并不只是一片单纯的蓝天。她的目光随着一片浮云在空中游走，思绪也随之飘出很远，似乎又回到那不曾忘记的过去。她依稀感到自己又坐在北上的列车里，车窗外，依旧是急急向后掠过的风景。五年前的一幕幕刹那间又回到了眼前……
冬夜，清冷，无风。
月的幽光铺满大地。
林子夕倚在窗边，抬头望着那一轮弯月旁薄薄的灰色云彩。他手中的烟蒂还在冒着最后几缕轻烟，烟雾袅袅，在他的眼前升起、绽开，仿若一朵朵盛开的飘渺的花。
那张俊朗的面容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柔和，原本锐利的目光看上去竟有些迷离。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许久都没有挪动一下身体。
“还好吗？”他喃喃地，象是在轻声地问着自己，又象是在问着别的什么人，脸上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一阵凉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这突如其来的凉意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将靠着窗户的身体收了回来，脸上的线条渐渐变得坚硬。
他低下头，转过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却还是被她听见了。
“子夕？”她温柔地喊了一声，不等他抬起头，她的双臂已经将他轻轻环绕。
“吵醒你了。”林子夕带着歉意说道。
郝文清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美丽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情。
“怎么了？”林子夕分开她的手，转过身。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郝文清望着他，柔声道。
“你睡吧，我已经不困了。”林子夕将手中的烟蒂放在了烟灰缸里。
郝文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饿了吗，我先去准备早饭？”
林子夕点点头。
她却没有离开，只是望着他。
眼前的林子夕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遇到他之后，她甚至开始怀疑在没有他出现的二十多年的生命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空白与寂寞。因为有了他，她才体会到爱的幸福，那是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彻底，是在刚刚体会到等待的苦涩转眼间又尝到与他相依相伴的甜蜜，是在无数个害怕失去他的长夜过后被他轻拥入怀的满足，是不辞辛劳为他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餐，换来他感激的眼神。对他的要求一直都是这样单纯。她的快乐、悲伤，她的欢声、泪水，还有那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苦涩与期盼，悲伤和快乐……这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因为他而存在。累吗？怎么会！有了他，生命是多么地让人心满意足呵！悲伤算什么？泪水算什么？委屈又算得了什么？爱情中的女人谁能够逃脱她所遇到的这一切？受一些煎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一句温柔体贴的话，一个疼惜的眼神就足以让所有的不安烟消云散。
她凝望着他，一如往常那么入神，她带着欣喜的心情，就象最初见到他时一样。可是，一丝不安却又钻进她的心底。他是怎么了？那平静的眼神，硬朗的面容，如此地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她的不安是他所熟悉的，林子夕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温柔地亲吻了一下。
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在想什么？”林子夕低声问道。
“我在想给你做什么样的早饭？”她笑着离开他的怀抱，走进厨房。
没过多久，从厨房里飘来一股煎蛋的香气。当林子夕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杯碟碗筷。
“这是刚热过的牛奶，你一定要把它喝完。”郝文清把装着牛奶的玻璃杯推到他的面前。
林子夕没有说话，他把杯子接过来，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喝着。
郝文清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是她感到最幸福的时候。
吃完早饭，林子夕象往常一样准备去上班。
“中午一起吃饭吗？”
林子夕想了想，“今天中午恐怕不行。我要去哥哥那边。”
“没有关系。”她勉强地笑了笑，“那晚上呢，晚上可以吗？”
林子夕点了点头，“好，我晚上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做。”
“我等你。”
“好。”林子夕一边说，一边穿好鞋。“我走了。”
“再见。”郝文清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晚上见。”
“嗯。”
林子夕转过身，很快便消失在门口。
郝文清飞快地跑到窗边，注视着他每天必经的那个路口。
他的身影出现了。
象平常一样，他匆匆地随着人群向街的另一头走去。他似乎永远也不会知道，从她走进他生活的那天起，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候，一双熟悉而又美丽的眼睛便会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眷恋的目光一直送他走出好远好远……
（二）
“喂？”秦筝儿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仍旧不停地在纸上写着。
“我，小帆。”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唉呀，是你啊！”秦筝儿夸张地咧开了嘴。“怎么这么有空？想我了？”她坏坏地笑着。
“周未还上班？”
“没有，我在做些‘私活儿’。”
“你能有什么‘私活儿’啊？小说还没写完？”
秦筝儿笑了。
“你也该出来走走了，老呆在医院那种地方，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好啊。什么时候？你得有空陪我才行。”秦筝儿转了转手腕，感觉有些酸软。
“就现在，有空吗？请你喝东西。”余小帆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喂，你没事吧？”秦筝儿感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异样。
“我哪会有什么事。怎么样，有没有空？”
“有 。”秦筝儿回答得很干脆。
“我在‘毕加索’等你。”
秦筝儿挂断了电话。随便抓起一件外套就匆匆忙忙走出了房间。
“毕加索”是一间咖啡屋的名字，也是秦筝儿与周立立以及余小帆经常见面的地方。
她们认识已经有十多年了，当她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形影不离的死党。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时建立起来的感情不但没有疏远，反而如无心酿制的美酒，时间越久，越是香醇。
又是一年的冬季，整条路上的行人都显得步履匆匆，秦筝儿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她抬起头，情不自禁地望向淡灰色的天空，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也许是冬天出生的缘故，每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她的心里时不时便会漾起一股异样的感动。有时她甚至觉得，每一年她都是为了等来这个季节，才会经历其余漫长的九个月。
咖啡屋里的人并不多，余小帆就坐在临窗的一个位置上。透过咖啡色的玻璃窗，她看见秦筝儿正在穿过那条最近的街道。
余小帆望着她，不由笑了。她永远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吗？
秦筝儿并不知道余小帆在想什么，却看见她在笑。
“我来了，很高兴吧？”
余小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喝什么？”
“还用问？”秦筝儿一边笑着一边把脱下的外套放在椅背上。
“苏打水。哎，真搞不懂你，每次只点苏打水，什么味儿都没有。”
“就喜欢第一口杀杀的感觉！”秦筝儿神秘地一笑。“最近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约我？”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今天可是周未。”余小帆漫不经心地笑了。
“好象不完全是这样吧？”
余小帆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最近有没有什么打算……”秦筝儿的话被打断了。
“我想结婚，却没有人打算娶我。”余小帆嘲笑似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什么？”秦筝儿惊异地瞪大眼睛。
“我说我真的想结婚了。”
“好事啊！如果你肯‘回头’，不知有多少男人可以幸免于难呢！”
“我是认真的。”余小帆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认真。
秦筝儿愣愣地望着她，半晌，问道：“你们决定了？”
余小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脸上竟有些落寞的味道。
一丝不安悄悄划过秦筝儿的心头，“你们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了？”
余小帆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我和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了。”
秦筝儿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过两天有个聚会，你和立立都过来吧。”刹那间余小帆象是换了一个人，刚才的落寞一扫而空，然而秦筝儿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心，那一丝不安越来越明显地横亘在她的心里。
“你刚才的话我没弄明白。小帆，你没什么事吧？”
“我哪会有什么事啊？”余小帆固执地让轻松的笑容停留在脸上，“好啦，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你们。”
“好吧。”秦筝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老样子。”
秦筝儿笑了笑，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你可要小心，别让自己陷到那些虚构的故事里面去了。”
“你指什么？”
“你说呢？”余小帆反问道。
秦筝儿没有说话。
“好了，不说这个了。”余小帆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最近和立立联系过吗？”
“通过几次电话。你呢？”
“我也是。”
“小帆？”
“什么事？”
“我觉得你好象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虚假的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沉默了。
“你和汪志衡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余小帆看着她，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秦筝儿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说话，难过地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
“你也知道的，一开始我父母不同意，现在呢？”她笑了笑，“我父母倒是同意了，可他父母却又不同意了。”
“为什么？”
“我没有问，也不想问。”
“可你总该知道他父母……”
余小帆摆了摆手，“我见过他父母，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让秦筝儿感到意外，不屑中夹杂着一丝无奈。
“其实这是意料中的事。我本来就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人，更何况我也没有打算要刻意讨他们的欢心。”
“汪志衡呢，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样？”余小帆说得漫不经心。
“你和他聊过吗？小帆，我觉得他肯定会想办法说服他父母。”
“是吗？你这么认为？”余小帆的嘴角牵起一缕戏谑的笑。
“这叫什么话？”秦筝儿有些恼怒。
“知道吗，筝儿，”余小帆的表情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我不适合做别人的妻子，做个情人倒还合适。”
秦筝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意外吗？难道你私底下不是这么想的吗？”
“小帆，你是很爱闹，可对感情却是认真的。”
“可是都过去了。感情？感情又算得了什么？”余小帆的眼圈有些发红，可她仍强挤出一丝笑意。
“你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好不容易才又走到一起，不要因为别人的意见影响你们。虽然他父母不能算是‘别人’，可是在你们的事情上他们没有权力干涉。只要你们相爱，有什么问题不可以解决？”
“你为什么总这么天真？”余小帆无动于衷地把玩着面前的咖啡杯。
“小帆……”
“不要自作聪明了好不好！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样子。”她冷冷地笑了，“你是不是总把生活同小说混为一谈？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天荒地老的爱情？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相信吗？如果是这样，如果对现实你从来没有过怀疑，为什么你会对那些无聊的故事那么感兴趣？难道你不是想用那些虚构的情节骗骗自己，好得到一些安慰？”
秦筝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脸色变得苍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中飘着齐豫那能够穿越一切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它却无法穿过她们之间的沉默。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余小帆终于开口了。经过一顿发泄，她显得那样疲惫，仿佛所有的精力全被抽空，只留下一个看似坚强的躯壳。
“或许你是对的，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秦筝儿漆黑的眸子幽深得望不到底，“不论我是否有过怀疑，我依然相信。”
一滴晶亮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过余小帆的脸庞，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绽放如初冬的一朵小花。
“如果有一天我做他的情人呢？”
咖啡屋里柔柔的光线让人们的视线变得模糊，秦筝儿看不清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连她的声音在听来都显得不那么真实，然而，秦筝儿却分明感到了一丝丝愤怒。
“如果你爱他。”
“我爱他？”余小帆喃喃地，她是在问别人吗，还是在向自己寻求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她忍不住想要颤栗，“他要结婚了，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余小帆的声音飘然传到她的耳边，象是来自暗无天日的枯井深处，秦筝儿的心微微一紧。
“我是他最爱的人，这是他说的。或许在他结婚之后我可以做他的情人。”
秦筝儿笑了，有些苦涩。“你不会的。”
“是吗？”她也笑了，泪水却同时落了下来。
“小帆……”
“我没事，别为我担心。”她很洒脱地挥挥手，顺势擦去脸上的泪珠。
秦筝儿握住余小帆的手。她感到这只手很温暖，只是微微有些发抖。
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铅灰色。
她终于将要等来飘雪的那一刻。
这是一年之中最令人动心的季节，即使长大成人如你我，在看见雪花纷飞的那一刻，仍会有抑制不住的欢呼和雀跃。
（三）
秦筝儿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屏幕，全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茶早已经凉了。
微机里播放的是一张她从好朋友周立立那里借来的VCD，这是一部爱情电影，这样的情节，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对白已经不能算是有新意了。可是，她并不在意。
画面渐渐推近，女主角终于俯在男主角的怀里，很动情地哭泣着。镜头越来越近，整个画面只剩下女孩子那张美丽的脸，黑黑的睫毛底下，一串晶莹的泪恰到好处得滴落下来。
秦筝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尽是释然的微笑。屋里尽管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有些羞于面对自己的多愁善感，于是象要掩盖似的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这才发现它已经冰凉了。她把杯子放在桌上，走到窗边。窗外已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昨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她伸出手推开了窗户，听见雪“扑簌扑簌”落地的声音。寒冷的北风挟带着冬雪的清新扑面而来。她抬起头，正对着高高的太阳，暖人的阳光让她不由闭上眼睛，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洒下一片金色，她整个人都沐浴在这冰雪世界里晶莹的阳光下。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她睁开双眼，转过身，快步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小秦吗？我是王佩川。”
“是您呀王医生。”秦筝儿笑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她预感到悠闲的周未就要结束了。
“我妻子今天回来……”王佩川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于是秦筝儿爽快地说道：“您去接她吧，我来替您值班。”
“谢谢你了，又要占用你休息时间了。”
“没什么关系，反正这么一来我又多了一次打牙祭的机会。”她调皮地笑着。
“没问题！”电话那头传来王佩川开朗的笑声。
“她是几点的飞机？”
“下午三点。”
秦筝儿看了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
“我现在就过来。”
“来得及的，你别慌，我能赶得上。”
秦筝儿挂断电话，一边往身上披着外套，一边往楼下走去。
医院离她住的地方不远，中间只隔了两条街，但她还是一路小跑过去。
王佩川见她走进来，便迎了上去。
“你来得可真快！又给你添麻烦了。”看着她被风吹红的脸，听着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王佩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在宿舍里闲着也是闲着。”
“回头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电话里跟您开玩笑的。她难得回来一次，你们真该好好聚聚。”
王佩川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在做了一些交待之后，他离开了医院。
这是病房值班室，通常情况下值班医生不会太忙，只需要按时为病人做例行的检查。现在，所有的病房似乎都很安静，病人们象往常一样躺在各自的床上午休，除了墙上的时钟发出规律的“嘀答”声之外，周围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声响，。秦筝儿暂时无事可做，她后悔来的时候太匆忙，没有带什么书过来。桌子上只有几份今天的报纸，可她对它们一向没有什么兴趣。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看见秦筝儿坐在那里，便笑道：“秦医生，您过来啦！”
秦筝儿笑着点点头，“今天轮到你值班？”
“是啊。”护士一边回答，一边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给他们量体温。”
“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我。”
“好的。”护士端起一个盛着温度计的盘子走了出去。
秦筝儿目送她离开，然后沉默着踱到窗边。
站在高处，城市的风景象是一副巨大的画轴在她眼前展开。秦筝儿没有望着脚下蛛网般密织的街道，也没有留意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她极目远眺，望着遥远的天边，这是冬季难得的好天气，刚刚下过雪，天空仿佛被洗过一样显得格外纯净，因为纯净，显得更加高远。秦筝儿出神地看着它，仿佛她所看到的并不只是一片单纯的蓝天。她的目光随着一片浮云在空中游走，思绪也随之飘出很远，似乎又回到那不曾忘记的过去。她依稀感到自己又坐在北上的列车里，车窗外，依旧是急急向后掠过的风景。五年前的一幕幕刹那间又回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