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北方的冬天真冷啊。一下火车,秦筝儿就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然而这丝毫也不会影响她心中的喜悦。离开喧嚣的车站,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与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她用略带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陌生的城市对于她而言竟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难道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秦筝儿幸福地笑了,清丽的面孔异常生动起来。

    来这里看他是她一个人的决定,她并没有告诉林子夕,她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尽管她不知道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他,尽管她有迷失方向的可能,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可以去问身边这些善良的人啊!在她的印象里北方人一向都是那么热情,易于接近。所以,虽然她是个方向感很差的人,但她却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因为正因为如此,才增加了某种类似于探险的快乐,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新奇兴奋。

    她按照路人的指点,穿过几条街道,终于来到他单位的门口。

    “他不在。”他的同事告诉她,“刚才有个人找他,你可以到附近那家茶楼里看看。”

    茶楼的招牌很显眼,秦筝儿刚才路过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于是她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那里。

    林子夕和许美琪面对面地坐着。

    “这个时候找你不太合适吧?”许美琪问道。

    “没关系。”

    “想吃点什么吗?”

    “谢谢,不用了。”

    “我找你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林子夕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想问我去哪里,和谁一起吗?”

    “你去哪儿?”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会找我吗?”她话锋一转。

    林子夕沉默了,在他们之间,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

    “我不该这么问。”

    “现在过得好吗?”他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为什么问我这个?”许美琪目不转睛地地望着他

    “我想知道。”

    “为什么?内疚?”

    “因为我们是朋友。”

    许美琪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子夕,告诉我,究竟是谁的错?是你的,还是我的?”

    “那时我们都还太小。”林子夕的语气淡淡的,“美琪,别再想以前的事了。你该多想想以后,多想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可我……”

    “你会幸福的,我相信。”

    “谢谢你。”

    林子夕微微一笑。

    “当初我们也是爱得很深,以为很幸福。”许美琪神情复杂地盯着他。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懂得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谁说的?难道那不是爱吗,难道那时的感觉不能算是幸福?”

    林子夕并不争辨,轻轻地啜了一口茶。

    “你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她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她是来向他道别的。

    林子夕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茶杯。刚才,他特意要了一杯菊花茶,因为这是秦筝儿常喝的,她叫它“绝世容颜”。想到这里,他感到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温柔在涌动。

    “子夕?”

    许美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

    “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我走神了。”他歉意地说道。

    “我不会怪你的。”她拉住他的手。

    林子夕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许美琪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美丽的脸上掩不住淡淡的失落。

    林子夕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着。

    秦筝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从她身边经过的人群,甚至也感觉不到城市里所特有的那些声音——她只能感觉到他们——他们的嘴唇在动,然而她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看见许美琪笑了,转眼间又发现她愁容满面;她看见林子夕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很快又一脸疼惜地望着她。秦筝儿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忽然觉得这一切象是梦,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到这里,与他近在咫尺,她怀疑自己是否无比真实地站在这座城市的地面上,她感到一阵恍惑,仿佛被掏空了似的虚弱无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用双脚握住地面,支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

    林子夕送走许美琪之后便赶回单位。在必经的那条林荫路上,他看见一个身影。开始他的目光只是不经意地停留了一下,但是他猛然意识到什么。

    “筝儿?”他喜出望外地跑了过去。

    秦筝儿看着他跑到自己的身边,脸上挂着笑意。

    “你怎么会来的?什么时候到的?一个人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太危险了!”林子夕一边说一边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刚才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秦筝儿的话说不下去了。

    “你来这里很久了?”

    “没有,我刚刚才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她习惯在感到委屈的时候沉默。

    “这里太冷了!走,先到我家去吧,知道吗,我父母早就想见你了!”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

    秦筝儿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让他牵着自己。

    “我真是太意外了。”

    “你高兴吗?”

    “那还用说?你瞧,从见到你到现在,我的嘴一直都合不上。”他的脸上洋溢快乐的笑容。

    “我真怕自己找不到你。”她的声音很轻。

    “可以打电话啊。”

    “我怕影响你工作。”

    “怎么会呢?你呀,总是想这么多!”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你的手好凉啊,这边天冷,衣服带够了没有。”

    “你刚才不在,所以我只好在外面等你。”

    “刚才有点事,出去了一下。”林子夕不打算把与许美琪见面的事告诉秦筝儿,虽然他觉得这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秦筝儿的感情太细腻了,不可能对这种“约会”无动于衷。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有人找你?”

    “哦,不是,是单位有些事。”

    秦筝儿的心往下坠落。

    “外面真冷啊!——你怎么了?”林子夕奇怪地看着停下脚步的秦筝儿。

    “我……看看你就走……”

    林子夕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已经买了回去的车票。”

    林子夕不相信地看着她。

    “我一下车就买好了……”

    “票是可以退的。”林子夕握紧她的手。

    “……”

    “你这么远来这里就只停留这么短短的几分钟?”

    秦筝儿低下头,避开他惊讶的目光。

    “至少在这里住上一天,我可以请假,然后陪你四处走走。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吗?你来一趟多不容易啊,不要这么急着走,好不好?”

    “……”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一会儿我帮你把票先退掉,然后再订明、后天的票……”林子夕的声音嘎然而止。

    秦筝儿一脸幽怨地看着他,泪光在眼眶中闪动。

    “筝儿,你怎么了?”林子夕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安地望着她。

    “我没事。”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不走可以吗?”

    秦筝儿没有说话。她抽出被他一直紧握的手,倔犟地看着他。

    林子夕终于可以肯定刚才自己所担心的已经成为事实。他想秦筝儿一定是见到了他与许美琪在一起。可是事情并非她所想的那样啊!他试着向她解释:

    “我刚才去见了一个朋友……”他小心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子夕,别说,我并不想知道什么。”秦筝儿已经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行李接了过来。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你该相信我。”

    秦筝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

    “别这样,筝儿……”

    秦筝儿的心收紧了。“为什么要骗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误会……”

    秦筝儿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难道你那么做就不会有误会吗?”

    “我可以解释……”

    “解释?”她喃喃地,象是自言自语:“许多事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林子夕怔怔地看着她。

    “好吧,以后再说。”他让步了。

    秦筝儿忧郁地看着他。

    “还是要走吗?”

    “……”

    “留下来吧,我会证明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相信,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可以让所有的误会烟消云散。

    “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的。”她居然以一个轻松的笑容说出这句话。

    林子夕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再见。”

    这如同耳语的声音在他听来竟是那样清晰,象一把精致的小刀,贴紧他的肌肤,温柔地划过。

    迎着缓缓而来的冷风,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秦筝儿转过身。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可面前决绝的背影使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秦筝儿终于离开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提前一周回到了学校。宿舍、食堂、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还有中间那一片又一片的林荫道。因为还没有开学,周围的一切显得十分寂静。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并不感到寂寞,她喜欢独处的日子,安静地想着心事。她常常想起自己带着冲动去看他,又带着失落回到这里。是的,她走得有些任性,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她清楚地看到他目光中的留恋,似乎还有着一丝悔意。他是否后悔那样一个欺骗?其实她十分理解他那么做的原因,如果换作是她也会那么做。有的时候,善意的谎言是因为在乎,但她仍然无法摆脱受伤的感觉。

    她的任性或许还因为某种奇怪的情绪在做崇,她不习惯用语言表达受伤的感情,所有只好用另一种方式,即使它显得有些极端。他会难过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这样默默地问自己。

    “会的。”每次她都用同样的回答,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淡淡的忧伤中小心地滑入睡意中。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开学的日子,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一群又一群充满青春气息的年轻人给这里增添了无限的生命力。

    这是她在学校最后一个学期,半年之后,她就要毕业了。

    这学期的功课不是很多,却有许多事情要做,对即将毕业的学生来说,最后一学期意味着更加忙碌,秦筝儿很快便投入到这样的生活里。她不是精力旺盛的人,分不出过多的精力再去想别的事情,然而林子夕的影子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突然从心底深处某个位置浮现出来,她就带着久别重逢似的亲切在心里温习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温习着她所能回想起来的他所有的神情,还有那些始终无法说出口却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埋怨。

    一个多月过去了,生活依旧那么充实而平静。秦筝儿刚刚在收发室给父母寄出去一封信,当她把厚厚的信封放在窗台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又想到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一丝忧郁悄然爬上她的心头,她匆匆转过身,往宿舍楼走去。

    “秦筝儿,电话!”她刚放下书包便有人在楼下喊。

    “来啦!”她一边答应一边飞快地向一楼传达室跑去。

    “喂?”她气喘吁吁地拿起电话。

    “是我,林子夕。”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让她听见了最想听的话,最想听的声音。

    她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

    “我想来看看你,可以吗?”他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笑意。

    “不好!”她终于可以让自己的心跳频率趋于正常,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

    “太迟了!为什么现在才来?”

    “我一直都很想来,可是没有时间啊!”

    “现在有时间了?可我不想见你!”

    “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他顿了一下,“我可以见你嘛!”

    秦筝儿的脸上开始露出笑意,可她的声音却依旧显得冷淡生硬,她有很不错的控制能力。

    “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生什么气?为什么要生气?”她故意刁难道,笑意更浓了。

    林子夕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两个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秦筝儿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拿着电话。

    “咚,咚!”有人敲响传达室的门。

    “请进。”秦筝儿捂住话筒,身体下意识地转向门口。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微笑着站在那里。

    这张脸对她来说太熟悉了,这样的微笑也只有他才会有。

    他们彼此对望着。

    秦筝儿来不及收起刚才的笑容,怔怔地站在那里。

    林子夕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过电话,把它轻轻放下,“挂了吧,不然别人的电话打不进来了。”

    秦筝儿傻傻地看着他,泪水在笑容里流淌。

    林子夕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肩。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中那些被无数恋人留恋过的地方都洒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从没象现在这样快乐过,因为他们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相伴过——从前的日子,他们只能在记忆中勾画对方的音容笑貌,只能在回忆里想象对方的一举一动,因为他们分隔得太远,横在他们之间的,何止几百上千里?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生命中注定的那一次相遇,或许他们这一生都没有相识的可能。然而造化不仅让他们相遇,更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也给予了他们。他们为此满怀深深的感激。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们谈了许多,唯独没有谈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件事。对他们来说,不论那天发生了什么,也不论它给彼此带来多少不快,都无法与此刻的幸福相比——他来了,他们见面了,他们还象过去那样相爱,以后也将如此,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他们几乎抱着不屑的态度去看待它。

    幸福快乐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明天,她就要送他登上回家的列车。这一天,秦筝儿心不在焉地上完课,背起书包急急忙忙地往宿舍里走。她要赶快回去放下所有的东西,然后去找他。

    她刚走到门口,便被人叫住了。

    “秦筝儿,你等一下。”她停下来笑吟吟地转过身,看着从传达室的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老张。

    “什么事啊,张大爷?”

    “刚才有你一个电话,是你母亲打来的。她刚下火车,马上就到学校了,让你在这里等着她。”

    “我妈妈?”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回到宿舍,同学们还没有回来,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母亲的突然到来令她有些无所适从,因为林子夕在这里,她不知道该让如何让他们相见。

    明天他就要走了,可自己的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看她。怎么办?让他们见面吗?

    她紧张地思考着。

    终于,她打定主意,飞快地跑下楼。林子夕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是很远,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赶在母亲到来之前见他一面。

    林子夕一听见敲门声便立即把门打开了,这几天他早已熟悉了她的节奏。

    “你来啦?”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 “跑过来的?”他有些心疼地问道。

    她一边点头,一边走进了房间。

    “我不会出去的。”

    秦筝儿温柔地笑了笑。

    “下午没课了吧?”

    “嗯。”秦筝儿惴惴地。

    “我们先出去吃饭,然后再到昨天去过的小花园里走走。”

    “子夕,我……”秦筝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

    秦筝儿抬起头,一鼓作气道,“明天下午要考试,很重要,我……”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没关系,当然是功课要紧。那就不散步了,吃过饭你就回去复习功课。”

    “对不起,”秦筝儿嗫嚅着,“中午老师要来给我们辅导。”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林子夕,“因为太突然了,大家都没有准备。”

    “那……没什么,你没时间陪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随便吃点东西。”林子夕掩饰着失望的心情,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可要好好看书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嗯。”秦筝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又是庆幸又是难过。

    “那好吧,快回去吧。”

    “我……我一定会抽时间来看你。还有,明天我一定送你。”

    “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放心吧,没见到你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子夕!”

    “快回去吧,一会儿老师就要过去了。”

    “你一定要等我。”

    林子夕认真地点了点头。

    屋外,晴空万里,而她的心却象是被沉重的幕笼罩了……

    裘文芳来到学校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秦筝儿站在那里。

    “这儿——”秦筝儿挥着手,飞快地跑了过来。

    “慢点儿,慢点儿。”裘文芳一边叮嘱着一边向女儿走来。

    “妈,你怎么来啦?”秦筝儿一边问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包。

    “我陪一个同事来看病,顺便过来看看你。”

    “只是顺便呐?”她不满地嘟起了小嘴。

    “好啦,快带我进去吧,坐了一天的火车,骨头都快坐散了!”

    “妈,你那个同事呢?”

    “她住在亲戚家里,明天我再陪她看病去。”

    “她看病干嘛让你陪着?”

    “她得的是关节炎,和我以前的毛病一样。我在这儿不是看过一个老中医吗,所以带她过来瞧瞧。”

    秦筝儿笑了,“她可是遇见好心人喽!”

    “鬼丫头!”裘文芳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妈,我们先吃饭去,然后再找个地方住下。”

    母女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一家餐馆。

    饭吃到一半,一个头发很短的女孩子便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一眼看见坐在那边的秦筝儿。

    “可找到你了!”她走到秦筝儿跟前。

    秦筝儿抬起头,“小晖?怎么是你啊?找我有事吗?”

    “哦,阿姨来啦?”夏小晖这才注意到坐在秦筝儿对面的裘文芳。

    “她是我同学,夏小晖。”秦筝儿介绍道,“我妈妈,你们以前好象见过面吧?”

    夏小晖笑着点点头,“阿姨您好。”她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筝儿问道。

    “刚才班长找你。”

    “什么事?”

    “他没说,就让我来找你。”

    “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筝筝,你先和小晖一起过去,我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

    “那……”筝儿沉吟着。

    “阿姨,真不好意思,您刚过来就……”

    “没关系,你们先去忙吧,我正好也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妈,那你一个人可别到处乱走啊。这儿小路多,我怕你到时候找不到我。”

    “行啦,我知道了,你去吧。”裘文芳道。

    秦筝儿和夏小晖去了教室,原来班长找她是为了明天上午实验课的事。事情说完之后她就急忙赶往那家餐馆。

    餐馆的老板见她进来,便迎了上去。“你是找你母亲的吧?”

    “是啊,她人呢?”秦筝儿的目光四下寻找,却没有发现裘文芳。

    “她离开好一会儿了,临走前让我告诉你,说她去招待所登记房间了,让你来了之后就去那里找她。”

    “谢谢您!”

    走出餐馆,她不由暗暗叫苦。学校里只有一家招待所,林子夕就住在那里,她本打算到外面找别的地方让母亲住下,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他们见面。为什么越要避免的越是要迎着她而来?

    穿过几条小路,她来到招待所,向服务员询问母亲的下落,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听到裘文芳不在这里的消息。然而服务员很快就把裘文芳的门牌号码告诉了她:裘文芳就住在林子夕的对面。

    “不能换一个房间吗?”

    “但是客人已经住进去了……”服务员有些为难地说。

    秦筝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象只猫一样移近母亲的房间。

    裘文芳开门一看,“我猜就是你,快进来吧。”她的话音还没落,秦筝儿便飞快地闪进屋子。

    “怎么了?”裘文芳奇怪地望着她,“跟做贼似的。”

    秦筝儿嘻嘻一笑,反手把门关上。

    “妈妈呀,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不是说好等我的吗?”她嗔怪道。

    “我坐了一会儿看你没来就一个人到处走走。”

    “害得我好找啊!”秦筝儿不由叫苦。“那你怎么突然想起到这里来的?”

    “走着走着就转到这儿了,正好顺便,反正也是要找个地方住下来。”

    “妈,咱们换个地方吧。”

    “这儿挺不错的。”裘文芳看了看四周,“再说,我也累了,懒得再到处乱跑,就住在这里吧,明天下午我就走了。”

    秦筝儿低头不语。

    “同学找你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

    “下午没课了?”

    “没有。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不去了,太累。”裘文芳一边说一边躺在床上。

    秦筝儿看着母亲疲倦的脸,心疼地把手放在裘文芳的腰上,轻轻揉了起来。

    “我躺一会儿,你在这里陪我说说话,看看电视。”

    “嗯。”

    裘文芳半倚着床躺着,秦筝儿坐在她的身边。

    “筝筝,妈妈有件事想问你。”裘文芳象是想了很久。

    “嗯?”

    “你和小林的事怎么样了?”

    “还好。”

    “别这么马马虎虎的,妈想听真话。”

    “妈,其实你和爸爸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是啊,我们知道你这个孩子太任性了,做事情从不考虑后果。”裘文芳说着埋怨的话,可语气里依旧是掩不住的疼爱。

    “我怎么没有考虑后果?我们在一起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凭什么?就凭见过几次面,通过几回电话?你了解他吗?”

    “你和爸爸也不了解他嘛,又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呢?”

    “我们不是反对他这个人,而是反对你们俩个以现在这种方式交往!”裘文芳的表情有些严肃起来。“你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连见面都困难,相互了解更是无从谈起。现在的年轻人只要一谈恋爱成天都是形影不离的,那有一年见不了一次面的?再说,现在你还在学校,而他已经上班了,他生活的环境你根本就不了解,只凭在信上、电话里说些好听的那是不能相信的。”

    “我信。”秦筝儿轻轻地,却十分坚决地说道。

    “筝筝啊,妈妈不再多说了。”裘文芳尽着最后的努力,“你再好好地考虑考虑,别这么草率。不管你们将来怎么样,现在都该把事情考虑清楚。”

    “我知道,我会想清楚的。”

    裘文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无法命令秦筝儿做什么,或是不要做什么,她太清楚哪怕一点点的专制都有可能在女儿心里留下阴影。这么多年来,她们之间一直有着很好的沟通,这是身为母亲的骄傲。可是过去的和谐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她感到自己几乎要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孩子向着泥泞的路上走去,裘文芳无法忍受,她要阻止,却又不能象那些习惯了呵斥的家长一样,说真的,她真有些羡慕他们,因为或许他们不会有她此刻的矛盾与无奈。面对自己的女儿,这个让她用尽了一生的爱与心血的唯一的孩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维持原有“风格”的前提下让秦筝儿接受自己的想法。然而,秦筝儿会“接受”吗?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倔犟,未来的生活是属于她自己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为她做出选择,不论那样的选择是否意味着幸福。

    这个时候,住在对面的林子夕正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踱着步子,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今天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望着窗外悠悠飘过的白云,他的心里充满了依恋与不舍,秦筝儿美好的笑容象是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闭上眼睛,他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温柔安静的心跳,在平静的节奏中感觉着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一点一滴。

    就要离开了吗?没有她的世界会不会只是一幅灰白的图片?

    就要离开了,在她可爱的生命中有没有留下他来过的痕迹?

    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偶而经过的人,他终于决定去见她。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吧?他一定不去打扰她,只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

    脚下的这条路他们一起不知走过多少遍,当他轻轻触碰着它,依然能够感觉到最初的温柔,仿佛她就在他身边。他蓦然发现自己一贯坚硬的心在遇到她之后竟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他是个理智的人,在现实与理想之间他总能找到一条最易行走的路。他希望得到爱情,却不相信它会超越现实,他希望得到幸福,却不奢求浪漫传说中的永恒。他知道,爱情也好,幸福也好,都是人们向往的,然而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诱惑迫使人们放弃最初的美好,然而没有人可以说这是对还是错。就象是人们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同——现实的残酷远比梦想的幸福更有说服力,人们终于选择成长,开始变得成熟理智。

    当他习惯了现实,却遇到她——这是一个满脑子充满幻想的人,她相信永恒,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一份独独属于她的幸福,相信林子夕就是这幸福的源头。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如何被那张温柔的网轻易地网住了,他不承认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可是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沉静与美丽却的确打动过他的心。后来他们开始写信,通电话,他发现她的内心如此丰富,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温柔里渐渐淡去了这个世界。有时他会为自己的投入感到惊讶,甚至担心害怕——任何一个能够思考的人都会知道在她与他之间有那么多现实的难题。

    然而,过去的二十多年仿佛是一种累积,让他能够在遇到她之后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这条小路快要走到尽头了,再穿过那一片小竹林,走不了多远就可以见到她了,他不由怦然心动。

    教室里很安静,空无一人。

    他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

    “也许她在宿舍里。”他告诉自己:“去吗?会打扰她吗?”他感到十分矛盾。

    “就只看她一眼,见一面就走,不会耽误她太多时间的,也许她现在也会想要见我吧。”他向学生宿舍楼方向走去。

    “秦筝儿不在,刚才她打电话过来说在招待所陪她妈妈,不回来了。”楼上,一个女孩子把头探出窗外。

    他有些发怔地站着。

    “招待所离这里不远,有事的话你可以直接去那儿找她。”

    他回过神来,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理由。

    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是不想让自己难堪,他明白。他不怪她,却无法不让自己难过。

    她的母亲和他住在一幢楼里,她一定为此烦恼不堪吧!

    她们在房间里吗?如果他现在回去会遇上她们吗?如果遇上他该说些什么?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一切显得自然?

    他一边想一边不知不觉地往一条路上走,来到一个不大的花园。校园里象这样的花园很多,微黄的土地上铺着嫩绿的青草,象是铺着一层绒绒的地毯,七、八张石砌的椅子散落在花园的角落,他找了一个离路边较远的坐了下来。

    秦筝儿亲昵地挽着母亲的胳膊开心地笑着,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脸上也都是年轻的笑容,仿佛每个人都拥有这个世界的全部阳光。

    裘文芳指着一个小花园,“那边有几张椅子,去休息一下吧。”刚才她答应出来走走,可是没走多久又觉得有些累了,那些与她擦身而过的年轻的生命让她感觉到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她不时看看自己的女儿——她象他们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有着飞扬得令人心动的青春。同时,她又与他们不同——她是她生命的延续。

    走进花园,她们随便挑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秦筝儿一只手抱住裘文芳的腰,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捶打着,裘文芳惬意地闭上眼睛。

    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林子夕一动不动地坐着。

    也许这世上真的存在所谓的心灵感应,秦筝儿就在这个时候回过头。

    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了几秒钟。

    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着。

    林子夕站起来,向她走过去。

    “你在看什么?”

    “妈妈,是他。”秦筝儿梦呓般低语。

    “谁呀?”裘文芳疑惑地回过头,与林子夕的目光相遇。

    也许是某种直觉,裘文芳似乎猜出他是谁。

    “您好,阿姨,我是林子夕。”

    “你是小林?你好,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实在是太意外了。

    “我也是来看秦筝儿的。”

    “噢,是这样啊。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没听筝筝提起呢?”裘文芳客气地笑道。

    “我也是刚刚才到。”他飞快地看了秦筝儿一眼。

    秦筝儿感激地望着他。

    “来,一起坐吧。”裘文芳往旁边靠了靠,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林子夕坐下来。

    “路途很远吧?”裘文芳问道,就象是每一个长辈都会有的口吻。

    “是啊。”林子夕笑着点了点头。从眼角的余光,他知道秦筝儿一直在看着他。

    “是单位出差呢,还是……”裘文芳停顿了一下。

    “我是请假过来的。”

    裘文芳若有所思地望着前边不远处的一丛茶花,“象你们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学习的好时光,记忆力好,接受知识又快,有时间的话可以多看看书。你看,你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时间全花在路上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多不值得啊。”

    林子夕没有说话,用坦诚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裘文芳。

    她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妈,我们回去吧。”一直没有说话的秦筝儿开口道。

    “你呢,小林,准备去哪儿?”

    “我在招待所登记了房间,可以去那边。”

    裘文芳瞟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她感到胸口象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不能象平常那样轻松地呼吸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她与林子夕的第一次见面。他的镇定,成熟与他的年轻不成比例,而他目光中的沉静更是现在的人们所少有的,在这之前她见过许多年轻人,他们或许可以很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但他们的眼神却时常流露出浮躁的情绪,让人怀疑此刻的安静对他们来说是否意味着某种折磨。

    她感到有些不安。不知为什么,她不太愿意与他对视——他们目光相遇的机会并不多,但一次就已足够了。与其说不太愿意,不如说她是有些害怕。他有一双不大的眼睛,却十分有神,注视着某样东西的时候偶而会让人感到犀利,但是她害怕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温柔与坦诚——在他望着自己与秦筝儿的时候。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走着。

    “您和叔叔都还好吧?”林子夕打破了沉默。

    “谢谢,我们都很好。”

    “前面就到了,您也住在那儿吗?”

    “对,我也住在里面,也许我们还是邻居。”裘文芳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们走进招待所。

    裘文芳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林子夕说:“进来坐坐吧。”

    林子夕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先去买点水果,让筝儿先陪您进去吧。”

    “妈,我们先进去吧。”秦筝儿一直觉得自己的步子轻飘飘的,她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裘文芳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们。

    “我去去就回来。筝儿,你先陪阿姨进去吧。”林子夕打开房门,见她们进去之后便一个人转过身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裘文芳怔怔地出神。

    “妈?”秦筝儿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进去吧。”裘文芳如梦方醒一般,关上门。

    俩个人来到房间里,许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筝筝,你对我说实话,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裘文芳看着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

    “他也是刚到的。”秦筝儿避开母亲的目光。

    屋子里很安静,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轻盈的窗帘,象是夏天街头女孩子身上长长的衣裙,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

    “我知道,我这次是不该来的。”不知过了多久,裘文芳说道,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无法掩饰内心的哀伤,让人觉得在这温暖流通的空气里有些窒息。

    “妈,你为什么这么说?”母亲黯然的表情引起秦筝儿的不安。

    “我知道让你们分开很难,可是我和你爸爸真的是不放心啊!如果仅仅只是你们离得太远那还没有什么,可是他的状况那么不尽如人意。我们不忍心看着你以后受苦!”裘文芳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直接,她知道即使会让女儿伤心,她也不能不说了。

    “状况不好是可以改变的,世上有几个人一生下来就那么优秀?他一直都在努力,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还有你说的离得远,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交通那么方便,想见个面那还不容易!”秦筝儿争辨道。

    “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念的书太少了,这个社会没有知识是不行的。你说他一直都在努力,妈妈不了解他,不好多说什么,但有一点是一定的,‘努力生活’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这里面有很多现实残酷的东西。你们中间有多少问题需要解决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问题?我和他之间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秦筝儿不由提高了嗓音,母亲的固执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要不是你和爸爸一直反对,我和他早就在一起了!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反对,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偏见去看一个人!”

    “我们什么时候有偏见了?难道我说的那些都不存在吗?筝筝啊,你还小,有很多事都没有经历过,你不能感情用事啊!不要有那么多的幻想,生活是很现实的!”

    “我就是不希望象你们活得那么现实!”

    秦筝儿不知道她的话几乎否定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

    裘文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错了吗?一个千万百计想要阻止亲生女儿“幸福”的母亲,是不是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恶可憎?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看过的一场电影,具体的情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觉得与今天的情形有些相似:一位固执的母亲和一个执着的女儿。她记得当时自己对丈夫说,如果有一天他们的筝儿长大了,也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们一定不能象电影里的家长那样。那时的她是多么地自信啊,满以为她会是这世上最完美最称职的母亲。

    她沉思着看着立在窗边的秦筝儿,伸出手:

    “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秦筝儿向母亲走过去,就象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还没有拉住妈妈的手,眼泪便坠了下来。

    “好,妈妈答应你,给你们时间,好吗?”裘文芳的眼圈红了,她的难过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之间的争执,更多的是因为她不得不给女儿全部的自由,包括选择未来可能不幸的生活。

    秦筝儿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改变初衷。

    “这是你的生活,妈妈真的感到无能为力了。”

    “妈妈……我真的不想让你们难过,真的……”

    “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妈妈知道,妈妈相信你。”裘文芳哽咽起来。

    “他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保证。”

    听着秦筝儿孩子气的话,裘文芳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揉搓着,她觉得痛,却无声地笑了。

    “妈妈还想再问你一句。”

    秦筝儿抬起头,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想过以后吗?”

    “嗯!”秦筝儿极认真地点点头。

    “至少你应该告诉妈妈你们是怎么打算的,难道以后也要象现在这样离得那么远?”

    “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一切。”谈到与林子夕的未来,秦筝儿被泪水濡湿的脸上又绽出笑意。想到以后,想到他们即将面对的“幸福”,她美丽的眼中流动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我打算毕业之后就去他那儿,然后和他生活在一起。”

    “去他那儿……”裘文芳喃喃地。

    “我已经想好了,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一切。”

    裘文芳的心慢慢碎裂开。

    “这样也许会离你们很远……”秦筝儿有些难过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但是我们一定会很努力地工作,然后把你和爸爸接来和我们一起住。妈妈,你会愿意离开老家吗?”

    裘文芳极力让自己的情绪显得平静,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啊,离家那么远,你真的忍心离开我和你爸爸?”

    “我没有离开你们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你们的女儿。”

    “可是太远了……”裘文芳心力交瘁地看着面前这一张执着的脸。

    “我会把你们接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不会离开你们的,真的不会。”

    裘文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变心了呢?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在你为他放弃一切以后,万一有一天他不再象现在这样对你,你该怎么办?你在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连个帮你的人都没有呵……”裘文芳的声音哽咽起来。

    秦筝儿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睛里飞快地打着转,“可是谁又能给谁一个承诺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现在所有的承诺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但我不会后悔的。”

    裘文芳不再说话,默默地点着头。

    秦筝儿的身体紧紧靠在母亲的怀里,象是要躲避未来可能遭遇的寒冷——世上或许只有母亲的怀抱是最温暖无私的吧。

    门外,一个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坚毅的嘴角紧闭着,目光平静地盯着脚下的路。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又象是漫长的几个世纪。

    林子夕回到自己的房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封信和一包行李。他把一袋水果轻轻地放在门口,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透明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有人来过的痕迹。

    信很厚,沉沉地压在那袋水果上。

    (五)

    窗外的天空澄清透明,秦筝儿沐浴在阳光里,仿佛睡着了似的轻轻闭着眼睛,黑黑的睫毛展成温柔的弧度,乍一看象极了一面打开的扇子。

    过去的一幕一幕,如此清晰的在眼前掠过,似乎从未远离过她平静的生活。

    她还记得,在那以后,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俩个人的事由他一个人做了决定,他凭什么握有决定她命运的权力?

    他说,他那么做全是为了她。

    “为了我?你太高尚了吧?”当时的声音依稀还在她的耳畔回荡。

    “我不愿你左右为难地夹在我和你父母之间,你本该活得很快乐,恋爱是幸福的,而不是象我们现在这样。”

    “你知道我不幸福吗?”

    “我并没有放弃你,更没有放弃我们的感情。我只是给自己一点时间,让自己能够做出一些成绩,证明给你父母看。”

    “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努力,为什么要把我抛下?”

    “我说了,我没有抛下你。”

    “可事实上你就是这么做的。”

    “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令你家人满意,可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万一我真的一事无成,你该如何面对他们?还有我,我将如何去面对你所要承受的痛苦?”

    “你说了这么多,每说一句话好象都是为了告诉我你是在为我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自私!我们能坚持到现在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现在就因为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泪水如潮涌般袭来,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他的痛苦是那样地显然易见,而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不用了。”她幽怨地,“我已经知道你的决定了,我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什么了。”她象是倦极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

    “筝儿,别这样。我说过,我没有放弃我们的感情,我这么做只是……”

    她没有接着听下去,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他想说什么?在那之后,她总这样问自己。

    他想说什么?她这一生都没有知道的可能了。当年的疑问仿佛一个魔咒,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总停留在那一刻。

    一切就这样了,她和他象是两个从未交合过的世界,在各自的时空里计算着光阴。

    两个月之后他寄来一封信,那时她已经离开学校去外地的一家医院实习,等她再回来的时候,那封信却不知辗转到了何处。不久之后她毕业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秦医生,二号床的病人一直在发高烧。”护士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走,去看看。”秦筝儿跟着她走出值班室。

    工作就这样开始了,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重复着,她的心中再也没有起过曾经那样的波澜。

    毕业以后她回到父母生活的城市,象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她的生活如同一汪静静的湖水。或许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在平凡的生命里遭遇了一次可以回味一生的爱情。

    她已经不算年轻了,至少不再拥有可以挥霍的岁月,但她并不急于寻找一个伴侣。在她身边有许多值得爱与尊敬的人,与他们相处她是快乐的,他们是她的伴,尽管意义不同,但她同样感到满足。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在简单的生活里她常常发现被人们忽略的细节,在这些细节中她敏感着,忧郁着,也幸福着——她是个很容易感觉到幸福的人。

    她几乎什么也不缺。

    然而,当往事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一股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哀愁便从心底泛起,弥漫着整个身心,而她总是浅浅地笑着,不曾让人看出那一缕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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