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音将秦筝儿从睡梦中惊醒。

    “秦筝儿吗?你好,我是洪河。”

    秦筝儿下意识地握紧了电话。

    “怎么,你在休息吗?”现在是早上九点,但是从秦筝儿的声音里,洪河听出浓浓的睡意。

    “噢,没什么,昨天晚上我值班,所以现在睡一会儿。”秦筝儿显得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洪河与她又随意说了几句话,然后言归正传道:“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有人看了你的小说,打算帮你出书。”

    秦筝儿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可别太激动啊。”洪河笑道,秦筝儿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虽然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但是有些地方还是需要做进一步的修改。怎么样,什么时候有空来我这里一趟,我们可以再详细地谈一谈。”

    于是他们约好二个小时以后见面。

    挂断电话,秦筝儿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就象是在做梦一样。

    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等着他们相约的时刻慢慢到来。

    洪河笑吟吟地看着她,“是不是很意外?”

    秦筝儿的脸微微一红。

    “的确是个好消息。”洪河点头道。

    “我总觉得现在出书有些为时过早。”尽管这一直是她的梦想,但她并没有被冲昏头脑。

    “但这是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不是常常都能遇到的。再说还要做进一步的修改,并不是说现在这个样子就让它与读者见面。”他说得十分中肯。

    “我很想知道是谁在帮我。据我所知,个人出书的费用是很高的。”

    洪河出人意料地迟疑起来,“其实你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他现在不在这个地方。”

    秦筝儿奇怪地看着他,“可他不是刚刚才看过稿子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由于工作上的事吧,他昨天才离开,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他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洪河笑道,“这只能说你的运气比较好。其实当时他看过之后并没有对我说什么,我也一直都没有在意。就在前几天他才找过我,对我提起这件事,乍一听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我这个朋友啊,一向对小说之类的不感兴趣。”洪河又想起当时的情形,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秦筝儿听得很认真,她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名字。

    “我可以猜一猜吗?”她狡黠地看着洪河。

    洪河一愣,她从自己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是那位普先生吗?”

    洪河愕然地望着她,“这个……”

    “他也没有离开这里,对吧?”秦筝儿再次做了猜测。

    洪河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我猜的没错。”她显得有些严肃起来,“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帮我。”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洪河知道自己又要让普昕失望了,当初普昕再三叮嘱过自己,一定不能让秦筝儿知道帮助她的人是谁——至少不能这么快就让她知道。

    “我很感谢他,但是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我想见一见他当面和他谈一谈。”

    “可是,这段时间他未必会有空。再说,现在了迫切要做的就是把那篇小说再好好地改一改,见面的机会以后总会有的。”

    “不会是他不打算见我吧。”秦筝儿一语道破天机。

    “怎么会?”洪河叫苦不迭,却还是拼命地死撑。

    “他给过我一张名片,但是被我一不小心给弄丢了。你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她说得十分客气,让人无法拒绝。

    洪河有些迷惑了,看上去她似乎并不象普昕说的那样难以捉摸。可是自己真的可以不顾普昕的反对让她去找他吗?但是洪河转念一想,反正事已至此,她已经知道帮助她的人是谁,况且她自己不也说过曾经有过普昕的名片吗?照这样看来,普昕还是希望能够与她保持联系的。想到这里,他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交给她。

    “谢谢。”秦筝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洪河有些不太放心地看着她,“普昕他本来不打算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是我话说得太直接了一点,让你感觉到了什么。”

    秦筝儿心领神会地对他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送走她之后,洪河急忙回到办公室给普昕打了个电话,不管怎么说总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收盘之后普昕象往常一样做着“功课”,分析一天来的行情。就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

    “是我,洪河。”

    “什么事?”

    “那件事我和她说了……”

    “说了就行了,她一定很高兴吧?”普昕心不在焉地说道。

    “的确很高兴。”洪河咽了一口唾沫,看来不说也不行了,“可是我给搞砸了。”

    “嗯?”普昕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那些令人头晕的数字上。

    “她知道了。”

    “哦,”普昕没有在意地说道,忽然他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她知道什么了?”

    “她猜出是你在帮她。”

    “谁让你告诉她的!”这一下,普昕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洪河这边了。

    “我可是一个字也没说哇!”洪河委屈地叫了起来。

    “你呀!哎,真是的!”普昕苦笑道,“你这个书呆子,就不能少说几句话?就是傻子也能从你的话里听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很理解洪河的性格为人,断定秦筝儿一定是从他的言谈中猜出了什么。

    “要怪你就怪吧,谁让我把事情搞砸了呢。”洪河说得可怜兮兮的,要知道还有让普昕更头痛的事在后面呢。

    “算了算了,我也不怪你了。”普昕无奈地摇摇头。

    洪河又打起了精神,“她可能会找你。”

    “啊?什么——”

    “她向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我给她了。不过你以前也给过她你自己的名片嘛。”洪河赶紧把后面加上后面这句话用来减轻自己的罪过。

    “你这个家伙!”他又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能变得……聪明一点?”

    “错——不是聪明,而是狡猾。你该问我什么时候能变得和你一样狡猾才对。”洪河幸灾乐祸地笑着。

    “我不是让你告诉她说我不在这儿吗?你别告诉我又被她猜到了吧?”

    “很不幸。”洪河心虚地答道。

    普昕哭笑不得地挂断电话,看来事情远远没有他事先安排的那样顺利。他太清楚自己在秦筝儿心中的形象了,就因为这样,他才决定在帮助她的同时隐瞒自己的身份。凭直觉,他相信秦筝儿一旦知道真相肯定会拒绝的。但是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总不能真的一下子躲起来不见她吧?忽然间,他发现此刻的普昕似乎不太象他自己,缺少了一点点勇气。

    (十七)

    秦筝儿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当普昕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想要将它挂断。

    “嗨,你好。”从最初的那一声问候中,普昕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我是秦筝儿。”

    普昕感觉到她有些紧张的声音,他象是得到了某种鼓励似的,原本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变得松驰起来。

    “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秦筝儿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我真的不能接受,我只能心领了。”她说得很真诚。

    “为什么?”普昕并不觉得意外,却不打算就这样放弃。

    “我是很想出书,但是我了解我现在所写的东西,还没有资格去供人们阅读。再过几年情况也许会有变化,到那时,或许我会需要你的帮助。”

    “你是说,你现在觉得你写的还不够好。”

    “这是显然的。”

    “这样吧,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当面谈一谈。”

    秦筝儿事先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她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我现在有时间,马上就可以出来。你现在呢,方便吗?”

    “我们在电话里谈就可以了,再说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难道你不想听一听我对那本小说的看法吗?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可我毕竟也是一名读者啊。”普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二十分钟以后我在上次见面的餐厅里等你。”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普昕不等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你。”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秦筝儿手里还握着没有来得及放下的话筒。

    她不会去的!她已经说过没有时间他却还是坚持要见面,他要等就让他等好了。她有些气恼地将电话扣了下来。

    很快就到下班的时间,她脱下白大褂,穿上外套。

    走在那条安静的林荫道上,辗转的思绪不知为什么又回到这里:那篇小说,洪河,还有普昕。现在他还在那家餐馆里吗?她看了看手表——早已超过了“约定”的时间,从挂断电话到现在,恐怕已经快二个小时了。

    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也许他早就不在那里了。象他那种玩世不恭的人才不会把随口说的一句话当真呢。想到这里,她决定经过那里看一看,如果他真的不在,正好也可以为自己找一个“没有见到他”的理由:她不是没有去,而是去了之后发现他根本就不在那个地方,她只是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几分钟”而已。当然,她究竟迟到了多久,就不是问题的关键了。

    主意打定之后,她便转过身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普昕始终没有挪动过自己的位置,这是离窗户最近的一个座位,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他刚刚看过表,已经七点了,就算她现在出现在这里,也已经迟到二个多小时了。他不由苦笑,看来,选择见面真的是太不明智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天空早已降下黑色的夜幕,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地认定不会见到他。

    她沿着长长的落地玻璃窗往前走,目光不经意地向里看着。忽然,她停住了,一张熟悉的脸与她近在咫尺——普昕坐在玻璃窗后笑眯眯地望着她。

    她停住了,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普昕向她招了招手。

    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嗨,你好。”普昕站起来,为她拉开了对面的椅子。

    “谢谢。”秦筝儿的脸红了,她恨不得立刻从他的眼前消失,刚才为什么没有假装看不见他然后溜之大吉?

    “想吃点什么?”普昕见她坐下来,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不用客气了,我不饿。”

    “可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啊,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吃过了吧?”

    秦筝儿的脸更红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关系,约会的时候很少会遇见守时的女孩子。”普昕开着玩笑。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秦筝儿很认真地辩解道。

    普昕看着她,笑了,“那好,你能不能告诉我实际的情形是什么样?”

    “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打算过来。”

    “可你还是来了,不是吗?”普昕有点得意的样子。

    “我来是因为我以为你早就已经走了。”

    普昕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你不信?”秦筝儿感到自己真的有点生气了。

    “不合逻辑。”

    “这有什么不合逻辑的,事实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有此发懵地看着他,“不是你说要见面的吗?”

    “对呀,既然我们说好在这里见面,那么如果你能确定我不在这里,那你还来做什么呢?”

    秦筝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他说的并没有错啊,如果来这里不是为了见他,她为什么还要来?可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会在这里见到他。难道她能告诉他,她来这里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没有见到他”的理由?

    “好啦,不管怎么说,我们又见面了。快点菜吧,我真的已经很饿了。”普昕深深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看着秦筝儿依然泛红的脸颊,他赶紧转移话题。

    秦筝儿心不在焉地点了几样菜,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

    “谈谈我对那本书的看法?”普昕征求着她的意见。

    她点点头。

    普昕笑了,他知道这始终都是最厉害的一着。

    “那是你自己的经历吗?”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就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秦筝儿没有说话,目光里充满着戒备的神情。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普昕意识自己问得十分唐突,于是抱歉地说。

    “其实我很少看小说,因为没有时间,那天完全是个巧合。”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下意识地低下头。

    秦筝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说句实话,我一直不太欣赏这一类题材的文艺作品,象什么琼瑶之类的我几乎连碰都没有碰过。但是……怎么说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秦筝儿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移开了望着他的目光,鹅黄色的灯光映在她低垂着的脸上。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在心里涌动,“真正打动我的不是书中所写的那些。”

    秦筝儿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动,也许是你在里面提到的某一句话,也许只是某几个字,但我真的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怎么说呢,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透过表面往外流,我其实是被它吸引了。”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秦筝儿了解自己所写的东西,也知道事实上她所写的,所要表达的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深刻,他只是看出了某种情绪,知道它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存在于一个又一个简简单单的叙述中。

    “然后你就想帮我?”她不能不对他充满感激,不是因为他的帮助,而是因为于他竟然能读出那些并非刻意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普昕的话再次让她吃惊。

    “哦?”

    “刚看完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可是当我无意中从洪河那里知道是你写的以后,才萌发了这个念头,很客观地说,我对投资出书原本没有任何兴趣,让我发生改变的是因为书是你写的。”他说得很直接,几乎没有考虑后果。

    秦筝儿的脸刚刚恢复本来的颜色,这时又“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解释道,“我只是出于一个朋友的立场,因为我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缘份,能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帮助你是我原先根本就没有想到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哦,不要这么说,让我感到你好象要拒绝。”他笑了。

    “我真的不能接受。”

    “就因为你觉得它不够成熟,还不能拿给别人看?”

    “这的确是一个原因。”

    “可是洪河告诉我,你会帮助你一起修改。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本小说会更好的。”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她加重了语气。

    “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是你的帮助。”

    “为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出一本书的费用吧?”秦筝儿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这完全不同于你请我吃这一顿饭或是别的什么。”她摇了摇头。

    “你想的太多了。钱是身外之物,你又何必看得这么重呢?”

    “问题是这笔钱并不属于我。如果你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我忽然为你提供这样一笔钱,告诉你我要帮助你,你会接受吗?”

    普昕很用心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我会的。”

    “别开玩笑了,我是认真地在问你。”

    “这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嘛,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呢?”普昕摆出了无所谓的一惯态度。

    “你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说如果你换作是我,你也不会接受。”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没有说不表示你会否认。”

    “我否认——”普昕委屈地拉长了语调。

    “我的意思说明白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问我‘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帮助’之类的话了。我真的很感激,却只能如此而已。”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后我有那样的荣幸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感觉到自己微微有点紧张的心情。

    秦筝儿没有回答,她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避开了他的目光。

    普昕的心轻轻地漾动着,他不敢这样长久地注视她。

    “也许以后你会接受的,对吗?”

    “想听我说实话?”秦筝儿放下杯子。

    普昕点点头。

    “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世界上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普昕不失时机地插话道。

    秦筝儿没有理他,继续说道,“我们能相识完全是因为巧合。”

    “为什么不说是缘份呢?”

    秦筝儿停住了,她把身体往后一靠,盯着他的脸,“听我说完你再发表意见可以吗?”

    普昕做出一副知错便改的样子,将两只手交叉在面前,很认真地看着她。

    秦筝儿接着说道,“我的朋友不多,但是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她停了一下,发现普昕并没有要插话的意思,于是她觉得有些心满意足,“况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所以也没打算要去结交一些陌生的人。”

    普昕有些忍不住了,“对不起,我能稍微打断一下吗?”

    秦筝儿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把这种沉默当作默许,于是说道:“我们之间恐怕不能算是陌生人吧,要是互不相识还会面对面地坐在这里吗?”

    “相不相识并不重要,人与人之间是陌生还是熟悉不能以相识与否作为衡量的标准,我一直都不认为你能算是一个熟识的人,我很抱歉。”

    “也许在这方面你太刻意了。”

    “刻意?什么意思?”

    普昕突然想到刺猬,他觉得此刻秦筝儿的神态就象随时都有可能扎他一下似的。

    “你在担心我。”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秦筝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在担心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成为朋友。我猜的没错吧?”他笑了。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从不担心不可能发生的事。”

    “许多事都是在计划之外。比方说,你根本就没有想到会认识我,更没有想到我们会面对面地坐在这里。”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不要那么敏感,不要总觉得那些想要靠近你、了解你的人全都不安好心。”

    “你为什么总喜欢自作聪明?”秦筝儿挖苦道。

    “不错,我是有点自作聪明,不过很不幸,每一次我好象都可以歪打正着。”普昕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这次恐怕要令你失望了。”秦筝儿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我们还没有吃饭呢?”普昕意外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胃口。”她离开了座位,转身向门口走去。

    普昕急忙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秦筝儿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着,普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才灵活的舌头此刻就象打了结一样。

    “别送了。”秦筝儿说道。

    普昕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点了那么多菜真是浪费,你该好好地坐在那里把它们全都吃完。”

    “我送你。”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她。

    秦筝儿触电似地缩了一下。

    “我的车就在外面,就当我向赔罪。”

    “你不是说你总是歪打正着吗?就算是我心虚得想要离开好了。你一向都是那么正确有理,你有做错什么吗?”秦筝儿挖苦道。

    普昕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样的感觉似乎已经是第二次了。

    路过的行人向这边张望,秦筝儿下意识地避开他们的目光。

    “我刚才的话有点过头了,但我真的没有恶意。”

    “好,我知道了。”秦筝儿压低嗓音道。

    “我只想送你一程。”

    “这里到处都是车。”

    “那怎么能一样?”

    “对我来说只要能回家就是一样!唉,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秦筝儿终于发怒了。

    “你声音小点,好多人都在往我们这边看呢。”

    秦筝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既然你那么想送我我就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普昕笑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许打扰我。”

    普昕还想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地把话给咽了回去。

    车里,秦筝儿坐在他的旁边。

    车内的空气显得有些紧张,普昕总想寻找一些轻松的话题,可是每当他的目光碰到秦筝儿那张冷冰冰的面孔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第一次面对一个人感到这样的无措,从来没有谁的情绪可以左右他,但此刻,他却只有万般无奈了。

    又是堵车。

    秦筝儿不耐烦地看着前面长龙似的车辆。

    普昕忍不住笑了。

    秦筝儿瞪了他一眼。

    “听几首歌吧,反正闲着也是无聊。”他避开锋芒,脸上的笑意却蔓延着。

    现在这个时候堵车太正常不过了,看样子秦筝儿似乎并不熟悉这种情况。经验告诉他,他们至少要多出半个小时的行程。

    齐豫的歌声在空气中飘浮着,有人说那是天使的声音,悠远,飘渺,象是绝尘而去的一缕魂灵,却纠缠着心灵深处最为细弱的那一根琴弦。

    觉/当我看见你的信/-我竟然相信/刹那即永恒/再多的难舍和舍得/有时候不得不舍/

    觉/当我回首我的梦/我不得不相信/刹那即永恒/再难的追寻和遗弃/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在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地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如今/当我寂寞那么真/我还是得相信/刹那即永恒/再苦的甜蜜和道理/有时候不得不理……

    秦筝儿的头始终朝向窗外,这哀怨凄凉的调子一丝一缕渗进她原本平静的思绪中。恍恍惚惚地,她觉得这首歌是为她而作,歌者在为她倾情而唱。她感到一股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无奈与悲凉——昔日的痛苦早已沉淀下来,就象杯中泛着苦味的茶叶,时间久了,竟也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然而无意中,当它再次被放进口中咀嚼,最初的苦味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愈加浓烈,就连悠悠的香气也掩盖不了那难言的苦涩。她原本以为自己的那颗心就象被厚厚的蚕茧密密地包裹着一样,有意或无意的逃避足以让它不再受到任何哪怕是最轻微的刺痛。然而此时此刻,它却被温柔地刺破,悄悄地碎裂开来……

    普昕从反光镜里看着秦筝儿,她一脸的寒霜象是被什么给融化了,化为他似曾相识的淡淡忧郁——那是她最初给他的印象。他的心被轻轻揪起,又放下。

    “这是齐豫的《觉》。”他轻声地说。

    秦筝儿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是一个妻子给丈夫的歌。”

    秦筝儿回过头,忧郁便落进他的眼底。

    “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篇《与妻书》,还记得吗?”普昕一脸认真地问她。

    “《与妻书》?”秦筝儿喃喃的。

    普昕微笑着望着她,凭他的直觉,他知道她一定会记起来。

    “林觉民写给他新婚妻子的那封信,在他行刑之前?”

    普昕点点头,“这首歌就是以妻子的口吻唱的。歌词的开头有这样一段话:“我只想一揣当承受是唯一的出路,在一生似解非解的困惑中,是否也有过一丝愤怒与埋怨?”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动情,尽管在这之前,对于这首歌他并没有太多的关注。

    秦筝儿也在看着他,眼前的普昕显得有些陌生,似乎并不是她所熟悉的。

    “你在想什么?”普昕问道。

    秦筝儿的嘴角轻轻扬起,露出平静的笑容,原先那股淡淡的愁容已经褪去。

    “喜欢的话,你可以拿去听。”他很坦诚地说道。

    “谢谢你,不用了,这样的歌听一遍就足够了。”

    普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有些东西只要曾经存在过,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车窗外,霓虹灯光不停闪过,她梦呓般的低语显得不太真切。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车厢里,迎面而来的车灯在他们眼前飞快扫过,倾刻间便刺破车厢内的昏暗。齐豫的歌声继续在空气里回荡,“觉——”那一声轻轻的呼唤让他们再度跌进那样的情绪中。

    普昕感觉到了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是因为这首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如果是这首歌的缘故,那么在此之前无数次地倾听为什么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果是因为别的,那又会是什么?他暗暗地问自己,眼角的余光碰到坐在他身边的秦筝儿。

    如果没有她,他还能触摸到那股透着悲凉的埋怨吗?他是不是还会象从前那样,只留意欣赏那飘渺空灵的歌声,连一丝喟叹也没有。

    “我到了。”

    秦筝儿的声音让他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

    “在前面那个路口停下来就可以了。”秦筝儿说道。

    “好。”普昕掩饰不住心中失望。

    车停下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一边说一边走下车子。

    普昕也随后下了车,看着她往路口那个大院子里走。

    “请……等一下。”他终于鼓起勇气。

    秦筝儿停下来转过身,“有事吗?”

    他象个初恋的大男孩,整张脸竟变得通红。

    “我想告诉你,我是不会放弃的。”

    秦筝儿无所谓地笑笑。“你答应过我什么?”

    “原来你住在这里,”他狡黠地望着她,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这与他刚才略为羞涩的表情有些不太相衬,“从今天开始,我一有空就会来看你。”

    秦筝儿想要开口,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她转过身向前走去。

    “你不要怪我食言,如果不事先答应你我就没有机会知道你原来住在这个地方。我总不能跟踪你吧?”他跑到她眼前,挡住她的去路。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有你的自由,你爱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真的吗?”

    秦筝儿平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我……你相信报应吗?我以前不信,可是现在信了。”普昕忽然说道,“我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人拒绝的这一天。老实说,这种感觉真的是不太好。”他苦笑,“但是我觉得很高兴,真的。”他坦白地看着她,他觉得自己从未象现在这样真诚过,“因为我起码还有机会证明我并不你想象中那么讨厌的人。”

    她冷冰冰的表情并没有降下他升起的热情。

    “不管你以前遇到过什么,也不管现在你在想些什么,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

    秦筝儿怔住了,他的话让她感到意外。

    “我现在是认真的,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认真过,相信我。”

    秦筝儿碰到他凝视的目光,她心烦意乱地移开视线,“很晚了,你回去吧。”

    “明天我再来看你。”他没有再坚持。他的身体向旁边挪了一下,为她让开一条路。

    秦筝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很快她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中。

    普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直接最坦白的一件事,他象是又回到了不谙世事的少年时代,无忧无虑,毫无顾忌。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知道她就是自己一直无法安定下来的原因——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她的存在。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真正地出现?今天晚上,他虽然象傻子一样总是惹她生气,但是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真实。今晚的自己有些陌生,却带着孩子般的率直,这样的感觉让他分外欣喜。他忍不住在想,象秦筝儿那样认真的人,会不会觉得今天晚上的事一定荒唐到了极点,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笑了——那让人怀念,充满美丽幻想的纯真年代呵……

    秦筝儿只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像是在做梦。普昕的言行令她感到吃惊,也本能地产生一种排斥。她不希望任何人不由分说地闯进自己的生活,尤其是象他那样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然而事情并不仅仅如此,普昕的直接在令她感到震惊之余,也产生一丝奇怪的念头——他居然会认同自己写的东西,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她对这个自己一向没有什么好感的人忽然间改变了一些看法,似乎他并不是一个十分糟糕的人。如果说这种感觉她还可以接受的话,那么另外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却令她觉得不安:在听那首叫做《觉》的歌的时候,当他说起那段话时那种被感动的眼神,和后来注视她时的表情,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竟有了一丝慌乱。

    他说明天要来见她。

    随他去吧。现在,她觉得好累,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不想。

    第二天一大早,普昕便步行来到这里。住在这幢宿舍楼里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家里出来向医院走去。没过多久,他便看见秦筝儿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看来她是起晚了。想到这里,普昕笑了。他向她走去。

    “早。”

    “是你?”秦筝儿意外地看着他。

    “送你去上班,不介意吧?”他很自然地与她并肩走着。

    “我要迟到了,没时间陪你。”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们一起跑过去,来!”他飞快地抓住她的手,向医院的方向跑了过去。

    “你——”秦筝儿没有来得及说话,脚步便不听使唤地跟着他跑了起来。

    “小的时候,我可是长跑健将呢!”他一脸骄傲的神情。

    路边的行人向他们这边张望,秦筝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她挣脱开他的手,停了下来,“用不着这么急。”她气喘吁吁地,“你是不是总爱做些哗众取宠的事?”她一边说一边避开行人好奇的目光。

    “看样子你平常一定是缺少锻炼,以后我们天天早上起来跑步,怎么样?”

    “我没有你那么有空。”她没好气地说道。

    普昕并不介意她的态度,“没想到你是个医生,白衣天使。”他由衷地赞美道。

    秦筝儿并不理会他说的话。

    “对了,中午有空吗?”

    “做什么?”秦筝儿戒备地看着他。

    “一起出来吃顿饭吧。”

    “对不起,我没空。”

    “怎么,医生不用吃饭吗?”

    “我们这里有食堂。”

    说话的工夫,他们已经到了医院门口。

    “那怎么行呢,吃食堂即不可口,又没有营养,还是出去吃比较好一点。”

    秦筝儿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年了,觉得味道又好,营养也还说得过去,不劳你费心了。谢谢你陪我走这段路,我到了,再见。”不等普昕再说什么,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普昕有些沮丧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看来今天不是太顺利,他也不能就这样进去找她,还是等到下班以后再说吧。

    秦筝儿回到办公室,看见王佩川笑吟吟地望着她。

    “王医生,什么事这么高兴啊?”秦筝儿一边换上白大褂一边问道。

    “小秦啊,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秦筝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刚进屋隔壁的费医生就告诉我,今天早上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送你上班来了。小秦啊,平时还口口声声地叫我‘前辈’呢,怎么这么大的事儿偏偏我不知道?”

    “瞧您想到哪儿去了?”秦筝儿的脸红了,“我们只是刚好碰到。”

    “我知道了,原来他等在宿舍楼下面,是为了和你‘刚好碰到’啊?”王佩川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好啦,我不和你说了,这种事越描越黑。”秦筝儿知难而退,“对了,今天下午是不是要开会啊?”

    “没有接到通知啊。”王佩川摇摇头,然后恍然大悟道:“又来了,你总是这个样子,老是打岔。”他不满地看着秦筝儿。

    秦筝儿对他挤挤眼睛。

    “小秦啊,我说认真的,你的年纪不小了,是该好好地考虑考虑。女孩子的青春说走就走,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喽!”他很关心地说道。

    “谢谢,我一定谨记前辈的教诲。”

    “我要是你父母头发早就急白了。”王佩川笑着摇摇头。

    “这种事急是急不得的,要看缘份。”秦筝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好啦,我不多事了。不过要是有什么缘份出现的话,记得一定要第一个通知我!”

    “放心吧,我会的。”秦筝儿笑道。她自然而然地想到父母,他们的心情是不是与眼前这位一直关心她的王佩川一样?或者,更加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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