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纪990年,昭阳王朝景天六年。

    这是被历史永远铭记的一年,“大争之世”开始的前夕。

    此时的天下已是风雨欲来。坐镇帝都拥掌万民的昭阳天子——后世史称“崇皇帝”的陈仲景依然端坐在太耀宫绝高的帝位上俯瞰他的天下,但这太平盛世不过是一时表象罢了。至此历经二百年国祚的昭阳王朝已不复“开阳”皇帝当年开国之威,难以弹压各地野心昭然若揭的诸侯。群雄并起,却大都忍而不发,皇室的威仪仅存于帝都附近直辖的“直隶”范围之内,而普天之下,已非尽为王土。强盛的诸侯国可以自立小朝廷,或三公九卿、或权置六部,国都官制齐全,几乎与朝廷相同,礼制也已渐趋皇家规格。

    但暗潮汹涌的世事无法波及广陵江的奔腾,它自西向东划过帝国的南部,曲折地穿过了三个诸侯国,在下游将祁越国的都城江宁一分为二。

    多雨的秋季到来,雾湿江宁城。夏天盛长过的叶子泛出斑黄,带着湿答的气息扑落。江宁多雨多水,城中河湖交纵,水陆并行。河流划出十九道纵横,时常有文士才子长袖宽袍,乘船在水道中漂流,不远的两岸上漫步着女人们。笔墨迎风展开,文士们即兴作成一首雅词俗调,递给岸上心仪的女子。女人若也有意,便会随着新词弹奏出这首词调。这等风俗在江宁极其有名,每年的秋末都会举行,获称“咏水节”。祁越国崇文轻武,文风开放,时有文坛名家也参与其中,应歌作词唱和起落,管弦齐鸣十里声随,竟也有不少名篇于此中问世。

    “呼!”破风的声音切开了江宁寂静的夜晚,高挑的身形如燕影切月般划过古桥,残影直把月光切开。冷白的月下,辉落肩上。

    少顷,马蹄声夹杂着脚步声尾随而至,撕破了如画的宁静。一队如龙的火把追着此人冲上了古桥,火光在夜里的水上烧出一道道不断扩散的烈红波纹。

    那高挑的身影紧身束衣,疾行下桥,转入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月光沿着两壁延伸进巷道,勾勒出一袭修身长衫立于巷中,他静得化在了月色里,无声地等待着。潜逃者冲进巷子,正与这长衫人迎面相遇。束衣人顿了一步,随即飞身抢上,如燕掠平地直冲而去,长衫人却只缓步迈向巷口,迎接对方的冲刺。

    两个身影飞速靠近,在转瞬之间交在了一起!二人相一错身,极其精巧地在最后时刻避开了相撞。

    一柄极利的细刃从紧身衣中滑了出来,凄厉的寒光直刺长衫人的腰间,束衣人几乎是缠着长衫之人的躯体划过,刺出这一刀也只在翻手之间。纤细,狠厉,动作却优雅如蝴蝶翻飞。

    就在束衣人从贴身衣物中露出冷刃的同时,长衫人似乎预料到了这一步动作,腰间长剑提起,剑鞘精准地挡开了细刃。与此同时,长剑跃动着蔽天的白色月光出鞘,桂华流刃,剑锋忽而抹向束衣人的脖子!

    束衣人随着他的拔剑拧身转头,身形俯低,露出了纤细又筋肉交扎的脖颈,堪堪避开了这切喉的一剑。两人在不经意之间,与死神跳了一场贴面舞。

    剑芒扫过,束衣人束发的带子被割裂,如汩汩细流的长发迎着月华撒开,有如天河落水。

    是个女人。

    “算你狠。”女人贴着长衫人擦过,抛下一句,飞速隐入了巷子深处。

    长衫男人并没有追,只是低低嗅嗅,一股浓烈的玫瑰香就在他鼻尖前三寸处晕开,随着湿气扩散着将他包围。男人无声地笑笑,收剑回鞘,他竟然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彷佛不曾拔剑一样,不停步地走到巷口。月光投射到了他的侧脸上——一个很安静的年轻人,安静得要融入月光一样,着白色宽袍,眼眉轻扬,身形修长,若是除去腰间的佩剑,倒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纵马的喊声忽而传来,一队火龙冲到了巷口,火光侵入了整条巷道。江宁的城防卫队和宫中的禁军混杂在列,火把里腾着灼烫的杀气。冲杀的势头忽然止住——因为白衣男人挥了挥手,冲在最前面的人就被顿挫回去。

    俯瞰下来,这条火龙被一袭白衣孤身钉死在了巷口。

    城防军的领头人挤了过来,踏前一步,用火把指着男人:“军务紧急,闲杂人等立刻闪开!”

    “哦?”一声笑传出来,火光在男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曳,人们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白衣男人提起佩剑,猛然间拔剑出鞘!剑锋初出一寸,月光便如泄洪般涌出,像一轮月亮在地上绽放。长剑轻易地裂开青砖,在城防军面前画出一条界限。

    光照亮了城防军领头人的茫然,以及他身后一位禁军军官的震撼。

    “名剑‘月虹’,白衣青带……”身材高大的禁军将领声音微颤着俯下身:

    “祁越国禁军第十营士兵陈清……参见大司马!”

    祁越国文强武弱,军队称不上雄师劲旅。但军界公认的,他们仍有一位可位列天下名将之席而无愧色的将军,他独力撑起了祁越的军武,曾进京接受皇帝册封。整个祁越国能佩名剑“月虹”、被高傲的禁军校尉尊称大司马之人,便只此一位。

    祁越禁军都指挥使、大司马、“白袍青玉带”温廷兰。

    这位祁越军中第一人按了按手:

    “你们追不到她,追到了也没用。”

    留不住,留住也应无益。

    “你们抓不住她的,收队吧,剩下的我来处理。”看着一片呼喊着拜下去的城防军,祁越的大司马并未动怒,他话是说给军士们听的,目光却投向了巷子深处:“她是那种……不世出的人啊……”

    男人低语着,看向玫瑰花香消失的地方。

    -------------------------------------

    次日傍晚。

    积忍了数天的阴沉终于落下雨来,不过对于江宁的人而言,秋天就是沁在水里的。锦织般绵密的雨轻敲江宁的青石板街面,处处珠玉碎。涓流在石缝中汇聚,淌过江宁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城市的血脉,随之搏跳。

    江宁人大多是喜雨的,不然也难以在这里住下来。这个雨天不过是雨季开始的标志,各家酒店都聚满了借雨舒心的人,在忙碌中偷寻片刻休息。有经验的店家早已备好了熟食和热酒,等候着老主顾和新客人们在此谈天说地。其实说是避雨,只是懂得享受生活的江宁人们一起找个借口痛饮罢了。

    街边一家不大的酒家,悬着一面“清水轩”的旗子。店中人数不少,却也不算拥挤,各位借此机会聚在一起喝酒,无论熟识与否,偷闲而已。

    柳丝般纤劲的手指轻敲木桌,桌上的酒杯随着节奏微颤。这是一个高挑的女人,头后散漫地挽了个髻,只束住了部分头发,额前几许长发笼垂,遮住了她的半边眉眼。她左腿翘在右腿上,轻慢地晃荡。女人拔出簪子,撒开了一头乌发,末梢柔和地勾起一个卷曲弧度。长发披散到肩上,像是雅丽的屏风。她简单利落地把后面的头发扎起一个辫子,面前依旧笼着碎发。

    酒店的门被推开,一股湿气涌进店里,女人原本笼在黑幕之间看不甚清的眼睛陡然亮起,目光透过碎发直射出去。

    一身白袍的男子收伞进门,身材好似手边的伞骨,松浮的白袍下仍能看得出挺拔,眉眼温静。他一进门,酒肆的大半人都看向他。

    男子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女人这桌,视其余人的目光如无物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额前散发,坐姿轻放,你可不像是宫中之人呐沈婕妤。”男人说着,面色不改,却一把按住了桌下女人握刀的手——那把刀直直刺来,本应直接切开他的膝盖。

    “长袍宽带,不佩刀剑,温将军,你倒像是军人吗?”女人手腕软的像是绸子,蝴蝶般一翻,就撤回了手,反唇相讥。

    温廷兰也不在意,只是一笑,像是自嘲。他握住面前的酒杯,精致的白瓷入手,渗出一股凉意。温廷兰忽然手腕急抖,杯中的酒海潮似的涌动起来,贴着杯壁旋转。

    手止杯停,由动入静。转瞬之间的,清澈的酒液底部沉出一抹青黑的杂质,随即逐波消散。

    温廷兰抬起头,对上笑眼盈盈的女人,苦笑道:“沈璁,下毒这招还用呢?”

    祁越国的婕妤笑起来,甩手把那杯酒洒到地上,从温热的水桶中提出酒壶,重新给温廷兰斟满烫酒。热酒滚入冰凉的瓷海中,冷热交加,别有独特风味。

    “怕你哪天放松警惕就被人弄死了,给你提提醒。那样的话,就没人能在雨天出来陪我喝喝酒了。虽然昨天晚上我们似乎还想杀了对方,但你也别太快死在别人那了。”女人眨眨眼,把瓷杯推到温廷兰面前:“‘清水轩’不大,这是招牌。酒用热水烫着,瓷杯却是从冷水中捞出来的,酒沥进杯子里,极致的享受。”

    她盯着温廷兰,举起杯,仰头饮尽。筋肉分明的脖颈中,烈酒随着喉结的滚动流下,冰与火在唇间胃里翻滚。

    温廷兰也举杯,随饮。酒液极烈地流进喉咙,有如炙热的刀切过肌肤。

    烈酒入喉,身上的潮气都被蒸腾出去,温廷兰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压住了。沈璁却皱紧了眉峰,宛长的眼睛眯起,显然是被辣到了。

    “本来也不怎么能喝酒,偏要一口干这种烈酒。”温廷兰无奈地看着,沈璁吐吐舌头,脸颊飞红。

    “哎呀,就是想喝一点嘛!”沈璁又斟一杯。

    “最后一杯,不能再喝了。”

    “雨季来啦,多喝酒,能暖身子。”沈璁挑挑眉,仰头如长鲸吸川,烈酒吞下胃去。女人的脸颊上浮起如同墨晕纸上般的红,原本冷冷的清丽气质中添了些妩媚。

    温廷兰猛地伸手去夺瓷杯,沈璁细若无骨的手腕翻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贴着温廷兰的手绕开了这一抓,瓷杯紧紧握在手中。温廷兰一抓落空,翻手再夺,沈璁随之转手,又一次贴着温廷兰的手腕转到了他的手背上。男人再翻,女人再转。无论温廷兰的动作如何迅猛如何扑击如风,沈璁握着瓷杯的手始终贴着他的手背转动。

    温廷兰无奈地收手,手上的功夫他远不及这个女人,世已失传的“蝴蝶翻花手”,在她的手上真如其名。当初自己也是凭这手寻常宫女断不可能掌握的功夫,勘破了她的身份。

    “祁越国宫中的熏香炉天下首屈一指,贵为婕妤,你大可不必靠强喝烈酒来驱寒。”温廷兰皱眉道:“沈大婕妤,您最近行事也太嚣张了,这还有个谍子的样吗?昨天我问讯了值守军人才知道,你胆敢进内宫主书房偷翻国君的私信,这是公然的挑衅!抓住了就要斩首的!”

    “证据何在?谁能抓到那个贼然后证明她就是我呢?”沈璁耸肩。

    “早知如此,五年前我第一次发现你是皇室插入祁越的间谍时就该抓住你。”温廷兰低声道。

    “哎哟,现在说这些了么?听着你倒像是个忠于祁越的将军。可之前精诚合作,打掩护帮我偷信文出来,还要我拓印一份送到大司马府的也是你吧。”沈璁笑了:“真是‘忠心耿耿’!想不到堂堂祁越大将军也要靠皇室的谍子偷本国机要文件来看。”沈璁指尖转着瓷杯,看向温廷兰。

    温廷兰也笑笑,没有否认,虽然这些行为要是汇报上去,御史台大概要判处他极刑。

    “今天叫你出来,也是有事要和你说的。”沈璁停下手,白瓷清脆地敲落于桌上:“如果不是形式已经这样紧张,昨天我本也不会铤而走险。

    你可能还不知道,东边的那头狮子,醒了。”

    温廷兰脸色剧变。如今的天下暗流涌动,数位诸侯已有不臣之心,皇室更无力一一弹压,这是有心人皆知的。但是公然造反,性质将完全不同,势必会招引群起而攻,是以几年来始终没有人愿意出头当先。以至于世人给如今世上四个优秀的中青年人各自冠以一个极具隐忍特色的绰号:

    “囚龙、蛰凤、冢虎、睡狮,还是狮子先忍不住了吗?”温廷兰沉声喃喃:“因为他是年纪最大的吧,他等不了了。”

    沈璁轻点头道:“十月十二前天上午,皇室宣称齐国国君‘齐威王’吕扬尘意欲反叛,证据确凿,请各诸侯举兵,助力皇室诛剿齐逆。下午申时,吕扬尘自封‘靖忠’大将军,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宣称要进京为皇帝肃清反骨小人。实已等若公然宣战。”

    “肃清有反骨的小人?那如今天下有势力的诸侯都要被肃清才对。”温廷兰微眯双眼冷笑:“竟然是皇室先发难了?帝都的高官老爷们一直忌惮诸侯,不敢轻举妄动,怎么敢先探手摸狮子的头?”

    沈璁点头:“是,所以问题就在那个所谓的证据上,必然是这个证据推动着皇室不得不这样做。我得到消息,那证据其实是一份缔盟书!几天之前,吕扬尘私下致信了各路诸侯,邀请群雄在反书上署名,与他共覆昭阳朝。昭阳不敢等,也不敢赌,先下手拿下齐国,是威慑宵小的最好选择。”

    “吕公这是……大手笔啊!”

    “我想,以祁越国力之盛,地理位置又与齐国呼应,吕扬尘不可能不来信给南宫景。如果南宫景真的在反书上签字,以他祁越国主的影响力,不说整个祁越,大陆东南的广陵三州必将瞬间脱离帝朝。祁越富足,多半仰仗于此三州,所以他势必会把它从昭阳的板块中抢出来。如此一来,大半个东南都要为叛军掌控,东南地区富足,广陵三州更是赋税重地,如果反叛,对整个局势影响深远。所以我必须知晓南宫景的想法,哪怕冒险。”沈璁定了一瞬,然后说:“那样的话,你和南宫景可就是一道人了。

    这条路叫谋反。”

    温廷兰轻轻道:“我和国主终究不是同路之人,不过你是皇室的密谍,如果他真的答应了吕扬尘造反,那他们就是你的死敌了吧?”

    沈璁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着窗外的雨天,大雨像是黑幕里劈空而来,急急坠下清珠。

    她忽地轻声一笑,肩膀缩紧,摩挲起手中的杯子来:“那也未必。就像祁越的将军不会甘心只做个将军屈于祁越一样,昭阳的密谍也不愿仅是一个谍子而囚于昭阳。”

    这话说的很透,温廷兰没有否认。

    流萤般的光点透过雨幕跃上二人脸庞,屋中画屏上的重山巍然矗立在他们身后。

    温廷兰长呼一气:“如果各国真的共反昭阳,那么如今盛传那个预言中的‘大争之世’就会到来,祁越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缓缓取出了一块金边的令牌,放在桌上:“禁军十三营,襄龙营。他们都听我的话,是可信的人。

    沈璁端详着令牌,金边的中央有一条隐白的龙纹。“我一介宫中女流也知道,江宁的禁军只有十二个营,分驻宫城的十二个方位。”

    “是,但这是禁军编外的秘密部队,五年前我向国君申请建立的。募集是我自己做的,表面上的第十三营只是“襄龙营”很少的一部分。真正的“襄龙营”由我一手选拔训练,单方面管理。”

    沈璁听明白了。

    “眷养私军。”她揶揄道:“温将军除了弑君以外,真是什么死罪都犯过了。”

    “□□宫女到也不曾有过,沈婕妤是想帮我破这个戒么?”温廷兰淡淡回击,引得沈璁瞪了他一眼。

    “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这枚令牌,那代表情况已经很危险了。不要犹豫,立刻出城向西北去三十里,找一家名叫‘襄野’的酒店,给掌柜的看这枚令牌,他们会送你离开江宁地界。”温廷兰举起令牌,冲沈璁示意,然后收进怀里:“那里是襄龙营在城外的经营地,三分之一的士兵在那里工作,用以伪装身份。”

    沈璁看着这个平时散漫惯了的男人忽然郑重起来,心知此事重要,点点头。

    你在祁越布置如此之多,所图为何呢?她想。祁越对你来说也不过是跳板吧,乱世开始时你就会踩着祁越跳入天下这场乱局之中。

    “你也不算惊讶啊?”温廷兰看看她,打断了她的思绪:“如果没有我的令牌,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有个朋友,届时也许能帮上忙。”

    “虽然是淡淡的语气,不过这个朋友想来不是一般朋友吧?”温廷兰顿了顿,说出一句:

    “你朋友真不少。”

    “真的很少。”

    “没看出少在哪里,连生死攸关时刻都有好多人抢着来救你。”

    “我说,真的很少。”沈璁重复了一遍。

    温廷兰没有明白,愣了片刻:“真的很少?那你说的这位算什么?”

    沈璁看着他,看了很久。温廷兰有些尴尬,梗在原地没动。

    沈璁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才终于开口:“是吏部右侍郎,赵寰。也算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三十二岁就是实打实的文官从二品。”她又看了一眼温廷兰:“他是可以争取的人……”

    温廷兰微不可察地眉头一抽,很快释去。听着沈璁悉数赵寰的事迹,温廷兰心里苦笑。

    早该想到的吧,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缺朋友呢?也许自己递上的令牌,不过是十中之一罢了。

    雨水落得这么密啊,彼此之间好像这么近,不过细看上去,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集,紧挨着却不相遇,就直直落下来,砸碎了。温廷兰看着窗外的雨出神,直到很久以后沈璁停下了话语。

    温廷兰回过神来,这个赵寰他当然听过,说是近十年祁越最富盛名的年轻文官也不过分。对于吏部侍郎这样的官职,三十二岁实在太年轻了……虽然祁越的大司马也只有二十八岁。

    “是是,赵寰,早有耳闻。”

    沈约歪歪头,好像看出了他的状态不对。

    她忽然笑了,然后开口问:“送走我之后呢?”

    “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跟着你的那些‘襄龙营’士兵就归你调配。”温廷兰凝神。

    “然后呢?祁越的大司马,不会就这点打算吧。”沈璁继续道。

    “然后我也想办法离开江宁,带着剩下的人和你汇合。”温廷兰眼瞳深处闪烁起刺目的光:“悠悠多少年,乱世终于要来了,这是历史上多少人都等不到的机会。

    襄龙营是我一手练起来的精锐,我们足可以凭此入局!沈璁,我知道你不是俗辈,天下偌大,应有你我一席之地。”

    沈璁看着他,出人意料地没有说话。

    窗外雨急,水滴打在檐上,更衬得屋里安静,中堂的嘈杂无法侵入这个角落的寂静,两个人仅凭气息在身周竖起了一圈隔绝的屏障。

    温廷兰感觉有些尴尬,想抬眼看看沈璁。当他看过去时,他惊诧地发现,这个平素精诡明媚的女人竟忽然如此虚弱,那股始终缠绕着她的玫瑰香气似乎都减了几分,平时透过发丝闪着流光的双瞳好像熄灭了一样,就像她眼中那株原本活色生香的玫瑰忽然黯淡了下去。他从未见过这样零碎的沈璁,简直成了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她的头深埋着,长发更笼住了她的面庞,温廷兰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又感受到了一种小女孩所不可能拥有的强烈倦意。稚嫩、飘零与沧桑的疲倦竟能在一个人身上如此明晰地共存。

    “我要监视祁越动向,防止南宫景造反,为了这个任务,我十八岁,就被送来了江宁。如今十年了,我也很想出去走走的。”沈璁的每一个短句都是吐着气说出:“可我已经二十又八了,当一个谍子,是很累的。要跟所有人都处好关系,要面对不同的人拿出不同的状态。”

    她试图梳理额前的头发,却没能拨开几缕:“这场戏,演了十年,演戏的人早累啦。我的的确确想国主在那份看盟书上签字,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不希望借此入局。我只是愿他签字后我就可以回京汇报他的不臣之心,这样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然后我就能到处去走走,不是一个昭阳密谍,只是个无所事事的女人游山玩水。”她的眼睛里短暂地亮出了小女孩那样充满希冀的光:“我听说,浔淮的秋天有万叶齐舞,冬天雪下到浔淮江上会蒸成雾气;西北山地上林立如千军;西南的夏天细雨连绵,百花登岩。都很想去看看啊。”

    身旁的窗外有一朵花探过来,在雨里亮得刺眼,但也低垂着头。

    她笑了笑:“要是二十岁时的我听到你说这些,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吧。那时候我野心勃勃,绝不甘被皇室掌用。可刚才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我累了,累了对那么多人伪装,累了向外人展示的样子个个美好却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我……”

    女人半张着嘴,却始终没再说话。

    温廷兰坐在她对面,陪她保持着沉默,他看不见沈璁的眼睛。每当这种时候,只要沈璁不愿让他看到,温廷兰就总是无法直视那双平时略带点妩媚的灵动眸子。似乎是被长发遮笼,又似乎是它们本身就蒙上了一层雾。

    是么沈璁?原来你的明媚已经支付了如此累的代价么?原来你也不是天生像你给人们展示的那样完美。沈璁,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

    从未有过的,他觉得自己其实离沈璁那么远。远到只有一桌之隔,伸手却抓不到她。

    温廷兰不忍再看,转向窗外。

    风雨凄凄,窗楣咿咿。

    “让你失望了。”沈璁低低地说。

    “没有。”温廷兰转过头来:“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可惜。这样的女人,本可以名彻天下的。”他迟疑了一下:“不过,真的能走吗?”

    他不明白,以沈璁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自己把祁越反叛的消息带回帝都之后的结果?不说杀人灭口,至少也会禁足,总之不会允许她一走了之。

    沈璁幽幽道:“不是不清楚就算交差也未必自由,只是我已经在江宁十年了啊,十年间我一步不曾踏出江宁。”她透过窗缝遥望出去,喃喃:“真是座围城啊。”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她知道温廷兰能懂。

    十年了,一步不曾离开,所以就算知道危险也还是想逃出去。

    温廷兰跟着沉默。他想起这座自己镇守的城市四周,那些他曾无数次登上巡逻的青石城墙,江宁不过方四十里,却囚住了这么多人的灵魂。

    “很烦啊,真的很烦。”沈璁忽然道:“温大将军贵为大司马,是国之重臣,私会宫女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速速回府吧,雨天人很烦的。”女人撑起身体,只手把伞提起,转身便走。

    温廷兰没料到她的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他下意识向着沈璁微微伸手:“烦的话跟我说啊,也许能帮你……”

    “没用的,否则这十年我早就逃了。”沈璁迎进雨中:“我演了十年了,戏散之日,或是我死之时。”

    温廷兰最后叹了口气,伸出的手收了回来,声音缓缓:“沈璁,我会忍让你,可那人不会。祁幻山坐镇祁越十余年,资历比我老的多,死在他手上的密谍杀手早有百数。在南宫景心里,他才是祁越最后的武力支柱,而绝不是我。没有他,军防孱弱的祁越江宁不会如此安定,现今天下想杀南宫景的人何其多,那么多轮刺杀之下,也许南宫景早就死了。”

    沈璁顿了顿:“他知道了么?”

    “还没有。”温廷兰叹道:“但我想怕是快了,你如此频繁的活动,祁幻山不是庸辈……若是我猜的不错,能一力坐镇天宁宫十数年,保南宫景无恙,他恐怕已经踏入了十境大宗师之列,天下可敌者寥寥之数。”

    “知道了。”沈璁说。

    “你要小心。”温廷兰道。他顿了顿,最后的声音低不可闻:“但也别太小心了……”

    可她没有再转头去看温廷兰,不停步地离开了“清水轩”。因为她急着走进雨里,让泪水和雨混在一起,似乎这样就没人知道她的痛哭。

    “我其实……也想要那一席之地啊。”雨中有人轻轻说,只是声音很快就被雨滴打碎了,遥远的无法传到酒馆中,那个只剩一人的角落。

    温廷兰看着那一身淡红陷入泼墨似的雨中,渐渐黑隐。

    他倚着窗户坐下来,深深地望了一眼,然后才缓缓提出那壶已经凉了的酒,独自斟酌,一杯紧接着一杯。

章节目录

《江宁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墨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墨霈并收藏《江宁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