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六年十月十八。
天宁宫，祁越国主南宫景的寝宫。
南宫景这些年在朝堂上作为不多，填词作曲倒是颇有心得，尤以词为工，独创的一调《江宁晚》名震昭阳词坛。相比齐威王吕扬尘的厉兵秣马，南宫景实在称不上雄心壮志的枭雄，风雨飘摇之中，他显得与这剑拔弩张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该是那种极其随和的君主，可以纵酒和臣子风评诗词，可以信手免除大臣的罪过。
如今，霸王向名士发出了邀约。
“国主，吕扬尘的密使团四日前已经出发，如无意外，今晚或翌日晨间将抵达江宁。”一个侍读模样的人向阴影里呈上一封密信。灯光爬上他的脸，照亮了年轻的侧颜。
庆沉，字子琼，祁越门下侍中。门下省虽取消，门下侍中却作为秘书留存了下来。
天宁宫最高宝座上的阴影深处探出一只手，取了密信展开。侍读紧接着捧起一个礼盘，阴影处的人很快地扫视，然后取过礼盘上的火折，“刺”地燃起，点着了信纸。火光短暂地跃上男人的脸庞，把他从暗影中切了出来，那张平素在外与大臣谈论政事都微微含笑的脸庞，现在竟如铁一样，生冷地抗拒着火光。他沉着眼，一直盯着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点残张，瞳孔里映出的赤色随之熄灭。
侍读的年轻人等在一旁，他知道阴影里的这位，在外和在此截然不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许多年来皆是如此，时常上午还与人在笑谈之间，中午回到宫里他就要把那人绑来跪在地上等死。
这座深宫，隐藏着祁越国主南宫景最真实的样子。
他在宫里已经见惯了南宫景生杀予夺，适当保持沉默，这是活下去的秘诀。
“吕扬尘的信要来啦，我们终归逃不去的。”南宫景幽幽道：“你说这一封信，牵动了多少人的神。”
“再多的人，也是要等着殿下做决定。”
“你倒说的滴水不露。”南宫景嘶声笑笑。
大殿陷入黑暗的沉默。
“庆沉，你跟孤多少年了？”南宫景忽然说。
“回殿下，重阳九年开始，那时臣年十八，如今十年了。”
“哦，想那时候我还是个世子呢。”他笑笑，面庞从阴影里探出来。陡然之间似乎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素衣出行隐姓埋名的年轻人，那时候他浪荡江宁，是“咏水节”里引得三条街的女人驻足的文士。一艘小舟，一路水上歌行，倚船痛饮；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轻抚竖琴，浅斟低唱。
庆沉忽地有些恍惚，自从主子即位之后，这八年间自己越来越少在他的身上看到这种样子了——那个没有浸淫权术的高才文士，那个和他说着“只想许祁越一个偏安太平”的年轻世子。
“我曾经许你的太平，要失去了。”南宫景嘶声道。
“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尽力了，齐威王的霸业雄心，不遍及整个天下誓难罢休。”
南宫景摇头：“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的。是这乱世点燃了我们的野心。我们都回不去了，从风淳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庆沉沉默了。安风淳，曾经和自己并称南宫景左膀右臂的男人。他们一同辅佐南宫景在王位之争中胜出，看着这个世子变成了国主。那时候三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是祁越未来的希望。
七年前，南宫景刚刚即位一年，朝堂不稳。是时，广陵三州出身的官员形成了“广陵派”，他们来自祁越最好的地界，把持着广饶的土地和朝堂高位。安风淳是广陵人，而广陵派在那一代选中的领袖正是这位国主身边的红人。广陵派老臣众多，势力错综复杂，广陵三州的巨额赋税大半被广陵派在当地的利益集团把持，国库因此已经出现亏空。在那之前，国主的权势还不像今天这么强大，遍布祁越各地。
庆沉记得，那晚的南宫景点着灯坐了一夜，翌日让自己把他的文墨辞赋尽数沉到了广陵江底。第二天清早他站起身，迈出房门，只说了一句话：
“祁越今日共主。”
那一瞬间，庆沉觉得这位主子的样貌忽然邈远了。
他密奏了朝廷，以广陵派意欲割裂广陵三州为由，请朝廷下旨清剿。他借当朝皇帝的手，毁灭“广陵派”，同时，也不得不杀了安风淳。那一天的安府火光点燃了夜空，皇室的军队在他的配合下冲入了“广陵派”各位要员的府邸，血在青石板逢中淌过整个江宁。
南宫景隔着火焰，与安风淳对视了最后一眼——这位陪着自己从世子到国主的朋友，躬身俯首，向他行了一礼，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
然后安风淳“刷”地拔剑，血溅青砖。
赤色的火龙一夜未熄，南宫景的双眼也充斥着血红，整整一晚。
那晚之后，广陵派分崩离析，年轻的南宫景成为了祁越名副其实的掌权者——以挚友的血为代价。
七年过去，那个纵酒而歌的士子，早已死在了那晚安府冲天的火光之中，活下来的，连庆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曾经很想逃，逃得远远的，远到祁越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南宫景竟然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什么：“那天之后我才明白，这天下那么大，但不是每个人都有立锥之地的。昭阳关连着关，山连着山，出了一重还有一重，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庆沉猛地想起，清剿广陵派完成后的那天，南宫景屏退了所有人，枯坐在书房里，铺纸研墨，从午时坐到日暮，只是反复写了一句话，纸张包围着他，一张又一张，仿佛永远无法突围。那是他最后的一句书法：
“天下偌大，谁非失路之人？”
庆沉今天懂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南宫景：“殿下，我们无处可逃。杀人见血，退无可退！许祁越太平什么的，要放在我们的命后面。”
南宫景只是定定地出神，似是自言自语道：“萍水相逢，尽是无归之客。”
他忽地摇摇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蟒袍。
祁越国主坐回了阴影中，声音直贯庆沉的耳朵：“布好城防，密迎齐威王使团。孤不怕流血，孤要这天下，尽是我们的立足之地！”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庆沉能感觉到黑暗中那股看向自己的灼视。
庆沉深深地俯下身去：“殿下意决，当世英雄，无人胜却。”
“既然已有决断，孤身边的宵小棋子，当清理去。幻山这把刀，也该出鞘了。”
“是。”
……
【历史】
这对在史书上堪称“奇诡”的君臣，自齐威王吕扬尘起兵开始，他们掀开了自己准备多年的伪装，加入了昭阳末年的乱局之中。
而更有名的故事，是他们和日后“翊”王朝的开国重臣之一、后世尊为“幕后之主”的女人沈璁之间，那段让沈璁同他们不死不休的往事。
史学家们总是很难弄清，像沈璁这样冷静到可怕的女人，怎么会在日后于平野遇见南宫景时作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当时已经执掌“翊”军右军的她不惜损失三千精兵和整个大军侧翼，誓杀南宫景——在后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像谜一样，冰冷沉默，她的往事尘封在灰烬里，无人触碰。自她加入张衍晟那个史称“大争之盟”的乱世集团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以来，整个天下，从没有哪个人能让她如此仇恨。
直到后来大翊建国，沈璁拒绝了所有赏赐，却独独点名要来了位于帝国东南的一城——江宁。她请张衍晟赐她一座位于江宁城西北的宅院，此外全都不求。
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也许江宁藏着她和南宫景的秘密。毕竟南宫景起兵之前，曾任八年的祁越国主，国都就在江宁。后世不断有史学家蜂拥至此，在经史繁卷中凭着蛛丝马迹拼凑，试图找寻几十年前的真相。
在天宁宫的残破信卷中，他们拼凑出了一个震惊的事实——
就在景天四年这个史书上极其重要的年份里，偏安的江宁在南宫景起兵之前，还发生了一起隐藏在世人所熟知历史之外的动荡。种种迹象都表明，曾经有一个人，凭一己之力造成了祁越的剧烈动荡，使得祁越军力骤减，同时也直接导致了当时在祁越做昭仪的沈璁出走。
但这段历史像是被人刻意地抹去了某个部分，因为后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沈璁当时只是祁越的昭仪，无论她有多少韬略，那时的她是没有兵权的。那么到底是谁，能在南宫景威压下的江宁，掀起风暴。
历史的这一角，被生生撕掉。也许最终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个隐居到了江宁的沈璁。而那时候，南宫景和他狡诈的雄心都已经埋藏在了平野的荒原下，只剩这个女人回到了江宁藏身起来，静静地守望着流水往复。
……
江宁的西郊城外不远处便是庞大的祁山山脉的一角，它的东麓下万树林立，都是只比人略高的花树，这种树只在秋冬相交之际开花，花色却是有深有浅的红。因为开在冬天之前，是秋季最后盛开的花种，俗称“秋余火”。每个秋天之末，万树花开，鲜红的花瓣零落到广陵江水中，随之流入江宁城。纵横交错的水道会把它们带入江宁的各处，整个城中都是华丽的玫红。
一队轻骑从自祁山方向疾驰下来，黑色骑装上已经风尘仆仆，自西向东进入了花林。
领头的人停下来，极力望向已经可以看清轮廓和灯火的江宁城，其他人也在马上立起来，用力眺望，想要确认前方是否真的有一座城。
“郑大人，我们终于到了。”身后的人低声疾呼。他们为了找寻这座藏在祁山后的城市，已经四天疾行了一千余里，途中还和不下三支来自皇室的截杀部队交手。但他们依然军纪严明，队形保持得甚是完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散漫的状态，只是大家都盯着那个领头的人。
齐国“赤焰”军副统领郑秋明，此次齐国出使祁越的使团长官。他翻身下马：“兄弟们辛苦，这里已经到了祁山东麓，江宁有名的花林，此地离江宁很近了。把夜行服脱掉吧，不会再有人来截杀了。”
所有人都长松了一气，紧绷如弦的身体舒缓下来，他们等这句话已经太久了。但他们还是很利索地除去了黑衣，纷纷露出了赤色的军装，俯视下来如同一团烈火在花林中渐渐燃起，点点扩散。
郑秋明独自看着江宁的方向，夜晚的江宁灯火通明，像是祁山深处的明珠。他深知这场战争才刚开始，齐国西线的战事已经打响，两个完全听命于昭阳的诸侯国率先向齐国发难，截杀齐国使团，并且布置防线，在西线锁住了齐国向西结盟诸侯的道路。齐威王已经派了数支精锐骑兵部队向四面八方突围，自己率领是向东南方向的部队，目标正是祁越。祁越的战略意义非凡，所以他们的任务极其重要——争取祁越，让南宫景在那份盟书上签字。
只有祁越加入战局，齐国才不至于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境地。
抵达江宁仅仅是第一步，如何说服南宫景，才是重中之重。郑秋明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起，他已经了解过南宫景的为人，像这样一个谨小慎微安适喜乐的偏安君主，怎么才能加入霸王的征途？他生怕南宫景打个太极把他留在江宁，一拖再拖，不愿答应。齐国等不起。
恍惚之间，他的余光中抹过一片白色，在鲜红的“赤焰”军和花林之间显得格外明显。
他猛地转身，一袭白袍映入眼帘，男人笑盈盈地看着他。
来人丝毫没有遮掩，他也从来不曾潜行。
郑秋明心理一惊，他是第五境的武夫，在军中是数得上号的高手，这个人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郑秋明统领？”来人发话了。
郑秋明的手早已按在了刀柄上，但没有拔出来，他在战场上摸爬十余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杀意。郑秋明强自定神，看向那个笑意盈盈的男人，觉得似乎有点熟悉：“阁下是？”
男人回答：“祁越，温廷兰。”
郑秋明了然。温廷兰虽然在昭阳朝堂上声明不显，但是昭阳各国军伍都听过他的名号，三年前昭阳曾召集各大诸侯国齐聚中州陆川演武阅兵，祁越的率队将军正是温廷兰。郑秋明当时跟随齐国的队伍去了，二人也算得上有一面之缘。天下有名的名将，大都是武者，唯独这个温廷兰，从不曾展露自己的境界。郑秋明心里估算，这位祁越名将大概有□□境左右。第十境破空境是个天堑，绝大多数精才绝艳之辈都是被拦在了这里，跨过去就是当世绝顶高武。郑秋明心下稍定，只要没有跨越十境破空，骑兵依然可以靠轮番冲锋将对方耗死。
郑秋明缓过神来，急急行礼，论起在本国军中的地位，温廷兰高他不止一筹。
温廷兰回礼：“我奉命来接郑将军入城，不想郑将军神速，已经到了花林。”
“兄弟们疾行赶路，接连遇敌，已经抛下了四十多个战死的弟兄，只为加急把我王的信件带给祁越国主。”郑秋明礼貌回应：“温将军来的正是时候，我等人困马乏，还要劳烦温将军引我们入城。”
温廷兰伸手：“请。”
郑秋明点点头，转身跟最近的一个人低声道：“传令，立刻整队，清点人数，进城再歇息。”
那人点头，跟着去找其他人传令。郑秋明的命令就如同风语一般，无声地响彻了整支队伍。
“一骑队完整。”
“二骑队完整。”
“三骑队完整。”
郑秋明点头：“四队呢？”
无人应答。
郑秋明背后寒风扫过。
这次来的是“赤焰”精锐的斥候，分成四队，出发时每队二十五人。第四队是拖后的小队，实力最强，但折损也严重，如今已经伤亡了十余人。
现在四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像是被血红的花林吸走了。
“战备状态！”郑秋明立刻反应过来，指挥士兵摆开队形。长锋围成一圈，指向四周。
一片寂静。
队伍僵持了半晌，始终没有动静。
“郑将军，不然我们快些进城，那样就安全了。在这里止步不前，反而容易出现不测。”温廷兰忽然开口。
“温将军，你也是带兵的人，这里‘赤焰’的每一个士兵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就要负责把他们带回去。就算死了，也得有个交代。四队还有十来个弟兄，不能把他们扔到这里。”郑秋明拒绝的干脆利落。
“传我令，各队五人一组，不要落单，向四周扩散百米，搜寻四队下落。”
“赤焰”的骑兵纷纷上马，分组之后井然地向外扩张，彼此之间保持着可以支援的距离。
“真是精兵啊！”温廷兰低低感叹了一句。祁越有祁山山脉的保护，多年不曾征战，除了他的“襄龙营”和他训出来的部分禁军，其余的军队大都散漫无边缺乏训练。相比之下齐国已经厉兵秣马数年，大小战役不断，军队已经磨练到了一个十分适合战争的状态。难怪吕扬尘有造反的底气，齐国的战力之强确实雄冠诸侯。
“我既然来了，也不好袖手旁观，助郑将军一力。”温廷兰拍了拍郑秋明，调转马头，去向外围。
艳丽的花树下，温廷兰凝神在“秋余火”的浓香里感受空气，他的嗅觉高出常人数倍，微凉的空气之中，流出了一丝淡淡的玫瑰香味。
他皱起了眉头，低声自语：“果然来了。”
但是不自觉的，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麻烦。”
阵型外围，顶在最外面的那个“赤焰”骑兵感到自己的肩胛骨酸胀，里面的筋脉像是和肌肉扭在了一起，这是身体过载的表现，他们已经接连三四天没有正经休息过了。
他握刀的右手略略放松，前后活动着肩关节。
忽然地，一片月光毫无征兆地凭空具现，从他的太阳穴划过。
刹那之间，月光消散。没有血花迸现，只是一道极细的伤口，精准地捣毁了这位精锐军人的中枢神经。这是妙到巅毫的手法，如果割人喉咙，人并不会立刻死亡，反而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挣扎，闹出声响。但是直刺太阳穴就不同，中枢神经一旦被摧毁，任何反应都不可能出现。
他无声无息地倒下，甚至没有人发现他，花林很密，在上几乎遮住了天空，在下挡住了地面，人倒下了就很难再看见。
有时候，和世界再见就是如此简单，悄无声息，无力回天。
月光开始不断地绽放，每一次都只有短短一瞬，但就在这一瞬之间，势必会有一个“赤焰”士兵倒下。
郑秋明皱起了眉头，花林就在广陵江边，水汽很重，但是氤氲的空气里，一丝血味还是粘在水汽上飘散出来。
“所有人，立刻回收，再次清点人数。”
“赤焰”迅速地回收，郑秋明心里一紧，他已经可以看出，队伍的人数有所衰减。
“一队少五人。”
“二队少三人。”
“三队少七人。”
清点人数出来，足足少了十五个人。郑秋明飞快地反应过来了，自己远远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五人一组仍然阻止不了那人猎杀，必须把部队集中在一起，不能再减员了。
这个时候，郑秋明不得不考虑，自己必须保证进入江宁城，才能完成任务。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快速下了决定，至于兄弟的尸体，只能等进城以后请祁越出兵来寻了。若是耽误了两国订盟……后果难以设想。
“温将军，情况棘手，烦请速速带我们入城，我手里有我王带给祁越国主的密信，闪失不得。”郑秋明看向温廷兰。
“凭将军安排。”温廷兰欠身，没有多话，抬手引路。
大队开始跟随着温廷兰移动，花林里的路都是人踩出来的，温廷兰倒是对此很熟悉的样子，轻车熟路地带队前行。
花林里“秋余火”真的像火一样，烧遍了整片原野，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或深或浅的花红，在秋风中上下浮动着没有尽头。郑秋明蹙眉，神色严峻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紧攥住缰绳。
悄无声息地，队伍的末尾又掉了几个人，因为大队的转向非常频繁，七拐八拐，在拐角处总会被抓到机会。
一个本来位于队伍中段的“赤焰”骑兵感觉后背发凉，他猛然转头，才发觉自己已经是队伍的末尾之人了。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柱爬上。
他想要出声：“敌……”
那抹光利索地切开了他的喉咙，濒死之际，他看清了那个夺去自己无数兄弟性命的东西——
一柄极细的利刃，映着月光如海潮般涌入视线。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深秋的空气里，郑秋明猛然回头。
“停！”他一声低吼，攥拳叫停了队伍：“剩余所有人，向我靠拢，御敌。”
“忽！”的裂空声，那抹方才躲躲藏藏的寒光，眨眼间撕碎了空气，在一个“赤焰”骑兵的眉心处留下了一个猩红的斑点。
此时的“赤焰”骑兵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那个刺客从藏身的花丛中劈空而出，直直切入了骑兵阵中！手起刀落，细刃轻巧地钻进铠甲缝隙之间，划开了一人的咽喉。那刺客的衣着紧贴身体，修长结实的身材在人群里游刃有余。来人转身握住一个挥刀而来的手，五指翻飞，手腕下旋带动对方手臂下沉，接着猛地上提，五指同时搭上对方腕部。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士兵的手腕被卸了下来。刺客顺势扬手，寒光在士兵的脖间一闪而过。
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赤焰”的骑兵挥手拉住了刺客的小臂，带着他倒了下去。这样并不能造成伤害，但是可以给活着的战友争取一个击杀对方的时间。如他所愿，两把雪亮的刀紧跟着挥下来，锋锐直指刺客背心。
那刺客也不回身格挡，全然不顾背后的刀锋，只是略微拧转身体，避开要害，任由这两刀划开自己的后背。刺客直扑对面的人，毫不畏死地连续挥刀，细刃在空中织出一张密网，打法只攻不守。一刀抹杀面前之人后，才回身解决背后的偷袭。这是以伤换命的杀招，刺客似乎没有考虑过自己如何脱困的事情，只是杀人。
背后挨刀，顺势突刺面前的骑兵；袖口染了血，换来的是再杀三人。
“杀！”郑秋明身形晃动，抢到那刺客身侧，这时间拿捏的极妙，正巧对方一力已竭，新力未生，避无可避。刀脱开木鞘爆发而出，泼出一道匹练。
“砰！”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之响，那如水的刀光被人生生截断，佩刀侧飞出去，拍在不远处的树上。温廷兰的拳留在那里，他收手而立，不知和谁说话：“你赌我会出手？”
“温将军这是什么意思？祁越若和我大齐订盟，再加上其余的数位盟友，昭阳不过累卵，天下尽在手中，还有什么不能得到？”郑秋明倒退一步。
“那天下也不是在我手中。”温廷兰淡淡地回了一句。
转瞬之间，周围的军士又消失了几个。
“温将军这是为谁效力！？这样有什么好处？”郑秋明低声怒吼。
温廷兰想了片刻：“我不为谁效力。”
“王不是你能触怒的，我劝温将军还是好生权衡，否则消息一出，我大齐和祁越两头你都待不下去了！”
“那没办法，只好都杀在这里咯。”温廷兰说得挺无辜。
“‘赤焰’无惧一死！”
“齐威王……吕公的风采当真绝世，今日见了郑将军你，知道他手下不缺精兵强将，但更主要的，还是吕公自己的霸气。敢于此时起兵，应对昭阳和天下诸侯，这等傲然决断，俗子必不可为。千古以来，心怀骄傲者方能成事，这点不会变的。齐威王殿下无愧一代雄主。”温廷兰从感慨中回过神来，忽地看住了郑秋明：
“不过终有一日，万军阵前我将亲会吕公！”
郑秋明仍在心里偷偷盘算眼下的生路，可他听到温廷兰这句话也不由得怔住了。他从近二十年前就追随了吕扬尘，当时他不过一介小卒，吕扬尘也仅仅是齐国并不起眼的一个公子。二十年来，他时常自认自己眼光独到，选中了当世无双的明公。
但是刚才那一瞬间，温廷兰直视他的眼睛，他分明看见了十八年前的吕扬尘！
当时那个齐国最小的公子，竟然说他要一掌整个齐国，整个都城传为笑柄。翌年，齐王去世，二十二岁的吕扬尘引千骑入城，包围数位王子府邸，在亲手以军规处决二哥之后，他真的成了齐国唯一的储君，就此开始了他皇图霸业的传奇征程。
眼前这人……那种骄傲那种雄心，那种挥斥方遒的渴望，和十六年前那个不甘怒吼的吕扬尘何其相似！也许真的被他说中了，世间古往今来的英雄都是骄傲的——没有这种气魄的人难以成事。郑秋明竟然失神地想。
“像温将军这种人，是不甘屈于祁越的吧？”郑秋明下意识地说：“可你现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温廷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得叹口气：
“是有点蠢，什么利好也没捞到。我也想有好处啊，不过既然她到场，我只好临时配合了。”
她需要，所以我来了。就这么简单。
郑秋明陡然暴起！藏在衣服里的短刀画出一个完满的弧线出鞘，直取温廷兰喉间而去！他分散温廷兰的注意力，要的就是此刻！他不敢再等了，也许每秒钟都有自己的人在死去。
温廷兰面不改笑：“别动手，别动手。”说着他伸出手，向着郑秋明凌空虚按。
“咔！”清脆的一声响，郑秋明恍如满月一样完美的拔刀斩，被无法目见的巨力生生地按回了鞘中！他的动作彷佛在刹那间被按住了死穴，僵直得一下也动不了。
“十境大宗师！”郑秋明的心里震荡。他自己就是五境武夫，他清楚只有十境破空境的武道大宗师才能作出这种霸道的虚空发力！
当世大宗师数量何其有限，每位都是有数的，祁越这种久疏战阵的偏安之国，竟然藏着一个十境大宗师。
无怪郑秋明疏忽，齐国的最高军事统帅大都督也是十境武夫，已经是当今各国军中仅有的几位绝顶宗师。
十境武人，郑秋明知道，自己撼动不了。
身后的血溅声连绵不绝，温廷兰只是静静笑着等待。
当那令人心神恍惚的“刺啦”声终于停止，温廷兰的目光越过郑秋明：“完事了？”
“完事了。”
郑秋明诧异了，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身后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跳上他的耳朵：“郑将军有劳啦。”
刹那之间，郑秋明再拔刀！极其近的距离，只需要一刀劈出，对方防御这一刀已经是勉强，但刀是虚招，趁着对方泄力之际，就可以用关节技锁住她。几乎转瞬之间，郑秋明作出了堪称完美的战场判断，他自信可以在温廷兰出手之前拿下这个女人。拿下她，自己还有脱身的机会！
“喀拉！”清脆的骨骼错位声。
郑秋明后退了两步，出鞘的刀丢在了地上——他不丢不行，因为他的右手腕骨已经被生生错开了。
温廷兰摇摇头，如此贴身的情况下敢和“蝴蝶翻花手”的传人拼关节技，十境大宗师都不行。
郑秋明觉得世界有些幻灭，自己好歹是五境燊焱境武夫，还是从战场底层厮杀上来的实战武人，便是在齐国军中也算排名前列的高手，不然“赤焰”的副统领也轮不到自己来坐。结果今晚接连两次全力爆发，都被人轻松化解。那个是十境大宗师，按住自己倒也认了。偷袭一个女人，被人错断了手腕，传出去他不知还有何面目在“赤焰”立足。
不过大概也传不出去了，带来的一队“赤焰”都已倒下，唯一站着的只剩他自己。
那股混杂着丝丝血气的玫瑰香传进他的呼吸中，郑秋明咬住了牙，他早该注意到的，温廷兰是破空境的人，怎么可能自己都闻到了血腥他却闻不出来？他猛地回头，想要在临死之前看清这个屠戮了一整个使团的女人。
“沈婕妤！？”郑秋明感觉自己的头脑滞涨了，祁越这边有一个极特别的婕妤，有时候甚至能够协助国主处理政务，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想不通，这个宫里的女人怎么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
婕妤，能处理政务，阻止齐国和祁越联盟……
忽然，他似乎明白了：“破坏订盟，你是皇室的……”
“嘘。”沈璁缠上他，伸手捂死了他的嘴：“我其实是当今陛下的私生女哦。”温廷兰看着沈璁攀上郑秋明，面无表情。
郑秋明双目瞪直，伸手想要把缠在背后的女人扒开。
“刺！”这是今晚最后的一声这样的音响。
“人都要死了，你还得玩弄他一下吗？”温廷兰无奈道。
“无聊嘛。”沈璁夸张地咧嘴笑笑。
温廷兰从“赤焰”的军备中翻出药品，替沈璁把刀伤包好，虽然流了血，但都不是很深的伤口。
然后他看向郑秋明的尸体，温廷兰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弯腰从他怀里摸出了一份带着温热的信封，封上印着一个刺目刚硬的“齐”。
“打开看看！”沈璁抢过信，两三下拆开了信封。
温廷兰凑过去，探头越过沈璁肩膀，想要看看信的内容。沈璁一把把他推开：“你靠的太近啦！”
温廷兰无可奈何，退回了原地。沈璁看的很快，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接着刷刷撕了信纸。
“撕了干嘛！”温廷兰瞪她，这是吕扬尘给南宫景的密信，事关天下未来的走向，自己一眼都没能看到就被沈璁撕了。
“就是吕扬尘请南宫景出兵到祁越与东戬的边境线上，帮他钳制住东戬的部队。齐国的西线上已经和其余勤王的部队开战，东戬依附于昭阳，又和齐国的东境边线接壤，如果东戬在东边起兵勤王，齐国就要陷入东西两路作战的境地。
看来齐国也要扛不住了，它和祁越的结盟……我只能尽力阻拦。不过这一队齐国使团丧命的消息不会一直隐瞒着，最多不过五天，齐国那边也该有反应了。”沈璁转头漫步：“陪我走走吧。”
“你要一直拖着吗？拖到皇室在西线上击溃齐军。”温廷兰紧追几步跟上她，两人的身影在“秋余火”中时隐时现，一黑一白。
沈璁嗤笑：“就怕他们不能。我说了，我有我的目的要达到，皇室的胜负……与我相干不多。”
温廷兰轻轻点头，他是大司马，祁越军旅第一人，对战局形势的敏锐自然更在沈璁之上。诸侯的勤王之军加上皇室的部队，虽然来势汹汹，兵力三倍于齐国投入西线作战的部队，但帝都的兵也已久疏战阵，齐国近年来却是大小战役不断，在血气、军威这些重中之重，却又虚无缥缈的条件中，明眼人自然能看出齐国的优势。行军打仗，仅靠人数远远不能做定数。
拖着祁越不让它与齐国订盟……沈璁的用意究竟何在？温廷兰一时之间也无法想通，这个女人不是受制于朝廷的主，祁越更不是归宿，甚至时至今日，温廷兰仍然不敢确信，自己能否算是她真正的朋友。
要做她的朋友……大概时刻都要有被当作棋子木偶的觉悟。.
他不知道她哪一次的哭泣是真的，不知道她哪一次的情绪展露是流自内心的，不知道她说的哪一句话是诚心实意的而哪一句又只是为了完成目标而说。她是累了吗？那为什么还抱着这么大的野心？温廷兰想不通。隐隐地，他感觉或许沈璁自己也不甚明白。
灰蒙蒙的夜空几乎是覆压在原野上，温廷兰抬头看去，透过“秋余火”的间隙，交错间能看见天上的星辰，道道星光在灰尘中具象起来，散射人间。
“看星星吧。”他如是说。
沈璁抬头：“现在是‘秋余火’的花期，看不到的。”
温廷兰笑笑，猛地向下挥手，磅礴的巨力顿出，气浪托起沈璁，震得四周十步以内的花瓣都随之升腾。沈璁在万千“秋余火”的簇拥下登上了最高的那棵花树顶端，气浪散去，万千花落，她轻轻坐到了枝杈上。
温廷兰腾身而起，踏上树顶，也坐了下来。
“学武十几年，十境听着威风，千人一起攻来，也要被堆死了。行军打仗，当真没什么用，要说大概也就是这点用处了。”温廷兰不着痕迹地自夸了一句，为了保持高人的形象，他遥望着远方，没有转头，只是偷偷瞥了沈璁一眼。
沈璁定定地看着星空出神，这次没有出言嘲讽他。
她只是在想，自己已经多久不曾抬头去看星星了……那么纯洁美好的东西，她却觉得自己看一眼那么沉重。年少时仰望星空，凭的是一腔孤勇，凭的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可这些如今都已经被丢去，于是连抬头的意愿和勇气都没有了。
她想起吕扬尘写给南宫景那封信的最后——
“贵国温廷兰，孤曾见于陆川演武，形非狼虎，心如雄狐。此人诡谲，当世之雄才也。然如不能禁锢，请杀之，万不可留，此君非能为人所御者也。”
这段话如果给他看到，想必会立刻脱离祁越吧。沈璁偷偷瞥了温廷兰一眼，可是自己还留他有用。
此次截杀齐国郑秋明，只是个引子。郑秋明区区五境，其实自己也能对付。但是他还是“赤焰”的副统领，齐国军中当得上是中高层将领，可见吕扬尘对联盟祁越的重视。皇室的密报已经传到，西线的战役力度渐大，业已催促东戬迅速集结部队宣战齐国，她断定齐国不能接受腹背受敌的局面，郑秋明了无音讯，吕扬尘势必再派更高级别、实力更强的人前来订盟。届时，再引温廷兰出手杀他，稍作煽风点火，祁越大司马暗斩齐国来使的消息自然传遍天下，南宫景纵使不愿与齐国为敌，也是百口莫辩。
温廷兰脱离祁越，则再无人能对抗齐国来使，两国顺利订盟，局面会倒向吕扬尘和南宫景一方，这是沈璁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过倘若真的事成……南宫景是何等聪明的人，被推向台前成为替罪羊的，也只能是温廷兰。
沈璁摇摇头，她不能去想这些，温廷兰是计划之外的人，计划以外无不可牺牲者。
沈璁偷偷吸一口气，缓缓吐尽：“秋天快要尽了，‘秋余火’的花期也只剩两三天，近日又多雨，算来能坐在花海之上仰看星空的日子也就今天了。”
“确是难得。”
“这次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空请你去‘清水轩’吃鱼，那里有从广陵江里打上来的新鲜花鲈，味道很好。”沈璁大力拍了拍温廷兰的肩膀。
温廷兰点点头：“只求沈婕妤不再把我撇在那里就好。”
沈璁根本不接他的话：“这次郑秋明身死，齐国必再出使，到时候如果有麻烦，需要你帮我顶住啊！”
温廷兰皱眉：“这一次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国主派我出城接人，使团却全部身死，纵然我没有直接出手杀人，但以南宫景的性格，对我起疑是必然的，这些年来，他也从未曾真正信我。”
“齐国若和祁越联手，整个东南海岸和广陵三角洲就是他们的天下，吕扬尘和南宫景都是何等人？你更无掀起波澜的机会。就算有‘襄龙营’，你能凭此起兵，大陆东南部也没有了你容身的地界。打乱祁越和齐国联盟，起兵蚕食祁越的部分地盘，这才是你最好的选择。”沈璁冷静道：“我们有联手的理由。”
“看来我是不能拒绝咯。”温廷兰摊手。
一阵风拂过，像是搭住了两个人的肩膀。天空中，一颗星辰短暂地爆发出了璀璨的光。
“极星哎！”沈璁站了起来：“小时候在北方，就听说极星是很罕见的，星辰爆光，预示着有大事发生！”
“大事……”温廷兰笑了笑：“最近的大事，也就是‘咏水节’快到了吧。”
“两国订盟的事，在温大将军眼里还不如‘咏水节’有分量。”
“‘咏水节’是盛会，多少江宁人的盛会，相比之下，两个国主订盟又有谁去关心呢？”
沈璁细细想来，忽然觉得有些道理，又有些可笑，自己这些人争来争去的订盟，自以为事关天下大局，其实人们根本不在意。温廷兰说得对，这些乱事他们都不曾听闻，在百姓心里，恐怕“咏水节”的重要性远胜什么订盟。
成败兴亡天下事，所涉之人何其多，所涉之人何其少。
“那将军呢？将军关心么？”沈璁低低地问。温廷兰绝不是愚辈，他次次站出来都是为自己所用……沈璁不敢说他有没有意识到。
“有些时候也想着不去想这些，想着能肆意歌咏，把‘咏水节’当作最大的事。”温廷兰望着天上隐隐的流云：“不过我总想啊，也许世界上有比广陵江更宽广的大河，比祁山更雄伟的山岳，比‘咏水节’更盛大的歌会。我这一生二十六载至今，最远也不过带兵去中州陆川参加演武。听说天下二十州，纵横足有近千万里，我所见的不过三四州的一隅。乱世二百年不开，而今将至，那是大机缘。”
他纵目远眺，看“秋余火”烧遍天际：
“‘囚龙’赵庭谦、‘蛰凤’张衍晟、‘冢虎’路公明、‘睡狮’吕扬尘……都是中青年一辈的天骄啊，年长者如吕公也不过将将不惑，年少如张衍晟才刚过及冠之年。这才仅仅是中青一代，还有帝都的安钦在老当益壮，西北房九延军威三州，朝堂上西南派孙济川屹立不倒……
天下英雄共逐鹿，我已经看到群雄剑指中原之景了。”
他沉下眼，肆意的笑却又撑起嘴角：
“不过若我缺席，则盛世非盛、乱世非乱！”
沈璁定定地看着他，男人极目望天，看原野上的火烧一片，他心里的火随着目光冲越过祁山，沿着天际燎原，直入中原大地。
半阙青山，夜幕下泛着青黑，一片花海，黯淡中灼着火红，无处不是他目光所指。
“一起吧，沈璁，我们本可以是同路之人。”他朝着沈璁伸手，想要拉她起来。
沈璁看着这个平时并不多言的男人今夜语语惊人，她忽然静静的，没有伸手。
“往前看吧，温廷兰，没有人可以一直同路。”沈璁轻轻地拨开了温廷兰的手：“往前看，乱世要来了，那是你的机会。”
温廷兰张口，沈璁抢先道：“别太沉浸感情，所有同行者终将陌路。”
温廷兰觉得周身冷了几度。他不理解，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总是转性很快。调动人的情绪，她似乎总是这么拿手。
“星辰很美，谢谢温将军了。”沈璁稍稍欠身：“烦请温将军送我下去吧。”
温廷兰静立片刻，看着沈璁，沈璁依然半低着头，温廷兰还是看不清她的眼睛。清风缓缓吹过，他挥手带她下树。两人下到地面，“赤焰”的马还有几匹在铺满“秋余火”的地面上徘徊，沈璁轻身上马，再向温廷兰一欠身：“温将军今夜有劳了，请回吧。”
温廷兰这次没再多说，沉默地伸手，向着东边江宁城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璁低下头，勒马而去。她走得很快，好像生怕温廷兰看见她的神态。
“温廷兰……”女人的声音在马蹄声中几乎细不可闻，但又飘渺着散入风里：“没有人能同行的……”她回想起这一生，从没有人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她同行。她知道自己害怕，害怕与任何想和自己同行的人交付真情，这样的话，到陌路的时刻将难以舍离。
“我是……不敢与你同路的人啊……”
温廷兰立在花林中，沈璁离去的风吹过他的耳畔，似乎带来了簌簌低语。他仿佛听到了，因为他全神贯注；他仿佛没听闻，因为他注视着那条背影远去的路。
汩汩的水声流淌过来，温廷兰看到了，那是因为连日秋雨，广陵江涨潮而流上陆地的一支细流。他盯着细流，出神地看着它翻过土堆向前。他忽然伸手，凌空招来一颗石子，把它投到细流上。水流霎时间分成了两股，继续分别向前，这里地势起伏不大，两股水流很快向一处汇去。就在两流将将交汇之际，左边的水流遇到了一处青石，它瞬间改道，与右边的那股越流越远。
温廷兰看着这演变，合上眼，挥手直接震散了右边的支流，水珠溅起来，有一部分洒落到了左边的流中。
忽然，耳边有花树簌簌：“温廷兰！这次为什么不杀她？这里没有任何旁人，截杀在这花林里，悄无声息。你一味地要求我们忍让，只会坏了大事！”
“不到时候。”温廷兰淡淡道。
“何时才到？”另一个声音怒道：“你这不是忍让，怕是动了恻隐之心！沈璁已成气候，京城早就怀疑她了，若不是考虑到她武功太强，早就动手了，哪里用得着你？”
温廷兰嗤笑：“堂堂皇室费尽心机组建的‘异人’部，号称集天下群英，竟然拿一个纤弱女子无法。”
一个声音中气十足：“你也不必笑，你加入组织，得了你要的情报，就要为皇室效力。否则你当‘异人’是你想进就进的？还是真当皇室无高手？你可以横行的了？”
温廷兰心中一愣，这个声音是新的，此前自他加入“异人”至今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他只是需要皇室的情报网才加入组织，从心底说，温廷兰完全看不上所谓的“异人”们，至少分派到广陵三州的“异人”都是这样。可这个人的声音不一样，他听得出来，这个新出现的声音绝非善类。他居然头一次，在祁越的“异人”这里感受到了压迫。
“高手？在下没什么本事，证道大宗师也是凭力证道，只是不知如今皇室可以拿出多少个为昭阳尽死忠的十境大宗师？”温廷兰冷道：“但我知道至少在祁越的地界上，一个也拿不出，所以你们还要跟我求合作。如果‘异人’真的实力为尊，那在祁越，我该一言九鼎！
我实话说，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十境。”
“‘异人’要服从命令！”
“我们只是合作！我自有我的考量，沈璁是什么人？十八岁就开始在生死边缘上反复的女人！万一沈璁还有后手，你们这些鲁莽之辈只能自投罗网！”温廷兰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我说了不到时候，听不懂吗？非要我说出来么？”
花林深处的那些声音沉默了片刻，传出一声冷哼，四方花叶簌簌地轻响。那个中气的声音最后撇下一句：“年轻人，掂量好了，就算十境，祁越也不是你能妄为的地方。”
温廷兰皱起眉头，这次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他想不通，有谁是祁越这三州地界上，在知道自己十境大宗师后，还能毫无忌惮的。
暗中的几人彻底退去。
温廷兰听见风吹过他的袖口，他没有骑马，走出了花林，沿着广陵江，一步步走回了江宁城。
天宁宫，祁越国主南宫景的寝宫。
南宫景这些年在朝堂上作为不多，填词作曲倒是颇有心得，尤以词为工，独创的一调《江宁晚》名震昭阳词坛。相比齐威王吕扬尘的厉兵秣马，南宫景实在称不上雄心壮志的枭雄，风雨飘摇之中，他显得与这剑拔弩张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该是那种极其随和的君主，可以纵酒和臣子风评诗词，可以信手免除大臣的罪过。
如今，霸王向名士发出了邀约。
“国主，吕扬尘的密使团四日前已经出发，如无意外，今晚或翌日晨间将抵达江宁。”一个侍读模样的人向阴影里呈上一封密信。灯光爬上他的脸，照亮了年轻的侧颜。
庆沉，字子琼，祁越门下侍中。门下省虽取消，门下侍中却作为秘书留存了下来。
天宁宫最高宝座上的阴影深处探出一只手，取了密信展开。侍读紧接着捧起一个礼盘，阴影处的人很快地扫视，然后取过礼盘上的火折，“刺”地燃起，点着了信纸。火光短暂地跃上男人的脸庞，把他从暗影中切了出来，那张平素在外与大臣谈论政事都微微含笑的脸庞，现在竟如铁一样，生冷地抗拒着火光。他沉着眼，一直盯着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点残张，瞳孔里映出的赤色随之熄灭。
侍读的年轻人等在一旁，他知道阴影里的这位，在外和在此截然不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许多年来皆是如此，时常上午还与人在笑谈之间，中午回到宫里他就要把那人绑来跪在地上等死。
这座深宫，隐藏着祁越国主南宫景最真实的样子。
他在宫里已经见惯了南宫景生杀予夺，适当保持沉默，这是活下去的秘诀。
“吕扬尘的信要来啦，我们终归逃不去的。”南宫景幽幽道：“你说这一封信，牵动了多少人的神。”
“再多的人，也是要等着殿下做决定。”
“你倒说的滴水不露。”南宫景嘶声笑笑。
大殿陷入黑暗的沉默。
“庆沉，你跟孤多少年了？”南宫景忽然说。
“回殿下，重阳九年开始，那时臣年十八，如今十年了。”
“哦，想那时候我还是个世子呢。”他笑笑，面庞从阴影里探出来。陡然之间似乎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素衣出行隐姓埋名的年轻人，那时候他浪荡江宁，是“咏水节”里引得三条街的女人驻足的文士。一艘小舟，一路水上歌行，倚船痛饮；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轻抚竖琴，浅斟低唱。
庆沉忽地有些恍惚，自从主子即位之后，这八年间自己越来越少在他的身上看到这种样子了——那个没有浸淫权术的高才文士，那个和他说着“只想许祁越一个偏安太平”的年轻世子。
“我曾经许你的太平，要失去了。”南宫景嘶声道。
“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尽力了，齐威王的霸业雄心，不遍及整个天下誓难罢休。”
南宫景摇头：“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的。是这乱世点燃了我们的野心。我们都回不去了，从风淳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庆沉沉默了。安风淳，曾经和自己并称南宫景左膀右臂的男人。他们一同辅佐南宫景在王位之争中胜出，看着这个世子变成了国主。那时候三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是祁越未来的希望。
七年前，南宫景刚刚即位一年，朝堂不稳。是时，广陵三州出身的官员形成了“广陵派”，他们来自祁越最好的地界，把持着广饶的土地和朝堂高位。安风淳是广陵人，而广陵派在那一代选中的领袖正是这位国主身边的红人。广陵派老臣众多，势力错综复杂，广陵三州的巨额赋税大半被广陵派在当地的利益集团把持，国库因此已经出现亏空。在那之前，国主的权势还不像今天这么强大，遍布祁越各地。
庆沉记得，那晚的南宫景点着灯坐了一夜，翌日让自己把他的文墨辞赋尽数沉到了广陵江底。第二天清早他站起身，迈出房门，只说了一句话：
“祁越今日共主。”
那一瞬间，庆沉觉得这位主子的样貌忽然邈远了。
他密奏了朝廷，以广陵派意欲割裂广陵三州为由，请朝廷下旨清剿。他借当朝皇帝的手，毁灭“广陵派”，同时，也不得不杀了安风淳。那一天的安府火光点燃了夜空，皇室的军队在他的配合下冲入了“广陵派”各位要员的府邸，血在青石板逢中淌过整个江宁。
南宫景隔着火焰，与安风淳对视了最后一眼——这位陪着自己从世子到国主的朋友，躬身俯首，向他行了一礼，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
然后安风淳“刷”地拔剑，血溅青砖。
赤色的火龙一夜未熄，南宫景的双眼也充斥着血红，整整一晚。
那晚之后，广陵派分崩离析，年轻的南宫景成为了祁越名副其实的掌权者——以挚友的血为代价。
七年过去，那个纵酒而歌的士子，早已死在了那晚安府冲天的火光之中，活下来的，连庆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曾经很想逃，逃得远远的，远到祁越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南宫景竟然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什么：“那天之后我才明白，这天下那么大，但不是每个人都有立锥之地的。昭阳关连着关，山连着山，出了一重还有一重，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庆沉猛地想起，清剿广陵派完成后的那天，南宫景屏退了所有人，枯坐在书房里，铺纸研墨，从午时坐到日暮，只是反复写了一句话，纸张包围着他，一张又一张，仿佛永远无法突围。那是他最后的一句书法：
“天下偌大，谁非失路之人？”
庆沉今天懂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南宫景：“殿下，我们无处可逃。杀人见血，退无可退！许祁越太平什么的，要放在我们的命后面。”
南宫景只是定定地出神，似是自言自语道：“萍水相逢，尽是无归之客。”
他忽地摇摇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蟒袍。
祁越国主坐回了阴影中，声音直贯庆沉的耳朵：“布好城防，密迎齐威王使团。孤不怕流血，孤要这天下，尽是我们的立足之地！”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庆沉能感觉到黑暗中那股看向自己的灼视。
庆沉深深地俯下身去：“殿下意决，当世英雄，无人胜却。”
“既然已有决断，孤身边的宵小棋子，当清理去。幻山这把刀，也该出鞘了。”
“是。”
……
【历史】
这对在史书上堪称“奇诡”的君臣，自齐威王吕扬尘起兵开始，他们掀开了自己准备多年的伪装，加入了昭阳末年的乱局之中。
而更有名的故事，是他们和日后“翊”王朝的开国重臣之一、后世尊为“幕后之主”的女人沈璁之间，那段让沈璁同他们不死不休的往事。
史学家们总是很难弄清，像沈璁这样冷静到可怕的女人，怎么会在日后于平野遇见南宫景时作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当时已经执掌“翊”军右军的她不惜损失三千精兵和整个大军侧翼，誓杀南宫景——在后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像谜一样，冰冷沉默，她的往事尘封在灰烬里，无人触碰。自她加入张衍晟那个史称“大争之盟”的乱世集团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以来，整个天下，从没有哪个人能让她如此仇恨。
直到后来大翊建国，沈璁拒绝了所有赏赐，却独独点名要来了位于帝国东南的一城——江宁。她请张衍晟赐她一座位于江宁城西北的宅院，此外全都不求。
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也许江宁藏着她和南宫景的秘密。毕竟南宫景起兵之前，曾任八年的祁越国主，国都就在江宁。后世不断有史学家蜂拥至此，在经史繁卷中凭着蛛丝马迹拼凑，试图找寻几十年前的真相。
在天宁宫的残破信卷中，他们拼凑出了一个震惊的事实——
就在景天四年这个史书上极其重要的年份里，偏安的江宁在南宫景起兵之前，还发生了一起隐藏在世人所熟知历史之外的动荡。种种迹象都表明，曾经有一个人，凭一己之力造成了祁越的剧烈动荡，使得祁越军力骤减，同时也直接导致了当时在祁越做昭仪的沈璁出走。
但这段历史像是被人刻意地抹去了某个部分，因为后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沈璁当时只是祁越的昭仪，无论她有多少韬略，那时的她是没有兵权的。那么到底是谁，能在南宫景威压下的江宁，掀起风暴。
历史的这一角，被生生撕掉。也许最终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个隐居到了江宁的沈璁。而那时候，南宫景和他狡诈的雄心都已经埋藏在了平野的荒原下，只剩这个女人回到了江宁藏身起来，静静地守望着流水往复。
……
江宁的西郊城外不远处便是庞大的祁山山脉的一角，它的东麓下万树林立，都是只比人略高的花树，这种树只在秋冬相交之际开花，花色却是有深有浅的红。因为开在冬天之前，是秋季最后盛开的花种，俗称“秋余火”。每个秋天之末，万树花开，鲜红的花瓣零落到广陵江水中，随之流入江宁城。纵横交错的水道会把它们带入江宁的各处，整个城中都是华丽的玫红。
一队轻骑从自祁山方向疾驰下来，黑色骑装上已经风尘仆仆，自西向东进入了花林。
领头的人停下来，极力望向已经可以看清轮廓和灯火的江宁城，其他人也在马上立起来，用力眺望，想要确认前方是否真的有一座城。
“郑大人，我们终于到了。”身后的人低声疾呼。他们为了找寻这座藏在祁山后的城市，已经四天疾行了一千余里，途中还和不下三支来自皇室的截杀部队交手。但他们依然军纪严明，队形保持得甚是完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散漫的状态，只是大家都盯着那个领头的人。
齐国“赤焰”军副统领郑秋明，此次齐国出使祁越的使团长官。他翻身下马：“兄弟们辛苦，这里已经到了祁山东麓，江宁有名的花林，此地离江宁很近了。把夜行服脱掉吧，不会再有人来截杀了。”
所有人都长松了一气，紧绷如弦的身体舒缓下来，他们等这句话已经太久了。但他们还是很利索地除去了黑衣，纷纷露出了赤色的军装，俯视下来如同一团烈火在花林中渐渐燃起，点点扩散。
郑秋明独自看着江宁的方向，夜晚的江宁灯火通明，像是祁山深处的明珠。他深知这场战争才刚开始，齐国西线的战事已经打响，两个完全听命于昭阳的诸侯国率先向齐国发难，截杀齐国使团，并且布置防线，在西线锁住了齐国向西结盟诸侯的道路。齐威王已经派了数支精锐骑兵部队向四面八方突围，自己率领是向东南方向的部队，目标正是祁越。祁越的战略意义非凡，所以他们的任务极其重要——争取祁越，让南宫景在那份盟书上签字。
只有祁越加入战局，齐国才不至于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境地。
抵达江宁仅仅是第一步，如何说服南宫景，才是重中之重。郑秋明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起，他已经了解过南宫景的为人，像这样一个谨小慎微安适喜乐的偏安君主，怎么才能加入霸王的征途？他生怕南宫景打个太极把他留在江宁，一拖再拖，不愿答应。齐国等不起。
恍惚之间，他的余光中抹过一片白色，在鲜红的“赤焰”军和花林之间显得格外明显。
他猛地转身，一袭白袍映入眼帘，男人笑盈盈地看着他。
来人丝毫没有遮掩，他也从来不曾潜行。
郑秋明心理一惊，他是第五境的武夫，在军中是数得上号的高手，这个人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郑秋明统领？”来人发话了。
郑秋明的手早已按在了刀柄上，但没有拔出来，他在战场上摸爬十余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杀意。郑秋明强自定神，看向那个笑意盈盈的男人，觉得似乎有点熟悉：“阁下是？”
男人回答：“祁越，温廷兰。”
郑秋明了然。温廷兰虽然在昭阳朝堂上声明不显，但是昭阳各国军伍都听过他的名号，三年前昭阳曾召集各大诸侯国齐聚中州陆川演武阅兵，祁越的率队将军正是温廷兰。郑秋明当时跟随齐国的队伍去了，二人也算得上有一面之缘。天下有名的名将，大都是武者，唯独这个温廷兰，从不曾展露自己的境界。郑秋明心里估算，这位祁越名将大概有□□境左右。第十境破空境是个天堑，绝大多数精才绝艳之辈都是被拦在了这里，跨过去就是当世绝顶高武。郑秋明心下稍定，只要没有跨越十境破空，骑兵依然可以靠轮番冲锋将对方耗死。
郑秋明缓过神来，急急行礼，论起在本国军中的地位，温廷兰高他不止一筹。
温廷兰回礼：“我奉命来接郑将军入城，不想郑将军神速，已经到了花林。”
“兄弟们疾行赶路，接连遇敌，已经抛下了四十多个战死的弟兄，只为加急把我王的信件带给祁越国主。”郑秋明礼貌回应：“温将军来的正是时候，我等人困马乏，还要劳烦温将军引我们入城。”
温廷兰伸手：“请。”
郑秋明点点头，转身跟最近的一个人低声道：“传令，立刻整队，清点人数，进城再歇息。”
那人点头，跟着去找其他人传令。郑秋明的命令就如同风语一般，无声地响彻了整支队伍。
“一骑队完整。”
“二骑队完整。”
“三骑队完整。”
郑秋明点头：“四队呢？”
无人应答。
郑秋明背后寒风扫过。
这次来的是“赤焰”精锐的斥候，分成四队，出发时每队二十五人。第四队是拖后的小队，实力最强，但折损也严重，如今已经伤亡了十余人。
现在四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像是被血红的花林吸走了。
“战备状态！”郑秋明立刻反应过来，指挥士兵摆开队形。长锋围成一圈，指向四周。
一片寂静。
队伍僵持了半晌，始终没有动静。
“郑将军，不然我们快些进城，那样就安全了。在这里止步不前，反而容易出现不测。”温廷兰忽然开口。
“温将军，你也是带兵的人，这里‘赤焰’的每一个士兵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就要负责把他们带回去。就算死了，也得有个交代。四队还有十来个弟兄，不能把他们扔到这里。”郑秋明拒绝的干脆利落。
“传我令，各队五人一组，不要落单，向四周扩散百米，搜寻四队下落。”
“赤焰”的骑兵纷纷上马，分组之后井然地向外扩张，彼此之间保持着可以支援的距离。
“真是精兵啊！”温廷兰低低感叹了一句。祁越有祁山山脉的保护，多年不曾征战，除了他的“襄龙营”和他训出来的部分禁军，其余的军队大都散漫无边缺乏训练。相比之下齐国已经厉兵秣马数年，大小战役不断，军队已经磨练到了一个十分适合战争的状态。难怪吕扬尘有造反的底气，齐国的战力之强确实雄冠诸侯。
“我既然来了，也不好袖手旁观，助郑将军一力。”温廷兰拍了拍郑秋明，调转马头，去向外围。
艳丽的花树下，温廷兰凝神在“秋余火”的浓香里感受空气，他的嗅觉高出常人数倍，微凉的空气之中，流出了一丝淡淡的玫瑰香味。
他皱起了眉头，低声自语：“果然来了。”
但是不自觉的，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麻烦。”
阵型外围，顶在最外面的那个“赤焰”骑兵感到自己的肩胛骨酸胀，里面的筋脉像是和肌肉扭在了一起，这是身体过载的表现，他们已经接连三四天没有正经休息过了。
他握刀的右手略略放松，前后活动着肩关节。
忽然地，一片月光毫无征兆地凭空具现，从他的太阳穴划过。
刹那之间，月光消散。没有血花迸现，只是一道极细的伤口，精准地捣毁了这位精锐军人的中枢神经。这是妙到巅毫的手法，如果割人喉咙，人并不会立刻死亡，反而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挣扎，闹出声响。但是直刺太阳穴就不同，中枢神经一旦被摧毁，任何反应都不可能出现。
他无声无息地倒下，甚至没有人发现他，花林很密，在上几乎遮住了天空，在下挡住了地面，人倒下了就很难再看见。
有时候，和世界再见就是如此简单，悄无声息，无力回天。
月光开始不断地绽放，每一次都只有短短一瞬，但就在这一瞬之间，势必会有一个“赤焰”士兵倒下。
郑秋明皱起了眉头，花林就在广陵江边，水汽很重，但是氤氲的空气里，一丝血味还是粘在水汽上飘散出来。
“所有人，立刻回收，再次清点人数。”
“赤焰”迅速地回收，郑秋明心里一紧，他已经可以看出，队伍的人数有所衰减。
“一队少五人。”
“二队少三人。”
“三队少七人。”
清点人数出来，足足少了十五个人。郑秋明飞快地反应过来了，自己远远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五人一组仍然阻止不了那人猎杀，必须把部队集中在一起，不能再减员了。
这个时候，郑秋明不得不考虑，自己必须保证进入江宁城，才能完成任务。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快速下了决定，至于兄弟的尸体，只能等进城以后请祁越出兵来寻了。若是耽误了两国订盟……后果难以设想。
“温将军，情况棘手，烦请速速带我们入城，我手里有我王带给祁越国主的密信，闪失不得。”郑秋明看向温廷兰。
“凭将军安排。”温廷兰欠身，没有多话，抬手引路。
大队开始跟随着温廷兰移动，花林里的路都是人踩出来的，温廷兰倒是对此很熟悉的样子，轻车熟路地带队前行。
花林里“秋余火”真的像火一样，烧遍了整片原野，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或深或浅的花红，在秋风中上下浮动着没有尽头。郑秋明蹙眉，神色严峻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紧攥住缰绳。
悄无声息地，队伍的末尾又掉了几个人，因为大队的转向非常频繁，七拐八拐，在拐角处总会被抓到机会。
一个本来位于队伍中段的“赤焰”骑兵感觉后背发凉，他猛然转头，才发觉自己已经是队伍的末尾之人了。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柱爬上。
他想要出声：“敌……”
那抹光利索地切开了他的喉咙，濒死之际，他看清了那个夺去自己无数兄弟性命的东西——
一柄极细的利刃，映着月光如海潮般涌入视线。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深秋的空气里，郑秋明猛然回头。
“停！”他一声低吼，攥拳叫停了队伍：“剩余所有人，向我靠拢，御敌。”
“忽！”的裂空声，那抹方才躲躲藏藏的寒光，眨眼间撕碎了空气，在一个“赤焰”骑兵的眉心处留下了一个猩红的斑点。
此时的“赤焰”骑兵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那个刺客从藏身的花丛中劈空而出，直直切入了骑兵阵中！手起刀落，细刃轻巧地钻进铠甲缝隙之间，划开了一人的咽喉。那刺客的衣着紧贴身体，修长结实的身材在人群里游刃有余。来人转身握住一个挥刀而来的手，五指翻飞，手腕下旋带动对方手臂下沉，接着猛地上提，五指同时搭上对方腕部。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士兵的手腕被卸了下来。刺客顺势扬手，寒光在士兵的脖间一闪而过。
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赤焰”的骑兵挥手拉住了刺客的小臂，带着他倒了下去。这样并不能造成伤害，但是可以给活着的战友争取一个击杀对方的时间。如他所愿，两把雪亮的刀紧跟着挥下来，锋锐直指刺客背心。
那刺客也不回身格挡，全然不顾背后的刀锋，只是略微拧转身体，避开要害，任由这两刀划开自己的后背。刺客直扑对面的人，毫不畏死地连续挥刀，细刃在空中织出一张密网，打法只攻不守。一刀抹杀面前之人后，才回身解决背后的偷袭。这是以伤换命的杀招，刺客似乎没有考虑过自己如何脱困的事情，只是杀人。
背后挨刀，顺势突刺面前的骑兵；袖口染了血，换来的是再杀三人。
“杀！”郑秋明身形晃动，抢到那刺客身侧，这时间拿捏的极妙，正巧对方一力已竭，新力未生，避无可避。刀脱开木鞘爆发而出，泼出一道匹练。
“砰！”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之响，那如水的刀光被人生生截断，佩刀侧飞出去，拍在不远处的树上。温廷兰的拳留在那里，他收手而立，不知和谁说话：“你赌我会出手？”
“温将军这是什么意思？祁越若和我大齐订盟，再加上其余的数位盟友，昭阳不过累卵，天下尽在手中，还有什么不能得到？”郑秋明倒退一步。
“那天下也不是在我手中。”温廷兰淡淡地回了一句。
转瞬之间，周围的军士又消失了几个。
“温将军这是为谁效力！？这样有什么好处？”郑秋明低声怒吼。
温廷兰想了片刻：“我不为谁效力。”
“王不是你能触怒的，我劝温将军还是好生权衡，否则消息一出，我大齐和祁越两头你都待不下去了！”
“那没办法，只好都杀在这里咯。”温廷兰说得挺无辜。
“‘赤焰’无惧一死！”
“齐威王……吕公的风采当真绝世，今日见了郑将军你，知道他手下不缺精兵强将，但更主要的，还是吕公自己的霸气。敢于此时起兵，应对昭阳和天下诸侯，这等傲然决断，俗子必不可为。千古以来，心怀骄傲者方能成事，这点不会变的。齐威王殿下无愧一代雄主。”温廷兰从感慨中回过神来，忽地看住了郑秋明：
“不过终有一日，万军阵前我将亲会吕公！”
郑秋明仍在心里偷偷盘算眼下的生路，可他听到温廷兰这句话也不由得怔住了。他从近二十年前就追随了吕扬尘，当时他不过一介小卒，吕扬尘也仅仅是齐国并不起眼的一个公子。二十年来，他时常自认自己眼光独到，选中了当世无双的明公。
但是刚才那一瞬间，温廷兰直视他的眼睛，他分明看见了十八年前的吕扬尘！
当时那个齐国最小的公子，竟然说他要一掌整个齐国，整个都城传为笑柄。翌年，齐王去世，二十二岁的吕扬尘引千骑入城，包围数位王子府邸，在亲手以军规处决二哥之后，他真的成了齐国唯一的储君，就此开始了他皇图霸业的传奇征程。
眼前这人……那种骄傲那种雄心，那种挥斥方遒的渴望，和十六年前那个不甘怒吼的吕扬尘何其相似！也许真的被他说中了，世间古往今来的英雄都是骄傲的——没有这种气魄的人难以成事。郑秋明竟然失神地想。
“像温将军这种人，是不甘屈于祁越的吧？”郑秋明下意识地说：“可你现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温廷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得叹口气：
“是有点蠢，什么利好也没捞到。我也想有好处啊，不过既然她到场，我只好临时配合了。”
她需要，所以我来了。就这么简单。
郑秋明陡然暴起！藏在衣服里的短刀画出一个完满的弧线出鞘，直取温廷兰喉间而去！他分散温廷兰的注意力，要的就是此刻！他不敢再等了，也许每秒钟都有自己的人在死去。
温廷兰面不改笑：“别动手，别动手。”说着他伸出手，向着郑秋明凌空虚按。
“咔！”清脆的一声响，郑秋明恍如满月一样完美的拔刀斩，被无法目见的巨力生生地按回了鞘中！他的动作彷佛在刹那间被按住了死穴，僵直得一下也动不了。
“十境大宗师！”郑秋明的心里震荡。他自己就是五境武夫，他清楚只有十境破空境的武道大宗师才能作出这种霸道的虚空发力！
当世大宗师数量何其有限，每位都是有数的，祁越这种久疏战阵的偏安之国，竟然藏着一个十境大宗师。
无怪郑秋明疏忽，齐国的最高军事统帅大都督也是十境武夫，已经是当今各国军中仅有的几位绝顶宗师。
十境武人，郑秋明知道，自己撼动不了。
身后的血溅声连绵不绝，温廷兰只是静静笑着等待。
当那令人心神恍惚的“刺啦”声终于停止，温廷兰的目光越过郑秋明：“完事了？”
“完事了。”
郑秋明诧异了，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身后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跳上他的耳朵：“郑将军有劳啦。”
刹那之间，郑秋明再拔刀！极其近的距离，只需要一刀劈出，对方防御这一刀已经是勉强，但刀是虚招，趁着对方泄力之际，就可以用关节技锁住她。几乎转瞬之间，郑秋明作出了堪称完美的战场判断，他自信可以在温廷兰出手之前拿下这个女人。拿下她，自己还有脱身的机会！
“喀拉！”清脆的骨骼错位声。
郑秋明后退了两步，出鞘的刀丢在了地上——他不丢不行，因为他的右手腕骨已经被生生错开了。
温廷兰摇摇头，如此贴身的情况下敢和“蝴蝶翻花手”的传人拼关节技，十境大宗师都不行。
郑秋明觉得世界有些幻灭，自己好歹是五境燊焱境武夫，还是从战场底层厮杀上来的实战武人，便是在齐国军中也算排名前列的高手，不然“赤焰”的副统领也轮不到自己来坐。结果今晚接连两次全力爆发，都被人轻松化解。那个是十境大宗师，按住自己倒也认了。偷袭一个女人，被人错断了手腕，传出去他不知还有何面目在“赤焰”立足。
不过大概也传不出去了，带来的一队“赤焰”都已倒下，唯一站着的只剩他自己。
那股混杂着丝丝血气的玫瑰香传进他的呼吸中，郑秋明咬住了牙，他早该注意到的，温廷兰是破空境的人，怎么可能自己都闻到了血腥他却闻不出来？他猛地回头，想要在临死之前看清这个屠戮了一整个使团的女人。
“沈婕妤！？”郑秋明感觉自己的头脑滞涨了，祁越这边有一个极特别的婕妤，有时候甚至能够协助国主处理政务，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想不通，这个宫里的女人怎么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
婕妤，能处理政务，阻止齐国和祁越联盟……
忽然，他似乎明白了：“破坏订盟，你是皇室的……”
“嘘。”沈璁缠上他，伸手捂死了他的嘴：“我其实是当今陛下的私生女哦。”温廷兰看着沈璁攀上郑秋明，面无表情。
郑秋明双目瞪直，伸手想要把缠在背后的女人扒开。
“刺！”这是今晚最后的一声这样的音响。
“人都要死了，你还得玩弄他一下吗？”温廷兰无奈道。
“无聊嘛。”沈璁夸张地咧嘴笑笑。
温廷兰从“赤焰”的军备中翻出药品，替沈璁把刀伤包好，虽然流了血，但都不是很深的伤口。
然后他看向郑秋明的尸体，温廷兰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弯腰从他怀里摸出了一份带着温热的信封，封上印着一个刺目刚硬的“齐”。
“打开看看！”沈璁抢过信，两三下拆开了信封。
温廷兰凑过去，探头越过沈璁肩膀，想要看看信的内容。沈璁一把把他推开：“你靠的太近啦！”
温廷兰无可奈何，退回了原地。沈璁看的很快，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接着刷刷撕了信纸。
“撕了干嘛！”温廷兰瞪她，这是吕扬尘给南宫景的密信，事关天下未来的走向，自己一眼都没能看到就被沈璁撕了。
“就是吕扬尘请南宫景出兵到祁越与东戬的边境线上，帮他钳制住东戬的部队。齐国的西线上已经和其余勤王的部队开战，东戬依附于昭阳，又和齐国的东境边线接壤，如果东戬在东边起兵勤王，齐国就要陷入东西两路作战的境地。
看来齐国也要扛不住了，它和祁越的结盟……我只能尽力阻拦。不过这一队齐国使团丧命的消息不会一直隐瞒着，最多不过五天，齐国那边也该有反应了。”沈璁转头漫步：“陪我走走吧。”
“你要一直拖着吗？拖到皇室在西线上击溃齐军。”温廷兰紧追几步跟上她，两人的身影在“秋余火”中时隐时现，一黑一白。
沈璁嗤笑：“就怕他们不能。我说了，我有我的目的要达到，皇室的胜负……与我相干不多。”
温廷兰轻轻点头，他是大司马，祁越军旅第一人，对战局形势的敏锐自然更在沈璁之上。诸侯的勤王之军加上皇室的部队，虽然来势汹汹，兵力三倍于齐国投入西线作战的部队，但帝都的兵也已久疏战阵，齐国近年来却是大小战役不断，在血气、军威这些重中之重，却又虚无缥缈的条件中，明眼人自然能看出齐国的优势。行军打仗，仅靠人数远远不能做定数。
拖着祁越不让它与齐国订盟……沈璁的用意究竟何在？温廷兰一时之间也无法想通，这个女人不是受制于朝廷的主，祁越更不是归宿，甚至时至今日，温廷兰仍然不敢确信，自己能否算是她真正的朋友。
要做她的朋友……大概时刻都要有被当作棋子木偶的觉悟。.
他不知道她哪一次的哭泣是真的，不知道她哪一次的情绪展露是流自内心的，不知道她说的哪一句话是诚心实意的而哪一句又只是为了完成目标而说。她是累了吗？那为什么还抱着这么大的野心？温廷兰想不通。隐隐地，他感觉或许沈璁自己也不甚明白。
灰蒙蒙的夜空几乎是覆压在原野上，温廷兰抬头看去，透过“秋余火”的间隙，交错间能看见天上的星辰，道道星光在灰尘中具象起来，散射人间。
“看星星吧。”他如是说。
沈璁抬头：“现在是‘秋余火’的花期，看不到的。”
温廷兰笑笑，猛地向下挥手，磅礴的巨力顿出，气浪托起沈璁，震得四周十步以内的花瓣都随之升腾。沈璁在万千“秋余火”的簇拥下登上了最高的那棵花树顶端，气浪散去，万千花落，她轻轻坐到了枝杈上。
温廷兰腾身而起，踏上树顶，也坐了下来。
“学武十几年，十境听着威风，千人一起攻来，也要被堆死了。行军打仗，当真没什么用，要说大概也就是这点用处了。”温廷兰不着痕迹地自夸了一句，为了保持高人的形象，他遥望着远方，没有转头，只是偷偷瞥了沈璁一眼。
沈璁定定地看着星空出神，这次没有出言嘲讽他。
她只是在想，自己已经多久不曾抬头去看星星了……那么纯洁美好的东西，她却觉得自己看一眼那么沉重。年少时仰望星空，凭的是一腔孤勇，凭的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可这些如今都已经被丢去，于是连抬头的意愿和勇气都没有了。
她想起吕扬尘写给南宫景那封信的最后——
“贵国温廷兰，孤曾见于陆川演武，形非狼虎，心如雄狐。此人诡谲，当世之雄才也。然如不能禁锢，请杀之，万不可留，此君非能为人所御者也。”
这段话如果给他看到，想必会立刻脱离祁越吧。沈璁偷偷瞥了温廷兰一眼，可是自己还留他有用。
此次截杀齐国郑秋明，只是个引子。郑秋明区区五境，其实自己也能对付。但是他还是“赤焰”的副统领，齐国军中当得上是中高层将领，可见吕扬尘对联盟祁越的重视。皇室的密报已经传到，西线的战役力度渐大，业已催促东戬迅速集结部队宣战齐国，她断定齐国不能接受腹背受敌的局面，郑秋明了无音讯，吕扬尘势必再派更高级别、实力更强的人前来订盟。届时，再引温廷兰出手杀他，稍作煽风点火，祁越大司马暗斩齐国来使的消息自然传遍天下，南宫景纵使不愿与齐国为敌，也是百口莫辩。
温廷兰脱离祁越，则再无人能对抗齐国来使，两国顺利订盟，局面会倒向吕扬尘和南宫景一方，这是沈璁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过倘若真的事成……南宫景是何等聪明的人，被推向台前成为替罪羊的，也只能是温廷兰。
沈璁摇摇头，她不能去想这些，温廷兰是计划之外的人，计划以外无不可牺牲者。
沈璁偷偷吸一口气，缓缓吐尽：“秋天快要尽了，‘秋余火’的花期也只剩两三天，近日又多雨，算来能坐在花海之上仰看星空的日子也就今天了。”
“确是难得。”
“这次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空请你去‘清水轩’吃鱼，那里有从广陵江里打上来的新鲜花鲈，味道很好。”沈璁大力拍了拍温廷兰的肩膀。
温廷兰点点头：“只求沈婕妤不再把我撇在那里就好。”
沈璁根本不接他的话：“这次郑秋明身死，齐国必再出使，到时候如果有麻烦，需要你帮我顶住啊！”
温廷兰皱眉：“这一次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国主派我出城接人，使团却全部身死，纵然我没有直接出手杀人，但以南宫景的性格，对我起疑是必然的，这些年来，他也从未曾真正信我。”
“齐国若和祁越联手，整个东南海岸和广陵三角洲就是他们的天下，吕扬尘和南宫景都是何等人？你更无掀起波澜的机会。就算有‘襄龙营’，你能凭此起兵，大陆东南部也没有了你容身的地界。打乱祁越和齐国联盟，起兵蚕食祁越的部分地盘，这才是你最好的选择。”沈璁冷静道：“我们有联手的理由。”
“看来我是不能拒绝咯。”温廷兰摊手。
一阵风拂过，像是搭住了两个人的肩膀。天空中，一颗星辰短暂地爆发出了璀璨的光。
“极星哎！”沈璁站了起来：“小时候在北方，就听说极星是很罕见的，星辰爆光，预示着有大事发生！”
“大事……”温廷兰笑了笑：“最近的大事，也就是‘咏水节’快到了吧。”
“两国订盟的事，在温大将军眼里还不如‘咏水节’有分量。”
“‘咏水节’是盛会，多少江宁人的盛会，相比之下，两个国主订盟又有谁去关心呢？”
沈璁细细想来，忽然觉得有些道理，又有些可笑，自己这些人争来争去的订盟，自以为事关天下大局，其实人们根本不在意。温廷兰说得对，这些乱事他们都不曾听闻，在百姓心里，恐怕“咏水节”的重要性远胜什么订盟。
成败兴亡天下事，所涉之人何其多，所涉之人何其少。
“那将军呢？将军关心么？”沈璁低低地问。温廷兰绝不是愚辈，他次次站出来都是为自己所用……沈璁不敢说他有没有意识到。
“有些时候也想着不去想这些，想着能肆意歌咏，把‘咏水节’当作最大的事。”温廷兰望着天上隐隐的流云：“不过我总想啊，也许世界上有比广陵江更宽广的大河，比祁山更雄伟的山岳，比‘咏水节’更盛大的歌会。我这一生二十六载至今，最远也不过带兵去中州陆川参加演武。听说天下二十州，纵横足有近千万里，我所见的不过三四州的一隅。乱世二百年不开，而今将至，那是大机缘。”
他纵目远眺，看“秋余火”烧遍天际：
“‘囚龙’赵庭谦、‘蛰凤’张衍晟、‘冢虎’路公明、‘睡狮’吕扬尘……都是中青年一辈的天骄啊，年长者如吕公也不过将将不惑，年少如张衍晟才刚过及冠之年。这才仅仅是中青一代，还有帝都的安钦在老当益壮，西北房九延军威三州，朝堂上西南派孙济川屹立不倒……
天下英雄共逐鹿，我已经看到群雄剑指中原之景了。”
他沉下眼，肆意的笑却又撑起嘴角：
“不过若我缺席，则盛世非盛、乱世非乱！”
沈璁定定地看着他，男人极目望天，看原野上的火烧一片，他心里的火随着目光冲越过祁山，沿着天际燎原，直入中原大地。
半阙青山，夜幕下泛着青黑，一片花海，黯淡中灼着火红，无处不是他目光所指。
“一起吧，沈璁，我们本可以是同路之人。”他朝着沈璁伸手，想要拉她起来。
沈璁看着这个平时并不多言的男人今夜语语惊人，她忽然静静的，没有伸手。
“往前看吧，温廷兰，没有人可以一直同路。”沈璁轻轻地拨开了温廷兰的手：“往前看，乱世要来了，那是你的机会。”
温廷兰张口，沈璁抢先道：“别太沉浸感情，所有同行者终将陌路。”
温廷兰觉得周身冷了几度。他不理解，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总是转性很快。调动人的情绪，她似乎总是这么拿手。
“星辰很美，谢谢温将军了。”沈璁稍稍欠身：“烦请温将军送我下去吧。”
温廷兰静立片刻，看着沈璁，沈璁依然半低着头，温廷兰还是看不清她的眼睛。清风缓缓吹过，他挥手带她下树。两人下到地面，“赤焰”的马还有几匹在铺满“秋余火”的地面上徘徊，沈璁轻身上马，再向温廷兰一欠身：“温将军今夜有劳了，请回吧。”
温廷兰这次没再多说，沉默地伸手，向着东边江宁城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璁低下头，勒马而去。她走得很快，好像生怕温廷兰看见她的神态。
“温廷兰……”女人的声音在马蹄声中几乎细不可闻，但又飘渺着散入风里：“没有人能同行的……”她回想起这一生，从没有人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她同行。她知道自己害怕，害怕与任何想和自己同行的人交付真情，这样的话，到陌路的时刻将难以舍离。
“我是……不敢与你同路的人啊……”
温廷兰立在花林中，沈璁离去的风吹过他的耳畔，似乎带来了簌簌低语。他仿佛听到了，因为他全神贯注；他仿佛没听闻，因为他注视着那条背影远去的路。
汩汩的水声流淌过来，温廷兰看到了，那是因为连日秋雨，广陵江涨潮而流上陆地的一支细流。他盯着细流，出神地看着它翻过土堆向前。他忽然伸手，凌空招来一颗石子，把它投到细流上。水流霎时间分成了两股，继续分别向前，这里地势起伏不大，两股水流很快向一处汇去。就在两流将将交汇之际，左边的水流遇到了一处青石，它瞬间改道，与右边的那股越流越远。
温廷兰看着这演变，合上眼，挥手直接震散了右边的支流，水珠溅起来，有一部分洒落到了左边的流中。
忽然，耳边有花树簌簌：“温廷兰！这次为什么不杀她？这里没有任何旁人，截杀在这花林里，悄无声息。你一味地要求我们忍让，只会坏了大事！”
“不到时候。”温廷兰淡淡道。
“何时才到？”另一个声音怒道：“你这不是忍让，怕是动了恻隐之心！沈璁已成气候，京城早就怀疑她了，若不是考虑到她武功太强，早就动手了，哪里用得着你？”
温廷兰嗤笑：“堂堂皇室费尽心机组建的‘异人’部，号称集天下群英，竟然拿一个纤弱女子无法。”
一个声音中气十足：“你也不必笑，你加入组织，得了你要的情报，就要为皇室效力。否则你当‘异人’是你想进就进的？还是真当皇室无高手？你可以横行的了？”
温廷兰心中一愣，这个声音是新的，此前自他加入“异人”至今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他只是需要皇室的情报网才加入组织，从心底说，温廷兰完全看不上所谓的“异人”们，至少分派到广陵三州的“异人”都是这样。可这个人的声音不一样，他听得出来，这个新出现的声音绝非善类。他居然头一次，在祁越的“异人”这里感受到了压迫。
“高手？在下没什么本事，证道大宗师也是凭力证道，只是不知如今皇室可以拿出多少个为昭阳尽死忠的十境大宗师？”温廷兰冷道：“但我知道至少在祁越的地界上，一个也拿不出，所以你们还要跟我求合作。如果‘异人’真的实力为尊，那在祁越，我该一言九鼎！
我实话说，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十境。”
“‘异人’要服从命令！”
“我们只是合作！我自有我的考量，沈璁是什么人？十八岁就开始在生死边缘上反复的女人！万一沈璁还有后手，你们这些鲁莽之辈只能自投罗网！”温廷兰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我说了不到时候，听不懂吗？非要我说出来么？”
花林深处的那些声音沉默了片刻，传出一声冷哼，四方花叶簌簌地轻响。那个中气的声音最后撇下一句：“年轻人，掂量好了，就算十境，祁越也不是你能妄为的地方。”
温廷兰皱起眉头，这次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他想不通，有谁是祁越这三州地界上，在知道自己十境大宗师后，还能毫无忌惮的。
暗中的几人彻底退去。
温廷兰听见风吹过他的袖口，他没有骑马，走出了花林，沿着广陵江，一步步走回了江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