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可怜可怜某吧!某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啊!”满脸灰的男子穿着破旧的麻衣,紧紧抓住李昭悫的裙摆,哀嚎道。李昭悫用力扯了扯裙裾,愣是没从男子手中扯出,急得转头往四周看,希望街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可街上的人明晃晃地向他们投来目光,小娘子用绣帕捂着嘴偷笑,阿婆们毫不掩饰地谈论着,甚至还有胡商朝他们吹口哨。李昭悫哪里遇到过这种事,要是平日有人敢这么对她,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晨风抱臂看着李昭悫窘迫的样子直想笑,没想到她也有能看主子笑话的一天。但很快晨风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因为这人接近贵主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感觉到。哪怕这西市人来人往,她也不可能直到李昭悫出声才发现此人。

    晨风重新打量起面前的流浪汉,虽然他衣服破烂,但身材健硕,线条流畅。左袖的缺口随着男子动作的摆动露出左臂紧实的肌肉线条。他分明是练家子。要是这人真想对李昭悫做什么,现在就没有机会让晨风看笑话了。思及此处,晨风实在后怕,冷汗泅湿了她的里衣。

    晨风迅速从腰间抽出弯刀,想到是在人流密集处,只是用刀鞘打掉了流浪汉的手。她上前挡住李昭悫,将李昭悫与流浪汉隔开,呵斥道:“你要对我家娘子做什么!?劝你识相点,赶紧滚!”

    流浪汉见状瞪大了双眼,不停地磕头,声线颤抖道:“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啊!某本是江湖中人,如今被仇家追杀,没有去处了啊。娘子心善,收留某,给某口饭吃吧。”

    李昭悫此次来西市没和郑氏打招呼,要是把武侯引来,那她这几个月都出不来了。何况这人来人往,把武侯引来只是时间问题。李昭悫从袖中拿出荷包,掏出了一两金,丢在了流浪汉的袍衫上道:“拿了钱就走,莫要再纠缠。不然仔细掂量掂量你的下场。”

    说完,李昭悫就拉着晨风走了。晨风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流浪汉捡起金子放入怀中,站了起来。但他并未如她们所愿离去,而是一直大大咧咧地跟着她们。李昭悫她们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她们放慢脚步,他也放慢脚步,但始终和她们隔着一段距离,十分膈应人。

    晨风终是忍不下去了,转身一把将弯刀从刀鞘中脱出,在刀刃离男子的脖子只有一线距离时才堪堪停住。流浪汉不但不惧,还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嘻嘻道:“娘子的性子真是烈啊,夏国人就是不同。”

    他这般难缠,反倒令李昭悫起疑。李昭悫按下晨风的手臂,朝男子开口道:“你若诚心投靠,就随我到食肆中说清楚。”

    西市繁华,找到一家酒楼食肆不是什么难事。食肆虽不比酒楼,但好在人多嘴杂,只要男人不闹,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李昭悫领着晨风和流浪汉随便找了个食肆,坐在了食肆外侧的座位上。食肆搭了个棚,向街上延伸,为坐在外边的客人遮风挡雨。李昭悫看着桌椅旁起装饰作用的木栏杆,估量等会儿情况有变,自己能不能翻过去。

    李昭悫先叫酒博士给流浪汉上了碗清酒和一盘蒸鸡肉,又给自己和晨风点了羊奶。点完菜后,李昭悫转向男子,示意他说些什么。

    而流浪汉此时竟难得的羞涩起来,他挠挠头,嗫嚅道:“某这样子实在是不像样。娘子,某先去后厨打把水洗个脸。”说完后,他扑棱一声,从竹椅上站起,向后厨跑去。

    等到流浪汉走后,晨风啧了一声,不满道:“娘子这是做什么?那人分明是练家子,这一路跟着我们不知是何居心。”

    李昭悫掀开帷纱,露出樱唇,抿了一口羊奶,缓缓开口道:“可他没有对我们真的做些什么。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刚刚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动手的机会。是神是鬼,总要一辨才能知真假。”

    晨风的嘴张了又闭,想说些什么,最后将她的那份羊奶大口闷下,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很快流浪汉就撩开后厨灰扑扑的帘子走了进来。他洗去面上的尘埃,露出原本的面庞,不算歪瓜裂枣,也不算过目难忘。他最好看的是剑眉星目,有着江湖生活给他添的几分肃杀和侠气。

    其实是挺符合江湖人士的理想皮相,毕竟每日都是在刀尖上过活,太过引人注目,反倒不是好事。

    待他落座后,李昭悫才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道:“先说说你叫什么,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莫要看我年纪小就诓我,我今日给你的机会已经够多了。”

    男子像是饿了好几日,边大口吃肉,边口齿不清道:“唤我岳大就好。我本江湖游侠,被秦王府追杀。我知道贵主不喜秦王府,或许会收留我,所以便日日在齐王府前等候贵主出门,求贵主帮我。”

    李昭悫原本握着陶杯把玩的手一滞,莞尔道:“你既知晓我的身份,还敢说出我不喜秦王府的话来。你就不怕我现在就送你去秦王府邀功吗?再者,我若收留了你,万一你有一日撞见了秦王府的人,岂非令齐、秦王府之间生了龃龉。”

    岳大灌了口清酒,沉默一会儿,声音沙哑道:“此事事关齐王府,想必贵主不会不答应。至于会不会被认出,贵主不必担心。我平日里行走江湖都戴着面具,秦王府也只是知道我叫什么,况且派来杀我的人都死了。”

    岳大说完后,从怀中掏出一张面具,上面绘着面容狰狞的罗刹鬼。他伸出满是厚茧的手,将金子和面具推到李昭悫面前。

    哪怕不是江湖人,也一定会听过罗刹鬼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故事。只要有金银到位,什么事都能办成。哪个酒楼的说书先生要没说过他的故事,都不能称之为合格的说书人。

    李昭悫这时才明白自己惹上了怎样的麻烦。

    “堂堂罗刹鬼沦落到为我做事,你这是知道了些什么秘密?”李昭悫努力克制自己,指尖陷入手心,用疼痛来避免自己淹没在窥探秘辛的兴奋之中。

    岳大没拿金子,只将面具放回怀中,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想跟着贵主回到王府再说。我是诚心投靠贵主和齐王府的。”

    李昭悫颔首,放下陶杯,理了理帏纱。就当她准备起身,带着岳大回齐王府时,“啪”地一声,长鞭打在她旁边的漆黑栏杆。挥鞭的人用力极大,漆黑栏杆被生生地打凹下去,露出内里淡黄的木芯。

    晨风迅速抓住皮鞭,往回一扯,呵道:“活腻歪了不成,竟敢在西市伤人,不怕武侯和萨宝来收拾你吗?”

    一个肥头大耳的波斯人被扯了过来,他用流利地汉话嚷嚷道:“我这是收拾自家的奴隶,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又没打到,娇气什么。识相点就赶紧走,别多管闲事啊!”

    他被晨风这么一扯,露出了背后瘦弱的少年。其实已经看不出人样了,皮紧紧贴着骨头,直接叫活骷髅都成。少年比李昭悫都还要矮些,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全是重重叠叠的鞭伤,只有还在发亮的眼睛证明他还活着。如今已是寒冬,可他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身上的单衣早就被鞭子打烂,不过是起个蔽体的作用罢了。他被波斯人吓得两股战战,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

    食肆的酒博士见怪不怪,走过来小声对李昭悫说:“娘子,这附近就是波斯邸,真闹起来,指不定谁吃亏。况且这人尤其蛮横得很,他打这小奴隶也不是第一回了。娘子这次帮了,他回去指不定被打得更惨。”

    听了酒博士的话,李昭悫抬头看向少年,发现少年也在直勾勾地看着她。李昭悫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淡漠、痛苦和期盼都糅杂在一起。越是看着眼前的少年,越是感觉他与前几日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当初傅云启看她,是不是也如她看少年一般。

    她不再犹豫,抓起岳大放在桌上的金子,大步走出食肆。李昭悫走至波斯人面前,将手摊开,露出手中的金子道:“我把他买了,一两金买个奴隶,这笔生意你不亏。”

    李昭悫说的是实话。奴隶的价格浮动大,体弱多病的奴隶只消两三贯钱,而健壮男奴要六两金。少年明显属于前者,或者说少年现在的情况,倒贴金银也没人要,毕竟没人想买个药罐子回家。炎国一两金能换六贯钱,波斯人明显还赚了不少。

    “哼,”波斯人别过头,脸上横肉晃动,“一两金可买不了他。打发乞子吧!少说也要五两金。”

    周围围观的百姓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纷纷念叨这波斯人狮子大开口,忒贪心了些。

    晨风听了上去就要找波斯人理论。李昭悫抬手将晨风拦了下来,又从荷包里拿了四两金出来。波斯人看了李昭悫手中的金子,眼里直放光,伸手就想拿过来。

    李昭悫却反手握紧手心,没让波斯人轻易拿到钱:“等等,先去官府立市劵。不然这金子,你就别想拿。”

    波斯人恨不得早些把少年卖了,左右也活不过几天。他本就干着买卖奴隶的生意,在立市劵这事上,他都混出门道来了。很快,李昭悫就带着晨风、岳大和少年上了牛车,打道回府了。

    林惠泽失魂似的坐在牛车上,看着车内挂着的摆动的穗子发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从终于逃脱了波斯人的掌控中缓过来。林惠泽是平康坊舞姬的孩子,听他阿娘说,阿耶给他取了名字后本想接他回家,但当阿娘提出她也要一起回去时,阿耶果断地将他们都抛弃了。

    至此以后阿娘就彻底疯了,她再也不去跳舞,而是每天在房里不停地念那个男人留下来的诗集。假母不养闲人,很快就把阿娘和他给丢了出去。阿娘为了吃食,又很轻易地将他卖给了波斯人。林惠泽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波斯人叫什么,他只知道每天等待他的是无尽的鞭打。他没有一日期盼太阳照旧升起。

    林惠泽掀起眼皮,偷偷打量起救他的娘子。娘子上了牛车后就摘下了帷帽,露出杏眼蛾眉,玉质冰肌,明艳动人,素色的袄子反倒衬得她气质清冷,一看就是被娇养大的女娘。林惠泽看着娘子额头上深褐色突兀的血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疤,他卑劣地想自己和娘子还是有些相似的。这或许就是她将自己带回来的原因。

    李昭悫注意到林惠泽看向自己的视线,以为他是太冷了,安慰道:“是太冷了吗?别怕,很快就回到府上了,府上医工会替你疗伤。先前的日子都过去了。”

    突然,林惠泽感觉自己被捞入了一个火炉之中。岳大伸手将林惠泽揽入怀中,又伸手使劲摩擦他的头发,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小子,阿兄给你暖暖。这样就不冷了。”

    晨风玩味地瞟了岳大一眼,大意不外乎是你要装成这小子的样子,也不至于那么快被发现。装出这幅好人的样子,还真以为自己能进齐王府。

    岳大假装没看见,扭头跟林惠泽说小话去了。

    “吱呀”一声,牛车停了下来。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贵主,王府到了。”

    林惠泽听了这话,眼睛猛地瞪大,干涩起皮的双唇哆嗦道:“贵主和王府!?娘子竟是公主吗?”

    李昭悫被晨风扶下牛车后,转身看向还在车厢内震惊的林惠泽,朗声笑道:“怎么还不下来?难不成我是公主,你就在上面呆一世吗?”

    在林惠泽身后的岳大实在看不下去,单手圈起林惠泽,脚尖一点,矫捷地跳下了牛车。他放下林惠泽后,搭着林惠泽的肩,没个正型地跟着李昭悫和晨风走入王府中。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日落,府内的婢子正在有条不紊地点燃灯笼里的蜡烛。见到李昭悫后,即刻毕恭毕敬地行礼。林惠泽穿过曲径回廊和一道道月洞门,走了许久,才走到李昭悫住的兰院。

    兰院本不叫这个名字,今上酷爱兰花,赐给李昭悫许多名贵品种。李昭悫看花匠每次浇水都战战兢兢,索性将阿翁赐的花都搬入自己院中,左右养死了就向阿翁再要一盆。院子四季都有幽幽的兰花香,遂更名兰院。

    虽说叫兰院,但其实和园子没什么区别。亭台楼阁,山水花木都齐全了。齐王夫妇疼爱独女,所以李昭悫平时不想去内堂用膳,派人去通报一声即可。

    李昭悫一行人刚到兰院门口,就看见楚茨急得直打转的身影。楚茨望见李昭悫就跑了过来,将狐裘披在李昭悫身上,带着哭腔道:“娘子真是吓死奴了,怎么出去也不和奴说一声。还好娘子回来了,不然奴就真的瞒不下去了。”

    李昭悫拍了拍楚茨的手,轻声安慰道:“无碍,我只是去西市转悠一圈。我救了个孩子,你替我将他安排妥当。这是市劵,帮我放好。”

    说完,李昭悫扯下身上的狐裘,将狐裘给了身后的林惠泽,并把他推了出来说:“这是你楚茨阿姊,你现在跟着她,她会安排好你。以后你就叫墨阳,忘了过去,在王府重新开始吧。”

    楚茨为人心善,看清墨阳的惨状后,倒吸一口凉气。担心他撑不下,赶忙将他带走,替他找衣裳和医工。

    看着楚茨和墨阳逐渐远去的背影,李昭悫朝岳大瞥了一眼道:“至于你,就请到书房和我一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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