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青年御史听到卫庭燎的诘问,停下咀嚼口中的梨子,囫囵咽了下去。他装傻办懵,桃花眼里满是歉意,不停向卫庭燎道歉:“卫公对不住,卫公对不住,某在上报前理应先给卫公过目的。”

    众人怕触霉头,明面是不约而同地避开傅云启用膳,但实际上还是时刻关注着他那边的动向。卫庭燎好端端地不在政事堂用膳,跑来这里和傅云启聊天,周围的人更是将耳朵竖起来,可劲听他们的墙角。

    现在傅云启点头哈腰向卫庭燎道歉,卑微可怜,那些厌恶傅云启的贵族子弟看到这一幕心中十分痛快。

    卫庭燎年纪大,脸上挂不住肉,原本较高的眉骨更加耸立,眼窝凹陷,使得他平常看人的时候眼神也有些渗人。他没有理会傅云启的道歉,指着政事堂的方向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是我来,而不是你阿翁吗?就是因为你擅作主张,到现在你阿翁都还被那两只老狐狸盘问。”

    他本就赏识傅家的小儿,再加上与傅修私交不错,准备等傅云启多干几年后就提携他,在圣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哪里想得到这家伙现在捅了这般大的篓子。

    “依卫公高见,某应如何处理?”傅云启收起卑怯的样子,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卫庭燎,真诚地反问他道。

    “自然是先告诉我,再由我私下上奏折给圣人。而不是像个莽夫,区区八品官也敢在朝会上直接告发一品大员。武官一派的派系比文官简单的多,虞肃一派,成钰一派,还有顾乐山的中立派。虞肃不保你,成钰一党轻易就能捏死你。”卫庭燎差点要被傅云启的问题蠢笑,筷子将盘戳得“哆哆”响,愤愤道。

    “然后呢?”傅云启追问道,“昔日成钰回城之际,卫公就曾向圣人要求治成钰的不敬之罪吧。结果如何?”

    “你!”卫庭燎被这话气得脸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仅在西州一役,成钰早在跟着李赟打天下的时候就立下不少功劳。他在李赟起义之初就认识李赟了。卫庭燎是在李赟大局已定,广纳贤才的时候才认识的,李赟在感情上其实更偏向成钰多些。

    只要成钰没有犯下谋逆之罪,李赟大多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上回李赟没有惩罚成钰的原因。卫庭燎看不惯天子偏帮陪他打天下的那群人,却又拿天子没办法。傅云启这话直往他心窝子捅。

    傅云启怕卫庭燎真给他气坏了,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好声好气向卫庭燎解释道:“要想圣人不再帮成钰,就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告发成钰。至于为什么不让您来,如果是您告发的,现下您还能成为专审成钰一案的官员之一吗?”

    “您看圣人的人选。齐王是圣人的儿子,自然是跟着圣人的意思走;虞肃为人正直,可朝中人人皆知成钰与他不和,他的话圣人未必全信;宋赫奕以自身利益为先,得罪成钰一党的事情,他又会出力几分呢?如果您不在,换成了萧备、姚安青、燕王、秦王等人,那某的付出就全白费了。”

    听了傅云启的一番话,卫庭燎静默许久,最后点点头道:“我比你多长这么些年岁,竟是百长了。放心,我会查得清清楚楚,绝不让他逃了去。”

    知道自己看重的孩子不是莽撞之辈,卫庭燎心中的巨石也放了下来。他起身拍了拍官袍,端起刚刚搁在一旁的碗筷,准备回政事堂去吃。

    傅云启起来送卫庭燎离开,向他作揖道:“卫公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某自是相信您的。”

    卫庭燎脚步一顿,他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伟大,不全是为了江山社稷。卫庭燎开口提点青年道:“要是沙子满目,揉眼时就会捣烂眼珠,鲜血淋漓。清除沙子,不仅是为朝堂,更是为己身。”

    待卫庭燎走远,傅云启才转身回去吃自己的午膳。他捡起刚刚被自己放在一旁的梨子继续啃,心想自己也未曾将全部想法告诉卫公,他选择在朝会上告发成钰,不全是因为刚刚所说,其实还存了希望得到圣人关注赏识的心思。

    他不可能眼睁睁让圣人赐婚给德音和沈桓璟,德音的郎君只能是他傅云启。

    不比春日雨连绵,今天的雨在夏日下得算是难得的久。廊庑外的雨幕现在才开始进入尾声,时紧时疏,估摸不出到底什么时候才停。

    青石板砖上积起深深浅浅的水洼,嵌着小朵珠花的藕色履踩下去被积水浸湿,颜色像褪了色的红。进鞋的水把罗袜也给弄湿了,黏黏腻腻贴在腿脚上,十分难受。

    李昭悫稍微提起裙摆,看着自己湿透的鞋,忍不住叹道:“早知道便坐轿子了,现在湿淋淋的,实在恼人。”

    “哎呀,刚才出王府的时候雨还没那么大的。奴把替换的鞋放在马车上了,都怪奴思虑不周。要不奴现在回去拿吧。”楚茨担心李昭悫脚被雨水捂着,回府后会惹上风寒,着急又自责道。

    楚茨柳眉紧锁,好看的脸蛋皱成一团,举着伞的手也有些不稳,又飘了些雨落在李昭悫脸上。李昭悫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滴,扶住楚茨的手,宽慰楚茨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叫宫婢替我们去寻就是。实在不行和阿翁聊完就快些走,阿翁会体谅我们的。”

    她的鞋湿了个彻底,也无所谓是否更湿,加快脚下的步伐向崇仁殿走去。

    站在殿门候着的张内官看到李昭悫的狼狈样,赶忙迎了上去,直哎呦叫,疼惜道:“诶呦,贵主怎么湿成这样了。奴这就给贵主通报。”他又叫住几个小黄门道:“你们几个去把碳火烤上,等会送一炉到正殿,另一炉送到偏殿去。”

    李昭悫谢过张内官的好意,进殿去找天子。原本一脸愁容看着奏折的天子霍然起身,边笑边朝李昭悫走来:“最近事多,朕都忘了你今天要来。日后下雨就不要来了,免得淋坏了身子。”

    走近一看,发现李昭悫差点淋成落汤鸡,她鞋踩过的地方留了一串水印。李赟对上李昭悫的视线,李昭悫低头看着自己的“作案现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么不坐轿子?瞧瞧,都湿成这样了,”李赟先是打量李昭悫全身弄湿的地方,再斥责跟在李昭悫身后的楚茨、晨风道,“怎么照顾贵主的,养了你们有什么用。下次再有,朕就直接把你们都换了。”

    楚茨、晨风听后齐齐跪下谢罪。李昭悫替楚茨、晨风开脱道:“不是她们的错,刚到宫门时雨没那么大,就把替换的鞋放到马车上了。阿珃以后会记住的,阿翁别为这些小事动怒。”

    李赟听到这话就想起今早的事,走回椅旁坐好,挥挥手,十分无奈道:“快别提了,发生那样的事,朕现下是看什么都烦躁。”

    两个内侍一起抬着火炉进来,放到李昭悫的脚侧。楚茨上前替李昭悫褪下鞋袜,调整裙摆遮住李昭悫露出的脚,提着湿掉的鞋袜跟内侍去了偏殿。

    张内官捧着刚热好的姜汤放到李昭悫身侧的案几上,她用勺子舀了口,用帕子擦擦嘴后问道:“不知发生何事?阿珃可能替阿翁解忧?”

    “罢了,这次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阿耶也有份去调查,”李赟犹豫该不该告诉李昭悫,但想到这案齐王也是主审,还是和李昭悫说道:“将军成钰私吞本应上缴的珍宝,还纵容底下的人在西州烧杀抢掠。虽然还没彻查,但朕看呈上来的证据条理清晰,不像是假的。”

    李昭悫凭着多年对李赟脾性的了解,顺着李赟的话道:“其实阿翁对成钰是否做了这些事心中已有定数,阿翁为难的是该如何处置成钰?”

    李赟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是盯着李昭悫不说话。他眼神像鹰隼抓捕猎物前夕一样锐利。李昭悫知道她猜中李赟心中所想,继续道:“阿翁可是念着往日旧情,不愿斩杀成钰?”

    “哼,朕要是那么仁慈,三娘还能封公主,享荣华富贵吗?”李赟听到李昭悫说他念旧情,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就是想要留成钰一命,却不是为了旧情......李昭悫双手不自觉绞紧帕子,陷入思索之中。

    李赟没有直接告诉李昭悫,提笔看起奏折。过了好一阵,他批完好几份奏折,抬头看了眼,见李昭悫还在想,忍不住提醒道:“成钰不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

    被李赟点醒的李昭悫毛骨悚然,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刚刚想出来的东西:“因为目前能用的年轻将领只有沈桓璟,可他是虞肃的弟子,如果成钰死了,那外边大部分兵权就会落到虞肃一派的手中。所以成钰不能死,也不能被夺兵权。”

    孺子可教也,李赟听到李昭悫的回答十分满意。他对李昭悫投向赞许的目光:“不若你再说说,朕到底该怎么罚成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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