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楼，一楼大堂。
已经是戍时二刻，天色彻底沉下来，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深重。
不夜楼的大堂从日暮起就遣走了所有伙计，现在人气散尽，一切都静悄悄的，伙计离去前摆放整齐的各桌椅还维持着原样，黑暗中这些大件的东西显着隐隐约约的轮廓，夜晚的潮气渗透每一个角落。
某个角落中忽然传出一阵古怪的乐声，夹杂着击缶和梆鼓声，古雅但生僻，应该是旧时的祝酒曲调，可是曲调只有一段，来来回回地演奏，像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的皮影戏。
随着乐声一起一停，一行人从封闭的楼道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们脚踩木屐，穿着白色的里衬，里衬上一张张脸也白如抹粉，他们走动间步伐僵硬，两只眼珠却很灵活，乌溜溜的滚珠一样四处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整座小楼都笼罩在黑暗中，唯独二楼一处的菱花窗格透出光亮，黑暗里唯一的光束，刺目显眼。
白脸人眼珠滚了一圈，定在二楼雅间的光亮上，不动了，原来客人在那里，在大堂内寻找的步子转变方向，穿着木屐白袜的脚一级一级踏上红木楼梯。
光亮渐近，雅间里似乎很热闹，玩笑声能隐隐传到外面，一行人在昏暗的楼道里行走，面无表情。
雅间到，一扇红木门挡住了前路。
进不去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嘴唇开合，伸手在红木门上重重叩了两下：“——送——酒——了。”
雅间里烛光轻微地跳闪，又恢复正常，氛围依旧热闹，没有人在意这微不足道的一闪，耳尖的倒是听见了上酒的传唤。
“进。”一道少年音传出来。
话音落下，没有人推门，红木门嘎吱一声向两边打开，等在昏暗长廊里的一行人顿时垂下脑袋，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面的是抱着酒坛的小厮，烛光明亮，他身上的褐衣料子簇新，仿佛一直藏在柜子深处，不见天日。他手里抬着一口无纹无饰的酒坛，半人高，似乎很重，他走动间没有一点晃动。
小厮转过屏风。
人来了，主位上的洛淮扬一眼看见。他先往小厮身后看一圈，发现只有小厮一人，并无仙女，心下松了口气。
没有仙女就好，仙女不来万事大吉。
他接着看向小厮手中的酒坛，沉褐色的坛身，没有什么标识，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
这就是千金顶？挺朴素，他心想。
“给贵客的千金顶——”小厮正好唱名，傧相似的声音喜气洋洋，把酒坛放下，躬身行礼，身形一弯到底，板板正正，再直起身时，脸上浮起一抹谄媚的笑，每个角度都恰到好处。
洛淮扬的目光一下换了焦点，他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原本并未注意这个身形不高的送酒小厮，但现在……他上下打量对方，唱名……挑不出错，笑容……无可挑剔，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恰在此刻，小厮打开了酒坛，酒香霎时溢满整个不大的雅间。
那是一种怎样的香味，出乎意料的清醇，像花果的甘露，不浓烈，带着一股甜，瘾似的勾人。
没想到酒坛其貌不扬，闻着却这么香，洛淮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其实喜欢甜酒，这是他一直不向外人所道的偏好，没想到这次这么巧，千金顶正好是甜酒。
雅间里也赞叹四起，众人都有些飘飘然。
“好烈的酒香，我最喜欢烈酒。”
“烈酒？明明是醇香，醇酒，太好闻了。”
“我怎么闻的是甜味？”洛淮扬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到底什么味儿？
各人闻的都不同，但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没有闻错，都说众口难调，这酒迎合了所有口味，仿佛欲望所酿，为每个人量身打造。
“喝一口就知道了。”
“怎么没有酒盏？”
“也没有酒壶。”
“怎么喝？”洛淮扬问小厮。
小厮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见众人关于酒香的争论，直到这时才拍了拍手。
这是个相当微妙的动作，让洛淮扬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这举动他见过不止一次，常常出现在父亲的同僚有意外之礼要进献时，而这里的意外之礼……难道不是今夜有事下不了凡吗？
他想说“等等”，但为时已晚。
掌声落，几个身影走了进来。清一色黑发撩落，眼尾勾红，衣襟半露雪白双肩，周遭霎时暗香浮动。真是一列姑娘，原来她们一直等在屏风外，如今整齐一致地行礼，各自捧着一个酒壶，看样子是来斟酒的，但斟酒之外的含义不言而喻。
仙女还是来了，洛淮扬如临大敌。
“酒我们自己斟，酒壶留下，让她们回去。”他出声。
雅间里其他人没有说话，这里洛淮扬的地位最高，谁也不好驳他的面。
“给贵客的千金顶。”小厮微笑着，仿佛只会说这一句。
他不等洛淮扬再推拒，径直退出了雅间，木门关上扣合的声响清晰无比，一列姑娘留在雅间里，众人面面相觑。
这就走了？真砸手里了，洛淮扬目瞪口呆。
姑娘们已经行完礼，站起身，脸上带笑，有的羞羞答答，有的风姿绰约，有的妩媚曼丽。果然个个红唇秀靥，仙家姝丽。
但是……该如何让她们走开呢？洛淮扬陷入沉思。
他不长不短的十七年人生中，练武桩，汗血马和阿爹的家法伺候是常伴他左右的三大日常，除此之外，抄书习文最令人头疼，与好友喝酒能解头疼，套麻袋揍人……这个不说了。总之，在所有最后，女色跟花草一样，是世界上的一种存在，他从城主府去军营校场时会路过，然后直奔校场。
当然府中也有母亲姊妹，但那些不算，她们的角色超越性别。
想来想去，他决定采取对待府中侍女的做法，这法子向来行之有效。
“这里不用你们，酒壶留着，退下吧。”洛淮扬开口。
他刚说完，就见姑娘们有了动作。
一个个脚步挪动，然后在千金顶中舀了一壶酒，各自走到一位好友身后，双手捧酒，巧笑倩兮地坐下。
显然没一个听他的。
但不知是不是他抗拒得太明显，也没有人朝他这边来，最后只剩一个姑娘，站在雅间中央。
这是个一直慢半拍的姑娘，进来时慢半拍，行礼时慢半拍，现在也慢半拍。
洛淮扬视力不错，但这位姑娘从始至终站在所有人身后，他未曾瞧见，直到现在。
他视线掠过，定住。
姑娘环顾一圈，周围只剩自己，只有洛淮扬身旁还空着。她拎着酒壶走了两步，又倒退回去，在酒坛中随意一舀，舀起来五分满，走两步变成三分。
她走到洛淮扬桌前，放下酒壶。
啪的一声，洛淮扬好像听见壶底碎了。
或许没碎，反正酒洒了，洒在他脸上。
方才的话漏了一句，还有一种人，强横超越性别。
“给。”
“……谢谢。”
已经是戍时二刻，天色彻底沉下来，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深重。
不夜楼的大堂从日暮起就遣走了所有伙计，现在人气散尽，一切都静悄悄的，伙计离去前摆放整齐的各桌椅还维持着原样，黑暗中这些大件的东西显着隐隐约约的轮廓，夜晚的潮气渗透每一个角落。
某个角落中忽然传出一阵古怪的乐声，夹杂着击缶和梆鼓声，古雅但生僻，应该是旧时的祝酒曲调，可是曲调只有一段，来来回回地演奏，像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的皮影戏。
随着乐声一起一停，一行人从封闭的楼道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们脚踩木屐，穿着白色的里衬，里衬上一张张脸也白如抹粉，他们走动间步伐僵硬，两只眼珠却很灵活，乌溜溜的滚珠一样四处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整座小楼都笼罩在黑暗中，唯独二楼一处的菱花窗格透出光亮，黑暗里唯一的光束，刺目显眼。
白脸人眼珠滚了一圈，定在二楼雅间的光亮上，不动了，原来客人在那里，在大堂内寻找的步子转变方向，穿着木屐白袜的脚一级一级踏上红木楼梯。
光亮渐近，雅间里似乎很热闹，玩笑声能隐隐传到外面，一行人在昏暗的楼道里行走，面无表情。
雅间到，一扇红木门挡住了前路。
进不去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嘴唇开合，伸手在红木门上重重叩了两下：“——送——酒——了。”
雅间里烛光轻微地跳闪，又恢复正常，氛围依旧热闹，没有人在意这微不足道的一闪，耳尖的倒是听见了上酒的传唤。
“进。”一道少年音传出来。
话音落下，没有人推门，红木门嘎吱一声向两边打开，等在昏暗长廊里的一行人顿时垂下脑袋，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面的是抱着酒坛的小厮，烛光明亮，他身上的褐衣料子簇新，仿佛一直藏在柜子深处，不见天日。他手里抬着一口无纹无饰的酒坛，半人高，似乎很重，他走动间没有一点晃动。
小厮转过屏风。
人来了，主位上的洛淮扬一眼看见。他先往小厮身后看一圈，发现只有小厮一人，并无仙女，心下松了口气。
没有仙女就好，仙女不来万事大吉。
他接着看向小厮手中的酒坛，沉褐色的坛身，没有什么标识，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
这就是千金顶？挺朴素，他心想。
“给贵客的千金顶——”小厮正好唱名，傧相似的声音喜气洋洋，把酒坛放下，躬身行礼，身形一弯到底，板板正正，再直起身时，脸上浮起一抹谄媚的笑，每个角度都恰到好处。
洛淮扬的目光一下换了焦点，他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原本并未注意这个身形不高的送酒小厮，但现在……他上下打量对方，唱名……挑不出错，笑容……无可挑剔，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恰在此刻，小厮打开了酒坛，酒香霎时溢满整个不大的雅间。
那是一种怎样的香味，出乎意料的清醇，像花果的甘露，不浓烈，带着一股甜，瘾似的勾人。
没想到酒坛其貌不扬，闻着却这么香，洛淮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其实喜欢甜酒，这是他一直不向外人所道的偏好，没想到这次这么巧，千金顶正好是甜酒。
雅间里也赞叹四起，众人都有些飘飘然。
“好烈的酒香，我最喜欢烈酒。”
“烈酒？明明是醇香，醇酒，太好闻了。”
“我怎么闻的是甜味？”洛淮扬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到底什么味儿？
各人闻的都不同，但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没有闻错，都说众口难调，这酒迎合了所有口味，仿佛欲望所酿，为每个人量身打造。
“喝一口就知道了。”
“怎么没有酒盏？”
“也没有酒壶。”
“怎么喝？”洛淮扬问小厮。
小厮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见众人关于酒香的争论，直到这时才拍了拍手。
这是个相当微妙的动作，让洛淮扬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这举动他见过不止一次，常常出现在父亲的同僚有意外之礼要进献时，而这里的意外之礼……难道不是今夜有事下不了凡吗？
他想说“等等”，但为时已晚。
掌声落，几个身影走了进来。清一色黑发撩落，眼尾勾红，衣襟半露雪白双肩，周遭霎时暗香浮动。真是一列姑娘，原来她们一直等在屏风外，如今整齐一致地行礼，各自捧着一个酒壶，看样子是来斟酒的，但斟酒之外的含义不言而喻。
仙女还是来了，洛淮扬如临大敌。
“酒我们自己斟，酒壶留下，让她们回去。”他出声。
雅间里其他人没有说话，这里洛淮扬的地位最高，谁也不好驳他的面。
“给贵客的千金顶。”小厮微笑着，仿佛只会说这一句。
他不等洛淮扬再推拒，径直退出了雅间，木门关上扣合的声响清晰无比，一列姑娘留在雅间里，众人面面相觑。
这就走了？真砸手里了，洛淮扬目瞪口呆。
姑娘们已经行完礼，站起身，脸上带笑，有的羞羞答答，有的风姿绰约，有的妩媚曼丽。果然个个红唇秀靥，仙家姝丽。
但是……该如何让她们走开呢？洛淮扬陷入沉思。
他不长不短的十七年人生中，练武桩，汗血马和阿爹的家法伺候是常伴他左右的三大日常，除此之外，抄书习文最令人头疼，与好友喝酒能解头疼，套麻袋揍人……这个不说了。总之，在所有最后，女色跟花草一样，是世界上的一种存在，他从城主府去军营校场时会路过，然后直奔校场。
当然府中也有母亲姊妹，但那些不算，她们的角色超越性别。
想来想去，他决定采取对待府中侍女的做法，这法子向来行之有效。
“这里不用你们，酒壶留着，退下吧。”洛淮扬开口。
他刚说完，就见姑娘们有了动作。
一个个脚步挪动，然后在千金顶中舀了一壶酒，各自走到一位好友身后，双手捧酒，巧笑倩兮地坐下。
显然没一个听他的。
但不知是不是他抗拒得太明显，也没有人朝他这边来，最后只剩一个姑娘，站在雅间中央。
这是个一直慢半拍的姑娘，进来时慢半拍，行礼时慢半拍，现在也慢半拍。
洛淮扬视力不错，但这位姑娘从始至终站在所有人身后，他未曾瞧见，直到现在。
他视线掠过，定住。
姑娘环顾一圈，周围只剩自己，只有洛淮扬身旁还空着。她拎着酒壶走了两步，又倒退回去，在酒坛中随意一舀，舀起来五分满，走两步变成三分。
她走到洛淮扬桌前，放下酒壶。
啪的一声，洛淮扬好像听见壶底碎了。
或许没碎，反正酒洒了，洒在他脸上。
方才的话漏了一句，还有一种人，强横超越性别。
“给。”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