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走到二次下行的自动扶梯前,不知缘故,竟回了头。

    周遭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都生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孔,隔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天田乾能清晰地在女孩的面上捕捉到一丝茫然与怔忪。

    那一瞬他忽的生出一股错觉,以为她会就此停下离开的脚步,甚至是掉头重新回到他的身旁。但她还是很快就敛起那些不慎流露的情绪,转身踏上了扶梯。就像那时一样,她毫无留恋的背影如同沉入地平线的落日那般,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乾若有所思地在原地发了阵呆,然后重新返回位于涉谷站前的集合地点。

    新闻节目早已结束,如今在大屏中播放的是那名昵称为“小理世”的人气偶像在上周刚发布的一只化妆品的广告。可是这位无论走到何处都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难得的不再具有吸引力,一路过来,他所能见的任何一张不断开闭的嘴巴,能够听到的零星几段来自不同人的声音,都在讨论着刚才发布的那一支爆炸性新闻。

    就连他在回到身着同款校服的群体中后,都能听到与他同为学生会成员的搭档在与几名平日里要好的女伴热烈地探讨着这个消息。

    “天田君你怎么看?”见到他的出现,对方即刻转而寻求他的意见。

    “什么?”他维持着一贯的人设,好脾气地顺着问道。

    不等那女生开口,她的同伴就争着解释,“就是刚刚新闻里说的‘怪盗团主谋自杀’!你觉得是真的吗?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之前不是还说过那什么‘怪盗团’的主谋只是个未成年的高中生嘛,说不定他比我们的年纪还小呢。唉,那家伙在这个年龄都已经是‘怪盗团的主谋’了,我们却还不得不乖乖听学校的话跑到东京这个无聊的鬼地方来修学旅行……

    身边的同级生还在喋喋地抱怨,乾心不在焉地听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少女在听到这个新闻时流露出的神情。

    旁观者与当事人之间就是隔着这样难以逾越的鸿沟,对于他的那群同学而言,一个人的生死不过是由文字组成的几行冷冰冰的句子罢了。

    不过他也没有能够高高在上地站在一旁批判他的那群同级生的资格,毕竟在几天之前,怪盗团于他是个仅在新闻中听到的遥远的名称,而他从未试着将她与这段时日最火爆的热点话题,以及人格面具这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知道,会让她走到这一步的前因后果。

    手机在这时忽然震动了一记,是聊天软件的提示。

    发信人的头像是半枚由铅笔绘成蝶翼,铅灰色的轮廓线内零星又错落地点缀着暗蓝色鳞粉。乾对这个头像并不陌生,十五分钟前他与冬奈——虽然她不会对这个名字做出回应,但他依旧固执地想继续这么称呼她——刚刚互相添加了聊天软件的好友。不过此刻再看这张结构简单的绘图,他不禁回想起昨夜见到的覆住少女半张脸孔的那副精致的蝴蝶面具。与她相关的所有要素似乎都拥有同一个主题,包括她在社交网络中使用的ID,Hudie,都是中文中“蝴蝶”的意思。

    [Hudie:今天很抱歉]

    [Hudie:因为我……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糟糕的回忆]

    乾盯着对话框里的句子,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同级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恍惚着回过神。偏偏余光里又注意到了那几只仍在附近徘徊不去的碍事的“眼睛”。即便他们真正的目标早已离去,但应是出于想要一网打尽的想法,就将他这个今天仅仅是第二次与她接触的陌生人都纳入了监视范围。

    可是,少年不觉弯起嘴角——他不但没有因此感到恼怒,甚至还为这出现在他们之间的一丝扭曲的联系,而从心底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快乐。

    [Nemesis:没关系。]

    塞满人的地铁车厢内的温度比室外稍稍高上了那么一些,附上列车行驶中幅度均匀的摇晃的加成,坐在祈左侧的那名女孩已经眼眸微合,任由脑袋倒向她另一侧的扶栏。

    只是她那看起来随时会倒塌的手依旧固执地平举着手机,无声的画面中,播放着方才在涉谷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一度重复的那则新闻。

    不止她身边昏昏欲睡的女孩,一旁看似上班族的生着一张苦瓜脸的男人的手机,对侧座位上正凑着脑袋窃窃私语的一对中学生眼前的pad,以及安装在车厢内的电视都特意截取了这个片段在反复播放。仿佛在这个时刻,她认知中的整个世界都被这则由怪盗引发的骚动搅成一汪浑浊。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装成这一车普通市民的其中之一,尽量在表面做出些符合“他们”的期望的表情。

    然而……祈盯着手机的屏幕。她没有再去看车内大肆报道的新闻,也没去听身旁窸窸窣窣的耳语,更无暇顾及不知藏在何处的监视者的存在。手机画面中只有寥寥几行文字,却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Nemesis:但能不能告诉我]

    [Nemesis:冬奈,为什么会选择成为怪盗呢?]

    ***

    不同学校的学生之间,通常存在着一条特殊的消息传播渠道。

    因此在秀尽学院的体育教师鸭志田于早间晨会上向全校师生坦诚了自己曾对学生进行了体罚及性骚扰的事实并为此下跪谢罪的几个小时后,这等惊爆的消息就以光速传播至洸星,且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地在学生群体之间蔓延开来。

    于是今天剩下的时间里,凡是能有学生交谈,无一不会提及“鸭志田”、“谢罪”等几个关键词。哪怕是放学后用以收拾书包的那几分钟空隙,祈都听到前桌的两人在热烈地讨论会让这位传闻中的人渣教师突然性情大变的原因。

    事实上,能令大众如此津津乐道的不止是这起事件本身,还有另一条不知从何处传出的密辛:据说在鸭志田这家伙谢罪的前几日,曾收到过一封署名为心之怪盗团的来信……准确地来说,那是一封预告函,函内畅快淋漓地批判了一番鸭志田的所作所为,最后附上一句,会偷走他那颗因欲望而膨胀的心。

    起初秀尽的人仅仅将其当做是一些过去受尽鸭志田欺辱的学生背地里偷偷做的无聊恶作剧,直到今天鸭志田有如改头换面般的悔悟,便有好事者理所当然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人会觉得,“偷心”一事是一件无稽之谈。

    由讨论引发的争执仍在继续,可惜祈无暇去等这个结果。她赶着要去区公所,寻一位与哥哥相熟的旧人。若是错过了今日,接下来的三天是黄金周的连休,政府单位必然放假,意味着她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离开学校,祈循着导航软件的指示走进一条她过去从未踏足过的街道。谁知她刚跨过拐角,迎面就见一名女性跌跌撞撞地而来,不幸与她撞在了一起。

    祈趔趄着退了两步,到底还是站稳了。可惜对方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这名年轻女性本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被撞后她腿脚一软,竟直接跌坐在地。

    “我、我没事。”在祈走近之前,她便抢先一步开口,“很抱歉,是我没注意看路。”

    她勉强地对着祈笑了笑,似乎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确无碍似的——谁知这个笑在咧了一半就因痛楚而扭曲成了个异样的弧度:忽有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士不知从何处出现,他粗暴地拽住女人的臂弯,就这么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他丝毫没有顾忌女人的感受,张口就是数落,“走路都不看前面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撞到人?”

    好像某部电影或者电视剧中也出现过类似的台词,不过比起剧中深情款款的男主角满含关切的责备,眼前这名男性的表现更像是找到了个能够斥责女方的理由。

    不想女人在看到他后倏然变了脸色,“你放开我!”她大力地甩动手臂,试图以此挣脱男人的钳制。可惜男女之间的力量还是存有差距,她的几度尝试结果都以失败告终。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这是在街上,张口便骂,“疯子!变态!我都已经说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到底还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男人被她扯得半转过身子,原本看起来还算是老实憨厚的一张脸孔在听到女人说的话后霎时就变得狰狞,“分手?你不过是我的所属物品,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我的事?!”

    话语中露骨的轻蔑与刻薄令女子的呼吸一窒,一抹潮红迅速占领了她苍白的双颊。“物品?”她的眼底浮现起泪光,双唇也在极度的气愤下微微颤抖,可这所有的会使她胸口激烈起伏的情绪,最终全部化为她唇畔一道冷冽的笑容,“中野原,你可真是个懦夫。”

    “是个只会把自己的无能,迁怒到别人身上的懦夫!”

    这话无疑是戳中了西装男的痛楚,顿时他双目赤红,一手不由对着女子高高扬起。

    只是这回他泄愤用的巴掌没来的及落下,便有一只手从旁扣住了他的手腕。

    直到这时,陷入争执的两人才发现,刚刚被女人撞倒的那名高中女生还没离开,而此刻也是她捉住了男性即将施暴的手。那看似纤弱易折的细痩手指巧妙地扣在了关节的位置,令男人无从施力,亦无法挣脱,只能愤怒地爆出一连串的咒骂。

    “该死的臭小鬼,快点放开我!”

    可惜他的粗口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短发少女的面孔上仍是一派平静,没有被掀起半丝波澜。“很抱歉。”就连她的声音,也同那张淡漠的脸庞一样,听不出任何起伏,“您就是中野原先生吗?中野原夏彦先生。”

    祈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想要拜访的人提前相遇。

    被准确地喊出了全名这件事让西装男中野原的心头略过一丝不安,他又盯着女孩打量了一阵,从稚嫩的面孔到妥帖的制服,无论怎么看对方都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而已,更何况自己还占据了性别优势……这么一想,中野原不禁又多了几分狂妄的自信,“臭丫头,我劝你别多管闲事,”他阴狠地道,“再不滚,信不信我……”

    女孩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从语气中渗出的威胁,她甚是没等中野原把话说完,便顾自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是望月。”

    望月……望月?!

    这几个音节似是含有可怖的魔力,使中野原的瞳孔骤然紧缩。几秒钟前他犹是一副凶狠偏执的施暴者形象,可这个名字却能让他打回原形,彻底暴露其外强中干的本质。

    “你、你是……”当他再度望向少女那张清丽秀美的脸,竟仿佛是见到了某种能轻易诱发被他深藏在心底的恐惧的诡物,“不、不会的,怎么可能?!……我明白了,你是那个人派来的,对!你是他派来试探我的!”顷刻间,他的情绪便从恐惧转向癫狂,“我什么都不知道!滚,给我滚开!”

    中野原胡乱甩动手臂,用蛮力将祈推到一旁。所幸他再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而是一面在口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无人能懂的话语,一面以颇为狼狈的姿态跌撞着离开。

    祈没有追。她目送着中野原的背影,不自觉地略略拧起眉。

    尽管在来之前她就有设想过可能遭遇的种种可能,但对方光是听到“望月”这个姓氏,就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抗拒,这难免会让她有些失落。

    “抱歉,”这时出声的是方才与中野原纠缠的那名女子,中野原的离去让她得以暂时松了口气,不过在看向祈时,她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戒备与怀疑,“如果你也姓望月的话,那能不能告诉我,望月良藏,你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中野原的最后一丝可利用价值早就被“那个人”压榨殆尽,假若“那个人”想要处理这颗弃子,以他目前的势力根本无需这般大费周章借由望月之名做出试探,所以眼前的这名女孩,或许不会是他们的敌人。

    只是望月这个姓氏虽不算常见,但也不是稀罕到少有耳闻。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女高中生闻声后回了头,注视她的眸光中有困惑亦有思索。

    这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得着实有些莽撞:在对方眼里自己同样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又是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对方怎么可能轻易开口。

    女人叹了口气,正想解释自己与中野原之间的关系,可面前的女高中生——也不知道她在女人自我反思的同时进行了什么样的心理活动,总之——在她说话之前便轻声道:“望月良藏,他是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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