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调偏暗的算不得明亮的暖橙色灯光,柔和舒缓的轻音乐,以及捧在掌心的那一杯散发着香气的热咖啡……这里是位于涉谷的家庭餐厅。

    身处如此安逸的环境之中,藤田结子从方才起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神经,总算是稍稍放松了些。

    稍稍整理了番心绪,结子重新望向端坐在她对侧身着洸星高校制服的少女,直截了当地问:“望月同学,你今天来找中野原,是为了了解望月前辈自杀前发生的事,对吗?”说话的同时她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杯底轻轻磕在同款的瓷碟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在她开口之前,少女的目光一直出神地凝在她面前的那杯橙汁上,直到杯盘相撞生出那一记细碎的动静,她才像是被惊醒般从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慢慢地抬起眼。

    “是的。”

    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虹膜是很深的蓝色,仿佛入夜后失去阳光慰藉的天空。

    视线相接的刹那,结子的脑中莫名闪过这样的念头。

    ……因为望月前辈,似乎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事实上距离那起悲惨的事件已经过去将近七年,结子自认为对于那位前辈的印象已不可避免地开始模糊。要知道她与望月良藏之间唯一的联系是由中野原搭建的,草草的数面之缘也是由于刚开始交往的高中生小情侣为了瞒着斑目偷偷约会,中间需要有人接应而已——对那个时候的她和中野原来说,这位性情温柔内敛,又与中野原同住一个寝室的前辈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更别说在望月前辈自杀之后,这个名字便成为了她与中野原的禁忌,无人会主动再提。

    可在七年后的今天,结子惊讶地发觉,她仅是见到了双类似的眼眸,那些零零散散不成片段的记忆就像是气泡似的,从不见底的记忆深渊中缓缓浮现在她的脑海。

    原来不去说,不去听,不去想,并不意味着彻底忘却。

    想来中野原也该是如此,否则他不至于仅是听到了个姓氏,就失措地落荒而逃。

    走神的时间有些太长了,结子急忙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作为掩饰。再怎么说对方都还只是个未成年,她不愿在一个孩子面前过多袒露自己的情绪。

    “但我想在来这里之前,你应该已经设想过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了吧?”

    一桩在七年前就已经沦为定局的事件,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女孩的锲而不舍,而产生任何反转的余地的。

    况且中野原……他早已不是七年前那位优柔腼腆,却对绘画怀有极大热忱的夏彦君了。

    “藤田小姐,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结子微微一愣。坐在对面的高中生没能如她所想顺势给出一个明确的“是”或“否”的答案,而是提了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疑问。她敷衍地提了提嘴角,下意识在心中则寻思着该用什么方式能避过这个话题。

    可是……可是不知是不是望月前辈的名字松动了她的意志,又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有太多的困苦与压抑被她憋在心底,来自陌生人的直白问询——即便对方在她看来不过是个没有遭受过社会鞭笞的高中学生——居然让成年人那副习惯于故作坚强的假面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也看到了。”结子放弃了掩饰,露出苦涩的笑容,“中野原夏彦,他就是我的麻烦。”

    五月初的三天连休,祈都贡献给了兼职的牛丼店。

    她打工的这家店是连锁企业位于赤坂的分店,出门右拐再经过一个拐角就能看见五大民营台之一的电视台大楼。那些媒体人似乎没有假期。当普通民众暂时放下工作享受悠闲生活,他们却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所以这三天内百分之九十的客人与外卖订单都来自隔壁街的那幢高楼——说是“连锁餐饮”,实际上这几天是被临时\"征用\",成了电视台附属的第二食堂。

    “大碗亲子丼一份,请慢用。”

    祈麻利地端上备好的套餐,可是这一桌的先生忙着与他同来的客人讨论工作,根本没注意他点的食物已经上桌。当祈背过身去去记录另一边新来的客人的点单,偶尔还是听到从身后传来类似“企划”、“嘉宾”或是“收视率”之类的专业术语。

    ……还有,即将在下周开幕的斑目画展。

    祈微垂下眼,记录的手不觉停滞在半空。

    “抱歉,你有在听吗?”

    客人的声音让她回过神,并迅速换出一副营业用的笑容,“真是对不起,能麻烦您能再重复一遍吗?”

    新增的订单源源不绝,祈只得把听到的谈话内容暂时丢到脑后。进了厨房,今日负责餐点制作的花村前辈正忙得团团转。咖喱在锅中冒着泡,架上的烤牛肉滋滋作响,前辈的两只手中分别抓着圆勺与菜刀,看他的样子应是恨不得自己再多生出两双手臂,才能勉强应付不断翻新的点单列表。

    “花村前辈,接下来是三号桌的一份中碗牛丼,七号桌两份大碗纳豆饭,八号桌一份中碗咖喱丼……”

    “慢点!说太快了!我一下子记不住这么多啊啊啊啊!”

    饶是花村前辈如此哀嚎,祈仍是一脸冷淡地报完剩下几份点餐,“……还有外卖的大碗回锅肉饭两份和大碗的烤肉饭两份。”

    “不行!会来不及的!拜托你!小祈!快来帮我一把!!”

    其实在他主动开口之前,祈便走到烤架边,给即将焦黑的牛肉翻了个面。

    连锁店的好处就是菜品的食材用量与配比都是机械化操作,即便是第一天工作的新人都能轻松上手。但是花村前辈并不是这家店的工读生,而是日常与她搭班的鸣上前辈的友人。在这种会让店内生意较平日里更为忙碌的假期,花村前辈通常都会主动前来帮忙。

    不过花村前辈上回出现在店里还是圣诞节的时候,时隔半年没做过类似的工作,刚上手难免会手忙脚乱些。

    三个小时后,祈与花村前辈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出门送外卖的鸣上前辈也顺利返回,终于到了牛丼店打烊的时间。

    “真是累死人了……”

    祈抱着换下的服务生制服回到员工休息间,就见到花村前辈整个人伏倒在长桌上。他口中的确是在不停喊累,可手上仍有余裕在悠哉地刷着手机。

    “说起来,最近都没有什么好新闻啊,”祈一边把叠好的制服放进自己专属的置物柜,一边听着花村前辈对着手机自言自语,“连环车祸、地铁失控、废人化,竟然高中体育教师对学生进行体罚和性骚扰……是那所叫秀尽的学校吧?”

    祈整理物件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秀尽鸭志田事件在发生的第二天就上了晨间新闻。媒体为了保护个人隐私,在报道时特意隐去了学校的名称,然而新闻中接受采访的学生都穿着特征鲜明的制服,有心者只需稍稍谈探听,不难得知成为事件焦点的就是那所近日以排球部的优异成绩享誉全国的升学高中私立秀尽学院。

    讽刺的是,那位一再对学生施行体罚与性骚扰的奥运冠军鸭志田,就是秀尽排球部的顾问。

    前几日还得到了诸多褒美的学校,转眼就颜面尽失。校长连同诸多教师在内都被声讨谴责,仿佛人人都是正义使者,要为那些受到伤害的学生们讨回一个公道。

    “那个啥,小祈……”花村前辈的声音忽然打断了祈的思绪,她扭过头,发现花村前辈扭着身子,把自己的手机举到她面前,“你有听说过这个网站吗?”

    祈不解地凑上前,映入眼帘的一副干净清爽的红黑色相间的主页面。网站题头用色彩鲜明的粗体字写着“怪盗委托频道”,角落里还有个由礼帽与面具组成的logo。

    怪盗,又是怪盗。

    花村见她盯着网页的神情是不同寻常的专注,便兴致勃勃地接着向她道,“前几天我在地铁站无意中听到两个穿着你们学校校服的女生在讨论体育教师那件事,她们说什么‘那个人渣教师会主动认错,肯定是被怪盗团改了心’之类的……除此之外,就是这个网站了。‘写下讨厌的人的名字,怪盗团就能帮你让他改心哦~’”他模仿着当时听到的女生的口气。

    相信怪盗能帮自己让讨厌的人改心的远不止花村前辈遇到的那两个女学生,因为祈在翻阅怪盗委托频道时,发现留言板中早已有了不少包含“委托”意向的留言。尽管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无一不是试图期盼着能够借助怪盗团的力量,去改变某一个人的想法。

    “那花村前辈,是怎么想的呢?”

    “嗯?”

    “前辈,你觉得这世上,”祈轻声问,“存在能轻易改变人心的力量吗?”

    许是陷入了思维的死角,那双在花村印象中不会表现过多情感波折的眼瞳里,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迷茫。

    “唔……”在常人看来这应该是个不假思索就能回答的疑问,但不知怎么,花村前辈开口时却有些迟疑,“不能否认,这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我们都不能解释的事。”他含含糊糊地嘟哝着,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怎么,小祈你这么在意怪盗的能力,该不会是也有个想要让他‘改心’的大恶人吧?”

    他本想开个玩笑活跃气氛,但结果与他预想中截然不同,女生在听了完他的话后,眼底的困惑慢慢地转变为一丝恍然,“……或许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她喃喃着。

    “啥?”花村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认真的吗?小祈?不是……我是说……”

    他激动地起身,可另一边祈早已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挎上背包,“那前辈,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她礼仪周正地向花村微微鞠躬,而后不等他做出反应,就果断地开门离去。

    鸣上悠回到休息室,发现花村板正地坐在桌边,表情还有些古怪。“怎么了阳介?”他环视了一周,没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小祈她是已经回去了吗?”

    “诶呀,这个,怎么说呢……”花村阳介不停地刷新着手机界面,似乎是在等待一条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讯息。同样的动作重复一阵,他忽的把手机丢开,垂头叹气,“搭档,我觉得,好像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地铁站的广告栏在今天换上了斑目展的宣传海报。

    祈在经过时不由停下脚步。她仔细端详着海报上那张斑目的自画像。大胆的配色与简洁的构图,跳脱缤纷的色彩在一笔一抹的涂画中勾勒出了一位老者慈眉善目的形象。

    斑目一流斋。

    仅仅是面对着这幅肖像画,她都无法再继续遏制那个念头在她心中蠢蠢欲动。

    花村前辈猜对了。她心中的确存在着一个迫切地想要让他被改心的恶人:哥哥被他夺走了作品,在绝望中选择自杀;亲眼目睹了一切的中野原害怕地选择从他身旁逃离,可之后却因他的暗中操作再也没有机会拿起画笔……还有更多更多的人,那些曾经是他弟子的男男女女,被他奴役压榨尽最后一滴价值,然后就被无情地抛弃。

    谁能相信,这个在画中,在大众视野内表现得那般谦逊温和的老者,竟是只外表披着人皮、内里吸食人髓的恶鬼呢!?

    祈低下头,手机里还存着怪盗委托频道的网址。

    她一直走在一条看不见终点的黑暗的隧道中,诛多情绪积压在心底,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能够发泄的出口。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能使恶人改头换面的怪盗——即便知道这听起来更像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还是会难免在心底存有一丝侥幸的期望。

    突然在这时,有只手轻轻拍上祈的肩头,打断了她几乎要陷入偏执的思绪。

    “哟。”主动与她搭讪是一名染着栗发、打扮时髦的青年人,“看你对着这个广告发了很久的呆,是不是也对斑目老师的展览很感兴趣?”

    祈在记忆中搜索了片刻,确信自己与他素未谋面。

    对方忽略了她一时的沉默,锲而不舍地继续向她发出邀请,“如今斑目老师的展览是圈内最火爆的,通常都是一票难求!不过,”青年人故意凑近一步,越过了陌生异性之间的合适距离,手也不规矩地搭在她的肩上,“我有个渠道,已经帮我预定了两张开展首日的票。据说那天斑目老师本尊也会出现在现场,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从刚才起就在一旁观察许久,再三确认她没有同行的同伴,才敢大着胆子上前搭话。

    没想到女生居然不动声色地拂开他压在肩上的手,然后,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仿佛他整个人根本不存在那般,她掉头向进站口方向走去。

    “喂,我说……”

    忌惮着不远处站在咨询柜台后人高马大的工作人员,青年根本没有继续纠缠的勇气。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用一句针对女性的脏话发泄内心的不满。

    青年用的音量不算大,但在夜深人静的地铁站内,足以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但祈却恍若未闻,她目不斜视地刷卡进站,坐上下行的扶梯。地铁出发层的玻璃围栏中倒映出少女无表情的脸孔,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几分钟前她面对的这些在她心底掀起了什么样的波澜。

    等待的时间里得了闲的手再次不由自主地摆弄起了手机,打开锁屏后她发现页面仍停留在怪盗委托频道的留言板。

    那股火焰依然在她的胸腔中燃烧着。是的,她想知道,想知道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中是否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怪盗团,他们是否拥有着用常识难以解释的力量,去洗涤那些被欲望浸染而饱含恶意、污秽不堪的心灵。

    可惜她不知道刚刚那名男青年的名字,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冒然写上斑目的真面目后会产生的一切后果……

    那么——

    祈轻轻呼了口气。

    “有个认识的人的前男友,在与她分手之后就变得和跟踪狂一般一直骚扰她,让人非常困扰……”

    想要试一试,不管怎么说……她想要试一试。哪怕最后证明是个无稽之谈,至少能彻底掐灭她那些天真的念头。

    “他叫中野原夏彦,在区公所就职。”

    按下发送后,这条留言立刻占据了留言板最醒目的位置。不过很快,新的“请求”出现后,那条看似不起眼的讯息就按着顺序一路下游,汇入文字与文字组成的深海里。

    祈一直盯着手机的屏幕,直到背光隐去,红黑相间的页面彻底隐匿于黑暗之后。

    那么,你们会实现我的愿望吗,怪盗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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