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元平二年，正月二十。
微明天色点亮满城华彩，细碎雪花肆意飘扬，难逃深宫千障，跌落于廊下红绸。
坤宁宫门扉紧闭，红烛千朵，绯色嫁衣的裙摆逶迤及地，铺陈至重重纱幔之下，钻出一抹流光溢彩衣角。
窈窕身影端坐镜前，头顶金色凤冠嵌满珠翠，光耀夺目，几道流苏低垂，锁住新娘昳丽容颜。
美人皮下美人骨，一张冰肌莹彻的鹅蛋脸，鼻梁纤挺，朱唇皓齿，狐眼略略上挑，柳眉微扬，不失凌厉，眼角暗红小痣又平添几分恰到好处的妖冶。
可惜鸦睫之下的黑嗔嗔眼眸，美中不足，静如枯井，敛去所有光泽。
程霁怔怔望着细致描画的妩媚面庞，心中唯有厌恶。
“娘娘，”身后宫娥柔声提醒，“册封大典时辰到了。”
程霁点头回首，撞见宫娥熟悉的容颜，一时失神，终是难抑唇畔讥讽笑容。
沈闻璟当真费尽心机，居然能寻来如此相像的代替品。
他亲手杀死叶宁溪，又来讨好，赔个新的。
好在不迂多时，便能与故人重逢。
程霁起身向外，一步一款，四位宫娥托起凤袍，暗纹流淌，光华弗转，细密金线纹绣而成凤凰栩栩如生，昂首振翅，随着裙裾摇曳，似要破空而出，翱翔九霄。
推门而出，只见满院旋舞细雪。
程霁久违地生出些同情，伸手握住一把。
他们一样，被困在此处。
她更幸运，还有最后的机会挣脱而出。
不远处的宣德殿外，文武百官于漫天大雪中垂手而立，静待新后到来。
寒风呼啸，间或几句窃窃私语。
“陛下为何选这大雪天册封？”
“听说是那位选的。陛下甘愿为她废除六宫，雪天成亲有何奇怪。”
“据说这位娘娘是在西北女扮男装称帝的妖女，曾经的小侯爷，陛下怎么......”
话音未落，莫名寒意攀上后脊，大臣抬首望去，撞进新皇森寒的目光。
高台之上，沈闻璟长身玉立，喜袍迎风鼓动，嘴角噙着抹爽朗笑意，桃花眼底一片肃杀。
大臣不受控制地打个哆嗦，立刻噤声。
长阶末端，纤细身影款款而来，礼官朗声高呼，众人行礼跪拜。
程霁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似曾相识，内心漠然。
曾几何时，她身着男装，在万岁的恭贺中踏上宝座，雄心壮志，妄想挥师京城。
彼时自以为深谙人心，其实天真不知，万丈高楼已然摇摇欲坠，沈闻璟的背叛是最后一根稻草，轻描淡写的一句“妖女”，将她推至万劫不复。
程霁拾阶而上，恍然想起，八年前，自己也是在飞雪中踏入宣德殿，从此成了世人眼中的小侯爷。
一切始于此，亦将终于此。
长阶漫漫，攀至顶峰，猝然坠落，恰如此生。
十三岁那年，举家回京，路遇山匪，程霁偷跑游玩逃过一劫，归来时，正好看见所谓山匪浩浩荡荡离去。
她在军中长大，一眼便认出配刀是军队配置。
父母兄长倒在血泊里，侍女换上她的衣衫，脖颈破了碗大的口子。
全家上下，无一生还。
身边仅剩好友叶宁溪。
程霁忽然参透了素来厌恶的虚与委蛇——满腔仇恨的孤身贵女，是权贵最好的棋子。
她在溅满鲜血的屋中枯坐一夜，终是束胸绾发，披上男装，策马回京。
他们兄妹容貌相似，无人可辨。
程霁立誓，不做棋子，只做执棋之人。
世人皆知，侯府郡主程霁不幸遇难，世子程祈继任宣平侯。圣上感念旧情，将程祈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程霁时刻小心，步步筹谋。知她真实身份的，除了叶宁溪，仅有三皇子沈闻璟。
她与沈闻璟初见，是正月二十。
宫道漫长寂静，沈闻璟孤身一人迎面走来，她规矩地躬身行礼，轻唤殿下的同时飞快抬眸，想一睹传闻中“误终身”的容颜。
芝兰玉树身披白色狐裘，立于朱墙之内，墨发披肩，长睫眨动，眉目深邃，眼底含着一捧光，比飞雪更亮。
经此一眼，误她终身。
势单力薄的世子和不受宠爱的皇子同病相怜，一来二去，熟络起来。
宫人常见，程小侯爷在院中舞刀弄枪，三皇子静坐树下提笔勾画。
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说二人高山流水，也有人说是断袖之癖。
程霁忘了当时作何感想，只记得，两年后的春猎，替他挡下暗箭的刹那，她奋不顾身，将背负的一切都抛下。
他们困于深林，野兽环伺，沈闻璟背着她东躲西藏，行至偏僻山洞，不顾阻拦，为她包扎伤口。
衣裳开解，一向不喜怒于色的沈闻璟，突然又哭又笑起来。
少年埋首于她颈窝，声音嘶哑：“程霁，你骗我好惨，我真的以为，自己是断袖。”
如今想想，女扮男装，与沈闻璟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后来程霁时常领兵出征，两人聚少离多，依旧相伴漫步于灯火通明的街头，人潮熙攘，双手紧扣，亦会在幽闭深宅耳鬓厮磨，月色如水，吻却滚烫。
这样的岁月持续至十八岁，圣上病重，丞相掌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贬去西北。
她一边在漫天黄沙中搏杀挣扎，一边联络经营朝中势力，三载浮沉，自立称帝。
半个月后，沈闻璟在丞相扶持下政变登基，苦心埋藏于京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典那日，收信一封。
“程霁，回来，做我的皇后。”
程霁毫不客气地回复：“做梦。”
又半月，新皇亲征西北，同时召告天下：反贼程霁窃用兄长身份，女扮男装，妖言惑众，若叛军投诚，活捉贼首，押回京城，从前既往不咎。
怀疑如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三日后，禁军统领暗中联络沈闻璟，挑唆发动城内叛乱，程霁在叶宁溪保护下，领着数十亲卫仓皇出逃，奔出数里，撞上守株待兔的大军。
刀光剑影，战马嘶鸣，鲜血逐渐模糊了程霁双眼，但这却是有史以来最轻松的一战，无人伤她，层层叠叠的士兵倒下又涌来，不过是为了夺下她手中的剑。
战至最后，程霁力竭，跪在地上，和叶宁溪一起，被困在盾阵中央。
黑甲士兵整齐散开，沈闻璟持剑，骑高头大马，居高临下，缓步而来。
白光闪动，程霁并未迎来预料中的疼痛，而是听见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她愕然回头，只见汩汩鲜血叶宁溪脖颈溢出，女孩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沈闻璟低沉的声音如毒蛇吐信一般，响彻耳畔：“叛首已死，他人无罪。”
他煞费苦心，用力隐藏人尽皆知的真相。
程霁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叶宁溪古怪而机灵，明明年龄相仿，却见多识广，更像是姐姐。
她总爱说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提及所谓男女平等。
她时常规劝程霁，不能永远女扮男装，女子无权，披着这皮走得越高，真相大白之时便会摔得越惨。
程霁从前认为她忧思过重，对此颇不以为意，如今才明白其中含义。
可惜太迟了。
程霁忘了如何离开叶宁溪的尸体，浑浑噩噩间，她被沈闻璟携上马车，车声辘辘，神智清明的片刻，熟悉声音在耳畔低语。
“程霁，原谅我，我真的很爱你。”
原来他的爱，要牺牲他人的性命，要把她从天上逮进笼中，一生一世，只做他的囚鸟。
程霁大病一场，醒来之时，身在坤宁宫。
无数下人日日夜夜监视着她，个个极尽阿谀，“娘娘”叫的亲切。
程霁称帝时不懂，如今明白，这便是所谓的孤家寡人。
她冷脸，暴怒，得来不绝的议论。
“陛下愿为她废除六宫，身为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世人眼中，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只配立于君王身侧。
多年努力，好似笑话。
事到如今，无能为力。
自此之际，程霁似是想通了，渐渐接纳沈闻璟，时光似倒流回从前，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抵死缠绵。
她选择他们初见那日，在三九寒冬里举行册封大典，她日日礼佛，说自己杀孽过重，要效仿古法，活祭牛羊平息天怒。
沈闻璟无不同意。
她日思夜想，终于等来这一天。
终行至殿前，程霁回望，阴云凝滞，天幕无光，严丝合缝地倾轧京城之上。
“程霁。”沈闻璟温柔唤她，揽住肩头。
程霁眼眸低垂，回以恬淡一笑。
礼官端来锦盘，牵来祭品，锋利的金刃静置于红绸之上，羊羔黑豆眼珠倒映着两人扭曲身形。
沈闻璟伸手欲拿，却被程霁截住。
程霁轻声道：“陛下，臣妾来吧。”说着，不由分说转身走去，在百官注视下，拿起金刀。
沈闻璟下意识没有拒绝，回味一瞬，恍然察觉不对，伸臂捞过女孩，却已来不及了。
呛啷一声，金刀坠地，台下惊呼此起彼伏，凤冠珠翠一阵摇晃。
鲜血自程霁胸前不停涌出，无声蔓延开来，晕染在华美婚袍，留下层叠深色痕迹。
寒意沁透身子，灰败天际与金碧殿顶糅成一团，程霁扬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沈闻璟将她愈搂愈紧，似是要揉进骨血里。
程霁伸手扯住他的衣衫，身子往上探了探，前额抵至他的下颔。
她气若游丝，喘息愈发急促，字字句句却如掷碎玉。
“此生第一后悔的事，是生而为女子。第二后悔的，将真心交付于你。”
“我宁死，也不要被困在枷锁里。”
“沈闻璟，我知你爱我，我偏要带着你的爱，死在你风光得意这年，这是对背叛者最好的报复。”
身边人微微颤抖，一道冰凉液体淌至前额。
他们之间隔着万千性命与情仇，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记忆如流水般倘过，阖家团圆、好友相伴、金戈铁马、百官跪伏，行至最后，蓦然浮现出一道白衣背影。
不容程霁回忆，意识便极速下坠，堕入无边深渊。
野史记载，大昭康建年间有一妖女，红颜乱世，蛊惑人心。
世人口耳相传，书成画本，言其行为不点，凭色谋权，以此告诫后世女子，三从四德，循规守常。
漠北边城，宣平祠随处可见，香火不绝，小将军少年英豪，身姿笔挺，百姓供奉平安，甚至有少女来此求姻缘
谁会想到，这画中妖女与宣平将军，竟是同一个人。
微明天色点亮满城华彩，细碎雪花肆意飘扬，难逃深宫千障，跌落于廊下红绸。
坤宁宫门扉紧闭，红烛千朵，绯色嫁衣的裙摆逶迤及地，铺陈至重重纱幔之下，钻出一抹流光溢彩衣角。
窈窕身影端坐镜前，头顶金色凤冠嵌满珠翠，光耀夺目，几道流苏低垂，锁住新娘昳丽容颜。
美人皮下美人骨，一张冰肌莹彻的鹅蛋脸，鼻梁纤挺，朱唇皓齿，狐眼略略上挑，柳眉微扬，不失凌厉，眼角暗红小痣又平添几分恰到好处的妖冶。
可惜鸦睫之下的黑嗔嗔眼眸，美中不足，静如枯井，敛去所有光泽。
程霁怔怔望着细致描画的妩媚面庞，心中唯有厌恶。
“娘娘，”身后宫娥柔声提醒，“册封大典时辰到了。”
程霁点头回首，撞见宫娥熟悉的容颜，一时失神，终是难抑唇畔讥讽笑容。
沈闻璟当真费尽心机，居然能寻来如此相像的代替品。
他亲手杀死叶宁溪，又来讨好，赔个新的。
好在不迂多时，便能与故人重逢。
程霁起身向外，一步一款，四位宫娥托起凤袍，暗纹流淌，光华弗转，细密金线纹绣而成凤凰栩栩如生，昂首振翅，随着裙裾摇曳，似要破空而出，翱翔九霄。
推门而出，只见满院旋舞细雪。
程霁久违地生出些同情，伸手握住一把。
他们一样，被困在此处。
她更幸运，还有最后的机会挣脱而出。
不远处的宣德殿外，文武百官于漫天大雪中垂手而立，静待新后到来。
寒风呼啸，间或几句窃窃私语。
“陛下为何选这大雪天册封？”
“听说是那位选的。陛下甘愿为她废除六宫，雪天成亲有何奇怪。”
“据说这位娘娘是在西北女扮男装称帝的妖女，曾经的小侯爷，陛下怎么......”
话音未落，莫名寒意攀上后脊，大臣抬首望去，撞进新皇森寒的目光。
高台之上，沈闻璟长身玉立，喜袍迎风鼓动，嘴角噙着抹爽朗笑意，桃花眼底一片肃杀。
大臣不受控制地打个哆嗦，立刻噤声。
长阶末端，纤细身影款款而来，礼官朗声高呼，众人行礼跪拜。
程霁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似曾相识，内心漠然。
曾几何时，她身着男装，在万岁的恭贺中踏上宝座，雄心壮志，妄想挥师京城。
彼时自以为深谙人心，其实天真不知，万丈高楼已然摇摇欲坠，沈闻璟的背叛是最后一根稻草，轻描淡写的一句“妖女”，将她推至万劫不复。
程霁拾阶而上，恍然想起，八年前，自己也是在飞雪中踏入宣德殿，从此成了世人眼中的小侯爷。
一切始于此，亦将终于此。
长阶漫漫，攀至顶峰，猝然坠落，恰如此生。
十三岁那年，举家回京，路遇山匪，程霁偷跑游玩逃过一劫，归来时，正好看见所谓山匪浩浩荡荡离去。
她在军中长大，一眼便认出配刀是军队配置。
父母兄长倒在血泊里，侍女换上她的衣衫，脖颈破了碗大的口子。
全家上下，无一生还。
身边仅剩好友叶宁溪。
程霁忽然参透了素来厌恶的虚与委蛇——满腔仇恨的孤身贵女，是权贵最好的棋子。
她在溅满鲜血的屋中枯坐一夜，终是束胸绾发，披上男装，策马回京。
他们兄妹容貌相似，无人可辨。
程霁立誓，不做棋子，只做执棋之人。
世人皆知，侯府郡主程霁不幸遇难，世子程祈继任宣平侯。圣上感念旧情，将程祈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程霁时刻小心，步步筹谋。知她真实身份的，除了叶宁溪，仅有三皇子沈闻璟。
她与沈闻璟初见，是正月二十。
宫道漫长寂静，沈闻璟孤身一人迎面走来，她规矩地躬身行礼，轻唤殿下的同时飞快抬眸，想一睹传闻中“误终身”的容颜。
芝兰玉树身披白色狐裘，立于朱墙之内，墨发披肩，长睫眨动，眉目深邃，眼底含着一捧光，比飞雪更亮。
经此一眼，误她终身。
势单力薄的世子和不受宠爱的皇子同病相怜，一来二去，熟络起来。
宫人常见，程小侯爷在院中舞刀弄枪，三皇子静坐树下提笔勾画。
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说二人高山流水，也有人说是断袖之癖。
程霁忘了当时作何感想，只记得，两年后的春猎，替他挡下暗箭的刹那，她奋不顾身，将背负的一切都抛下。
他们困于深林，野兽环伺，沈闻璟背着她东躲西藏，行至偏僻山洞，不顾阻拦，为她包扎伤口。
衣裳开解，一向不喜怒于色的沈闻璟，突然又哭又笑起来。
少年埋首于她颈窝，声音嘶哑：“程霁，你骗我好惨，我真的以为，自己是断袖。”
如今想想，女扮男装，与沈闻璟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后来程霁时常领兵出征，两人聚少离多，依旧相伴漫步于灯火通明的街头，人潮熙攘，双手紧扣，亦会在幽闭深宅耳鬓厮磨，月色如水，吻却滚烫。
这样的岁月持续至十八岁，圣上病重，丞相掌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贬去西北。
她一边在漫天黄沙中搏杀挣扎，一边联络经营朝中势力，三载浮沉，自立称帝。
半个月后，沈闻璟在丞相扶持下政变登基，苦心埋藏于京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典那日，收信一封。
“程霁，回来，做我的皇后。”
程霁毫不客气地回复：“做梦。”
又半月，新皇亲征西北，同时召告天下：反贼程霁窃用兄长身份，女扮男装，妖言惑众，若叛军投诚，活捉贼首，押回京城，从前既往不咎。
怀疑如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三日后，禁军统领暗中联络沈闻璟，挑唆发动城内叛乱，程霁在叶宁溪保护下，领着数十亲卫仓皇出逃，奔出数里，撞上守株待兔的大军。
刀光剑影，战马嘶鸣，鲜血逐渐模糊了程霁双眼，但这却是有史以来最轻松的一战，无人伤她，层层叠叠的士兵倒下又涌来，不过是为了夺下她手中的剑。
战至最后，程霁力竭，跪在地上，和叶宁溪一起，被困在盾阵中央。
黑甲士兵整齐散开，沈闻璟持剑，骑高头大马，居高临下，缓步而来。
白光闪动，程霁并未迎来预料中的疼痛，而是听见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她愕然回头，只见汩汩鲜血叶宁溪脖颈溢出，女孩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沈闻璟低沉的声音如毒蛇吐信一般，响彻耳畔：“叛首已死，他人无罪。”
他煞费苦心，用力隐藏人尽皆知的真相。
程霁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叶宁溪古怪而机灵，明明年龄相仿，却见多识广，更像是姐姐。
她总爱说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提及所谓男女平等。
她时常规劝程霁，不能永远女扮男装，女子无权，披着这皮走得越高，真相大白之时便会摔得越惨。
程霁从前认为她忧思过重，对此颇不以为意，如今才明白其中含义。
可惜太迟了。
程霁忘了如何离开叶宁溪的尸体，浑浑噩噩间，她被沈闻璟携上马车，车声辘辘，神智清明的片刻，熟悉声音在耳畔低语。
“程霁，原谅我，我真的很爱你。”
原来他的爱，要牺牲他人的性命，要把她从天上逮进笼中，一生一世，只做他的囚鸟。
程霁大病一场，醒来之时，身在坤宁宫。
无数下人日日夜夜监视着她，个个极尽阿谀，“娘娘”叫的亲切。
程霁称帝时不懂，如今明白，这便是所谓的孤家寡人。
她冷脸，暴怒，得来不绝的议论。
“陛下愿为她废除六宫，身为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世人眼中，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只配立于君王身侧。
多年努力，好似笑话。
事到如今，无能为力。
自此之际，程霁似是想通了，渐渐接纳沈闻璟，时光似倒流回从前，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抵死缠绵。
她选择他们初见那日，在三九寒冬里举行册封大典，她日日礼佛，说自己杀孽过重，要效仿古法，活祭牛羊平息天怒。
沈闻璟无不同意。
她日思夜想，终于等来这一天。
终行至殿前，程霁回望，阴云凝滞，天幕无光，严丝合缝地倾轧京城之上。
“程霁。”沈闻璟温柔唤她，揽住肩头。
程霁眼眸低垂，回以恬淡一笑。
礼官端来锦盘，牵来祭品，锋利的金刃静置于红绸之上，羊羔黑豆眼珠倒映着两人扭曲身形。
沈闻璟伸手欲拿，却被程霁截住。
程霁轻声道：“陛下，臣妾来吧。”说着，不由分说转身走去，在百官注视下，拿起金刀。
沈闻璟下意识没有拒绝，回味一瞬，恍然察觉不对，伸臂捞过女孩，却已来不及了。
呛啷一声，金刀坠地，台下惊呼此起彼伏，凤冠珠翠一阵摇晃。
鲜血自程霁胸前不停涌出，无声蔓延开来，晕染在华美婚袍，留下层叠深色痕迹。
寒意沁透身子，灰败天际与金碧殿顶糅成一团，程霁扬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沈闻璟将她愈搂愈紧，似是要揉进骨血里。
程霁伸手扯住他的衣衫，身子往上探了探，前额抵至他的下颔。
她气若游丝，喘息愈发急促，字字句句却如掷碎玉。
“此生第一后悔的事，是生而为女子。第二后悔的，将真心交付于你。”
“我宁死，也不要被困在枷锁里。”
“沈闻璟，我知你爱我，我偏要带着你的爱，死在你风光得意这年，这是对背叛者最好的报复。”
身边人微微颤抖，一道冰凉液体淌至前额。
他们之间隔着万千性命与情仇，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记忆如流水般倘过，阖家团圆、好友相伴、金戈铁马、百官跪伏，行至最后，蓦然浮现出一道白衣背影。
不容程霁回忆，意识便极速下坠，堕入无边深渊。
野史记载，大昭康建年间有一妖女，红颜乱世，蛊惑人心。
世人口耳相传，书成画本，言其行为不点，凭色谋权，以此告诫后世女子，三从四德，循规守常。
漠北边城，宣平祠随处可见，香火不绝，小将军少年英豪，身姿笔挺，百姓供奉平安，甚至有少女来此求姻缘
谁会想到，这画中妖女与宣平将军，竟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