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被一语拆穿,心中又惊又怒,一巴掌挥在程霁脸上。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程霁整个人摔在棺材旁,拔出剪刀,用尽全力撑住身子,伸手掀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

    只见老侯爷原本安详的脸上,竟多了数道狰狞的伤口。

    玉婉见这熟悉的伤痕,一双杏眼瞪得滚圆,整个身子惊骇得发抖,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个疯子!怎么会......怎么知道......”颤抖着说出含糊几字,转身便走。

    程霁自然不能放她离开,挣扎着起身,还未走出两步,只听“砰”的一声,木门狠狠撞上院墙,沈牧阔步走来。

    身后还跟着个沈闻璟。

    程霁看着计划外的变数,眼皮不详地一跳。

    她索性将计就计,故作扶风弱柳,眼含热泪,踉跄几步,欲弯膝行礼,却身子一软,几乎跪倒。

    沈闻璟三两步上前,扶住胳膊,将程霁搀住。

    玉婉顿时明白程霁意图,不成想被这黄毛丫头摆了一道,愤恨交加,咬牙切齿,恨不得破口大骂。

    本是告慰亡魂的守灵夜,眼下鸡犬不宁,沈牧面对这混乱场面,怒斥道:“怎么回事!”

    玉婉满腔委屈得了发泄口,跪在地上,颤抖指着程霁,凄厉道:“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程霁这个贱人,栽赃嫁祸于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方才种种。

    程霁并未打断,置若罔闻,因沈闻璟而分神。

    胸前伤口牵扯得浑身敏感,眼下只觉握着她的那双手滚烫,她尝试抽出胳膊,却纹丝未动。

    玉婉句句恳切,声泪俱下,难不令人信服。

    沈牧望着鲜血直流的程霁,无意在今晚分出个真假,忙命下人带程霁医治。

    只见程霁一动不动,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女受伤事小,可玉贵妃辱没父亲遗骨,只怕会让家父死不瞑目!”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愣怔。

    沈牧不由望去,这才发现被毁得不成样子的尸首,瞬间怒不可遏:“速速说明!”

    程霁拿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家父尸首放置已久,明日便应下葬,今夜守灵,贵妃匆匆前来,说是欲见旧友,臣女并为拒绝。”

    “臣女本在院中裁纸花,贵妃与臣女小叙几句,便说想同家父说几句私密话,臣女自是回避,进入厢房。”

    “只是旧窗露光,臣女无意间窥探一眼,却见贵妃拿着剪刀往父亲脸上刺,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三十七年云云,臣女不懂,只是上前制止,贵妃争执之中,失手刺伤。”

    沈牧听完,满眼错愕,脸色发白。

    玉婉双目赤红,形若疯癫,尖叫着朝程霁抓来:“三十七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个贱人,借此栽赃于我,信口雌黄!”

    “够了!”沈牧钳住玉婉手腕,反手扇过一耳光,“程霁不过十来岁,如何能知道往事,与你无冤无仇,又怎会以此栽赃嫁祸!”

    “十几年了,朕自认待你不薄,当年之事程启鸣本就毫无错处,是你一直念念不忘,如今鞭尸以泄愤,简直有违人伦!”

    玉婉跪在地上哭喊:“陛下,陛下要信我!我恨程启鸣是真的,可我今天没伤她,没伤程启鸣!”

    沈牧合上双眸,不愿多看,挥挥手,几个下人从善如流地把哭闹的玉婉拉走了。

    程霁亦被沈闻璟不由分说地牵走,望着宫道中玉婉挣扎远去的身影,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

    她在听说沈牧来别院时已构想好这个局。

    那枚白玉扳指,是玉婉留给赵览的信物。

    上一世,程霁自是查出玉婉,但苦于京城玉家势大,无法公然作对,最终与他人联手,利用宫中伎俩,将玉婉逼疯。

    在她将死之时,程霁偷偷见过。

    金枝玉叶的贵妃一身粗布蔽体,发丝缭乱,神情痴狂,如临珍宝般摩挲着一枚白玉扳指,嘴里念念有词。

    “三十七年,你们把他害死了,还把他最最好看的脸刮花了。”

    “我杀了程启鸣这个罪魁祸首...我替你报仇了,他全家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程霁再三逼问,玉婉却无法多说一字。

    康建三十七年,父亲离京,程霁兄妹出生,对旧事浑然不知。

    她以此为线索四处打听,朝中旧臣皆闭口不谈,刨根问底,话里话外透露出是圣上意思。

    往事已过,玉婉只敢暗中报复,想必是不占理的,彼时程霁与各方势力斡旋,无力无心再查,将此事抛之脑后。

    直至见到白玉扳指,程霁才忆起那语焉不详几句话,借此设下这个并不高明的局。

    她早些独自来时,将扳指放在棺中,摆弄尸首位置,为的是沈牧当着众人的面发现。

    赵览已死,扳指又在尸体手里,玉婉其人不甚聪慧,难免疑心被侯爷发现,留下了其他把柄。

    程霁提一布下麝香,婴儿大多对此敏感,啼哭不止,又特意把御医叫来守灵处,留人装作一副要开棺验尸的高深模样。

    玉婉做贼心虚,若前来试探,便已落入陷阱。

    程霁效仿那不甚清晰的往事,亲手把父亲尸首划破,让玉婉落得个鞭尸泄愤的大罪。

    旧事本就提不得,沈牧又极为看重父亲,自是不会轻易饶过,程霁只需将其拖住,等来沈牧发现,即使玉婉句句属实,亦是百口莫辩。

    毕竟在众人眼中,她绝无可能知道康建三十七年的旧事。

    这局看似一击致命,实则漏洞百出,程霁难保沈牧发现扳指,难保玉婉深夜前来,亦难保自己能凭这副受伤的身躯拖住玉婉。

    最大的代价,是她要亲手辱没父亲尸首。

    有所为有所不为,程霁利用所有一切,犯下大不韪之罪。

    但程霁真的无法一等再等。

    玉婉身处别院,势单力薄,最好下手,任其归京,便是放虎归山。

    好在天遂人愿,沈牧与沈闻璟恰好赶来。

    可他们二人来得如此及时,只是巧合吗?

    程霁抬眸望向不肯放开她的沈闻璟。

    俊毅的侧脸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只是双唇紧抿,额角露出一截青筋。

    沈闻璟似是察觉她目光,低头回望,一双黑眸深沉,眼底载满了化不开的浓重。

    他静默地盯了片刻,视线又缓缓下移至胸前伤口,眉头一蹙,携着她走得更快些。

    这眼光程霁再熟悉不过。

    上一世,每每征战归来,沈闻璟见到一身新伤叠旧伤,无论做些什么,定会停下来,冷脸一张,如此般盯着她,一语不发,等她先行服软认错,再开始絮絮叨叨的责怪与叮嘱。

    责怪。

    他怎么会责怪?

    荒谬至极的想法攀上程霁心头,却将前后种种巧合串联起来。

    临近午夜,老御医已然歇息,又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他嘟囔几句,揉着眼拖着步子前去开门,迎面便撞上了三殿下。

    沈闻璟迎凉如水的月光而立,一只手把门掀开,眉眼间冷得几乎结出一层冰渣。

    御医顿时被这山雨欲来的气势吓醒,瞥目一瞧,才发现他另一只正扯着受伤的郡主,立刻把人扶进屋,点上蜡烛。

    他在别院行医多年,可以说是看着这位三殿下长大的。

    殿下平日矜贵而沉默,对凡事都格外淡然,哪怕当年娘娘离世,都没落几滴泪,如今日一般来势汹汹,是生平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几日前醒来之时。

    殿下明明高烧未退,只是匆忙问了个年月,便急不可耐的下床上马,还演了一出好戏给郭将军看。

    郭将军带回昏迷的郡主,殿下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寸步不离跟着,他忙前忙后一番,终将郡主安顿好,回身想起这位病人,浑身热得已然烫手。

    郡主昏迷几日,殿下便在床上躺了几日。

    一听郡主苏醒,殿下立即跑去吃闭门羹。

    但凡是个有心的,都能看出殿下的意思了。

    殿下生得俊俏,怕是没有哪个女孩会不喜欢,等郡主守丧三年过去,想必也就成了。

    老御医思忖至此,不免抬头望向郡主,只见对方神色恹恹,嘴角低垂着,一副烦闷的模样。

    也是,谁受了伤,都不会好受。

    御医轻手轻脚地剪开被血浸湿的层层衣裳,眼看只剩一层单薄中衣,便向沈闻璟恭声道:“殿下,烦请到屋外稍等。”

    沈闻璟正欲移步,程霁冰冷的声音此时响起。

    “不用走了,留下。”

    沈闻璟听到这不容置喙的语气,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自然是不敢走的。

    老御医不明所以:“郡主,男女有别...”

    “你不也是男人。”

    御医被这话怼得一愣,郡主一向温文有礼,如今受了伤,仿佛变个人似的,说话这般凌厉。

    气大伤身,御医不好计较,转首望向沈闻璟,只见这位殿下当真是一动不动,低眉敛目,默不作声。

    老御医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几下,不知怎么想的,竟琢磨出一点妇唱夫随的意味,赶忙加快动作,细致地上药包好伤口,故作聪明地退下。

    善后匆匆而归的叶宁溪与御医走了个迎面,甫一迈入房门,却听程霁自内室扬声道。

    “宁溪,把院门看好了,谁都不能进。”

    程霁声调毫无波澜起伏,字字句句森然低沉,充满威慑,哪怕是叶宁溪,都不由得泛起一阵胆寒。

    她无意探究屋内之事,道了声好,快步离开。

    屋内只剩程霁沈闻璟二人。

    程霁斜坐在榻上,望着犯错孩童一般面壁思过的沈闻璟,嗤笑一声,尖酸嘲讽道:“你刚才应该走的,不走,便真的露陷了。”

    沈闻璟一声不吭,双手悄然攥紧。

    程霁见他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忆起从前往事,更加阴阳怪气:“还真顾及所谓授受不亲,想当年花前月下,哪里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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