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咬了一下金牌。”

    程愫弋逐渐平静下来。可能并非是她想的那样——一种陌生的情感蓦地介入她的生活,而她此前都没有这种情愫,所以她只能有些茫然、甚至是无措地按下它。她得找一个话题,就像江愉抛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那样。

    “然后呢?”

    “是真的金牌。”她说,“不是用锡纸包裹的那种金币巧克力。”

    他笑了一下。“是真的。”江愉及时收敛笑意,“我也有点不敢相信……但我当时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做。你咬之前擦过奖牌了吗?”

    “嗯,擦过了。”

    他们回到俱乐部。不出意外,几天后程愫弋就得跟着江愉一起回他家了。“没忘。”路上江愉也的确说起了这件事,而她记得很清楚。

    今晚的月光一点都不亮。回去洗完澡,程愫弋走到桌前,以仰望的角度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她在一种奇异的百感交集中发呆,然后提前入睡了。

    然而另一边,另一个人因为踌躇,已经失眠了有段时间。

    “你现在着急了?早干嘛去了!”

    程璐最终决定先给吴萍打电话。她现在连一句“祝你冬奥夺金”都说不出口,一看到列表里的那串数字就会陷入一种持续的阵痛之中。

    一瞬间——只需要一瞬间——她突然就想要落下泪来。她在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做伴,就那样一遍一遍观看另一个版本的罗朱,就好像她又活了一次一般。

    程璐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在跟谁过意不去。她运气不好,遇见了一个糟糕透顶的人。程思璟糟糕透顶,但她热爱的花样滑冰,她爱的女儿并不糟糕。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作出了无数错误的选择,不仅作践他人,作践她无辜的女儿,也作践了她自己。

    “你还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我想过我们见面是什么样子的。就冲你对小程那个样子,我不可能给你好脸色。”

    程璐本就和吴萍不对付,本身又是心高气傲的性格,如今却忍耐了起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吴萍嗤笑。“哪里不一样?她不还是你的孩子?难不成以前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还是说,拿了奥运金才终于变成了你家的孩子?”她咄咄逼人,夹枪带棒。

    “……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吧,怎么突然又认垃圾场出产的金牌了。我以为你好歹有点傲气在身上,结果现在也不挑了。准备重新来霍霍人?”吴萍从前和程璐说话没这么泼辣直接,这次说话变得特别尖刻,丁点儿表面功夫都不愿意下。

    毕竟她现在正在度假,而吴萍以大半个监护人的身份从江愉那里得知了程愫弋接下来的安排。程愫弋的休赛期同样充实,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

    “兔子都不吃回头草。所以你是又被退货了?”

    程璐勉强将怒火咽下。“……这是我的私事,你不应该问。程愫弋也是,那是我们家里事。”

    那头声音一冷:“家里事?那程愫弋现在住哪儿,谁教她滑冰,谁照顾她的健康?说到这些,你程璐人在哪儿呢?你知道她什么?”

    “我可以慢慢地了解。以前……以前是我不对。”

    轮到吴萍愣住了。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倔到惹人厌的程璐说点像样的话,简直像是服软忏悔了。“……我也不是拦着不让你们见面,但你突然这样,你让小程如何自处呢。你突然仗着你这些年有还不如没有的母亲身份来跟我要人,你又让我如何自处呢。”

    “我知道。”

    “你知道?”吴萍听到她轻飘飘的三字,心上又烧起来了。“你知道?你要是知道,逮着这个时间点来找我?我告诉你,我不是控制狂,休赛期她不在我这里,但她也照样好得很。”

    “就拿她现在的搭档来说。她搭档这几个赛季跟她组队,年底圣诞节过二十一岁生日,看年纪也算是个半大孩子吧?程愫弋当时过发育关的时候还要更年轻些,你又在哪里呢?”

    “而且按照你那套理论,他算是外人中的外人。”吴萍言辞再度激烈起来,“你还不如那个外人。”事实上,吴萍认为很难有人比得上江愉。她心多向着点程愫弋,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她能够看清楚江愉一直以来如何行事。

    然而,程璐也一下子激动起来,几乎是应激反应。“那就是外人!外人会虚情假意,会骗人!”

    “……但我不会。我是妈妈。”

    “所以你伤害小程也是出自真情实感。”吴萍叹息。某种程度上,她同情程璐的遭遇——关于理想和婚姻的破灭。剪不断理还乱,吴萍没有办法像少年时代那样,全心全意地和程璐不对盘。“退一万步讲吧,我甚至可以理解——你会忍不住迁怒于程愫弋。”

    那头传来的没有头绪的喃喃声无法令人全然觉得可恨。“妈妈会伤害一一,但妈妈不会骗一一……”

    “但是,理解归理解,我一点都不认同你的做法。”吴萍的声音逐渐严肃起来,“她是你和程思璟失败婚姻的产物。你恨她,就和她划清楚界限,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她现在很好,你要是还想对她做什么坏事,我会报警。”她早该报警了。事实上,先前所有人的不作为都像是在默许程璐那样对待程愫弋,因为一条难以言说的潜规则,接近“家丑不可外扬”。成人的世界没有分明的正义感。

    “她没有为此付出代价吗?”直到某一次,她将江愉留下,而江愉如是询问她。那一刻,吴萍几乎要支支吾吾了。而得到她近乎否认的回答后,江愉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啊……”

    程璐感到崩溃。

    一直无条件选择她,唯一一次不顺从就是完全而彻底地远走高飞。她的孩子。

    恍惚中,瘦小的女孩正从后面抱住她。她那时还很懵懂,还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对自己不好起来,因为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她说,我讨厌爸爸。爸爸骗不了我,爸爸是最可恶的人。都是爸爸的错。爸爸对妈妈不好。

    她说,我不结婚,我会一直陪着妈妈。她说,妈妈生气的话可以骂我,但是打的时候可以轻一点吗,因为太重就滑不了冰了。她说,妈妈那么生气也只是骂我,哪一天妈妈不说话了,我会更害怕。

    ——然后,程璐便发现训练中最有力、最有效果的威慑是冷眼和沉默。

    但她说,我只要有妈妈就好了。

    然后有一天,已经成长为少女的、她的孩子看着她,仿佛在说,“妈妈,我还是想要好好滑冰。但是妈妈,我好像有点太难过了,不仅滑冰做不好,生活也变得很难受”。

    “而且,妈妈好像没有那么需要我”。

    “……”

    少女从来不是这个家庭的受益人。截然相反,程璐作为加害者,其罪责甚至隐隐超过了偶尔惺惺作态的程思璟。

    “我想……我想祝她拿到冬奥会金。那很……很不容易。她能做到……很不容易。”话语变得苍白了起来。这一刻,女人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只为了得到一句允许。

    “过段时间吧。”吴萍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没有办法通过说教程璐得到快感,而她也已对自己这副充斥着训诫意味的语气感到厌烦。“她这段时间出去玩了。你挑个适合的时间吧……好歹你是她的妈妈。”

    “……我知道了。”

    -

    程愫弋坐在后座上,江愉则在驾驶位上平稳地开着车。副驾驶座上则坐着江先生。

    “小程,风吹得到吗?”江先生出声,“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吹得到的。”

    车内空调上绑着一条水蓝色的绸带,随着冷风微微摇曳着。万里无云的洁净天空上,阳光晕染开不真切的柔和光线。

    “小程,我听说你的生日是在五月份的中下旬?”

    驾驶位上的青年闻言侧目。他并没有告诉家里人。江先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装作没有看见。

    “是的。”程愫弋没有多想。

    “唉,怎么就正好错过了呢?”江先生叹气,“你要是早点来,生日就可以在家里面办了。”他觉得江愉未免有些太消极了。这不符合他对自己这个精明圆滑的次子的判断啊。

    程愫弋一惊。“不用了……这次已经很麻烦叔叔阿姨了。”江愉的父母和善亲切到让她有些难以招架了。

    “爸,前面该怎么走?”

    “怎么了?突然不熟悉回家的路了?”江先生没打算给江愉台阶下。

    江愉则平静应对。“我刚拿到驾照没多久。不太敢开。”

    江先生在心里叹气。“也是。”他指示江愉几句,车便在拐弯后的十字路口处停下。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驾照的?”程愫弋则在后座好奇询问。毕竟在她看来,他们好像没有太长的时间用于分别。

    “也没有多久。车后面的标志要要贴满十二个月才能揭呢。”江愉笑着抬眸,和镜中的少女对上视线。车再次启程,这次他看起来娴熟得不可思议。“毕竟还是实习生。”

    “副驾驶座还得坐个驾龄长的老手。”江先生都不忍心调侃他的一系列行为了,“他肯定不敢拿我们的生命安全开玩笑。你放心,他不是那种未成年就无证驾驶的浑人。”

    “我明白。”程愫弋道,“他不是。”

    绿灯亮起,车向繁华鼎沸的深处开去。然而,在布置得格外精巧讲究的绿化间隔下,都市的喧嚣声反而逐渐远去,像是开辟了一处格外不真切的世外桃源。大门敞开,江愉又将车往里面开了一段距离。毕竟现在停下来,他们得走上好一阵子。

    车终于停下。一位中年男性正迎面走来。江愉首先从车上下来,礼貌点头。“刘师傅,麻烦您把车停到车库里了。”

    “行。”

    江愉则将程愫弋左手边的车门拉开,看着程愫弋微猫着腰从里面钻出来。少女看起来如同初至异世界的爱丽丝。

    程愫弋确实感到一切都是新的。偌大的建筑将现代主义的流畅明快与法式的唯美复古结合得异常和谐,其中还融洽地结合了不少新中式的设计,但不显得压迫繁复,反而散发着富有岁月感的温和与清新,仿佛将夏日的暑热中和成一次温暖自如的呼吸。

    她仅仅是以造访为缘由作短暂的停留,因此当然没有所谓的行李。“我母亲喜好这样的风格。”江愉向她解释。

    至于乔女士,她一见到程愫弋便上前拉住了她的双手。不过,程愫弋没有因此感到太多不自然。

    “我还以为你可以早点来,正好吃个午饭。现在就只有晚饭了。”乔女士隐隐乜了一眼她身旁的江愉,然后热切地看向程愫弋,面带着笑意。“不过也好。晚饭等他大哥回来,一家人可以整齐点,一起吃顿便饭。”

    程愫弋本就没有打算叨扰太久,乔女士刚刚的话听起来又有哪些不太对劲。她只是觉得场面似乎有些过于正式了。

    “妈,外面热,还是进去说吧。”江愉适时建议道,“坐了这么久的车,都还没能有一个完整的时间段休息呢。”

    “我没事的。”程愫弋道。

    乔女士则矜持地收敛一部分笑容。“我也真是的,哪有干站在门口聊天的道理。进来坐。”

    进门后在沙发上坐下,程愫弋有些拘束。但面对乔女士,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不给对方添麻烦。

    向阿姨是江家的保姆,切好了新鲜的果盘。乔女士嘱咐过,因此程愫弋也可以轻松入口。“很新鲜的。这些运动员也能吃吧?”

    “嗯。可以。”

    说罢,乔女士抬头。“江愉,你上去把房间收拾收拾。”她试图支开青年,“别待会儿小程上去看的时候,把人家吓一跳。”虽然江愉的房间很整洁,但她很热衷于用这种方式让他离开。

    “我就不……”程愫弋不禁睁大眼。她不知道有这样的环节,她没有打算做客到那种程度。她以为只是吃饭,虽然现在距离饭点还有段距离。

    “妈,真的,您别抹黑我了。我还是挺介意形象的。”江愉无奈,但也站起,给两人留足谈话的空间。

    不过,他得告诉程愫弋一件事。“你不是想看’附赠品’是怎么做出来的吗?我先把那些先前糟糕得见不得人的废品翻出来。你到时候听听看,就知道这中间怎么回事了。”青年像是准备酝酿一个惊喜。

    尽管他已经给了程愫弋一个惊喜,在她生日那天。

    “好。”

    青年对她微笑,从蜿蜒着的楼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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