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愉需要躲避程愫弋的目光,为了扮演角色。至于他本人,如果能有类似的机会,他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首先是捻转四周。节目的编排他早已烂熟于心,以至于做梦都是将程愫弋抛到空中的场景。尽管捻四的手感经过这么多场比赛已经深入骨髓,但江愉依旧慎重地对待这个时刻。因为他们不能失去看上去唾手可得的胜利,他也不能失去她。这是个难度很高的动作,有时候江愉甚至会想,他竟然在程愫弋刚转项的时候能够暂时性地成为她的依靠,程愫弋那么自然地将信任交给他了。

    松手的那一刻,肌肉记忆让江愉将双手下垂至肩膀以下的位置。他不能停止注视悬空飞行的少女,哪怕她已经顺利落在他手中,像一只亲人的鸟。

    他们共同完成了这个四级的捻转四周。不过,江愉依旧无法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不仅仅是因为这只是整套节目的第一步,还因为他得对程愫弋表现得颇不情愿。他当然不会诋毁伊芙琳女士的编舞,他由衷地觉得这套《卡门》很出色,也很有趣。他只是出于私人情感认为不需要程愫弋这么大费周章,而他在最初训练的时候也因为不够“唐?何塞”被伊芙琳老师责备了。

    在探戈的部分,程愫弋身上有一股尤其野蛮的张力。《卡门》需要恰如其分地牺牲一部分美感,从而去吻合吉普赛女郎本身野性到原始的特质。因此,少女变得胜券在握,像因为爱情变得好斗。而青年逐步变得恳切而卑微,屈服感使他呈现出另一种极端的吸引力。

    她总是对如何使用四肢和表情相当精通,就像已经自然地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而江愉不得不更专心于步伐的完成和舞蹈元素的贯彻。

    但是,同步完成单跳3S的瞬间是格外美妙的。完成难度进入,江愉将程愫弋托举而起。他能够从受力以及其他动向判断出程愫弋此刻的难度姿态,同时他也在细数难度变化所能构成的定级。

    这个5A托举会定满四级。这之后,程愫弋以捻转步难度衔接向双人联合旋转,江愉则一人跳进。

    已经到了卡门间奏曲的部分。进入连跳之前,程愫弋完成了一小段衔接,等到身体平衡后把握起跳的时间点。一直以来,江愉都是跟着她完成跳跃,就像他总是因为能力欠缺跟在程愫弋身后学习一样。

    “勾手三周,再接一个后外结环三周。”

    程愫弋最常告诉江愉的就是不要试图钻空子。有时候江愉能够感受得到,他的搭档羡慕他拥有一副至今健康,基本没有严重伤病的身体。江愉十分愿意给,但程愫弋没法拿,这是个问题。

    对待抛跳,江愉同样保持着极高的慎重。因此,从程愫弋滑到他身边,到做出起跳姿势,再到微微下蹲准备起跳,这几秒在江愉脑海中就像是慢镜头一样清晰。

    他们的每一场胜利都不是唾手可得。“抛跳后外结环三周。”那应该会是个可以让程愫弋露出满意表情的抛跳,因为少女正遥遥对他露出微笑,与他交握住手,由此进入前外螺旋线。

    灼热的,炽烈的长裙伴随着永远不可能回头的对自由的渴望,让女伴摆脱一切束缚,仿佛在燃烧中露出魔性又高傲的笑容。男伴则在火焰的点染中被感召,再被烫伤,无法留住哪怕是最后一捧灰烬。火焰并没有让这一切变得纯粹,而是更加混浊,甚至于肮脏。不可否认的是,那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哪怕它裹挟着令人不齿的欲望和背叛。

    “抛跳飞利浦三周……what a huge jump!”

    程愫弋也在对视中审视眼前的青年,她感到自己看的不仅仅是抱有恋慕心理的对象,值得信任的同伴,她在注视自己的梦想与未来,以一个她从前没有设想到的方式。她在未曾设想过的另一条道路上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并且不再需要做出取舍。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迷恋这种通过两人的默契完成同一套节目的感受,而这种迷恋感让她愿意在此刻的弗拉明戈中将脚下的冰鞋尽情跳烂。

    最后的5R托举。炽热的红色长裙簇拥着少女,仿佛她正置身于血海染就的棺材。然而,她的灵魂已经飞出囚禁的陵墓,真正被占为己有的是手握匕首的施暴者。

    但现实中的程愫弋终究要活着、健康地、并非孤身一人地追寻未来。

    滑到场边的过程中,程愫弋接过江愉递给她的玩偶,用左臂夹着。她没意识到江愉握住她的右手有什么问题,因为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程,直到吴萍想要拥抱她。于是,程愫弋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松开。

    松开程愫弋后,吴萍又去拍了拍江愉的肩膀。程愫弋则从伊芙琳女士手中外套,右手有些迟钝。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她忘了去找纸巾盒,更想赶紧坐到K&C区等分。

    “汗都淌下来了。”

    江愉给她擦汗的动作也很自然。程愫弋猛抬头,然后往旁边看了一眼,看摄像机。“擤一下吧。”当程愫弋意识到什么般缓缓转过头时,江愉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将纸放在她的手心。这种方式会让程愫弋觉得更自然,所以她说了句“谢谢”,然后和搭档一齐往等分区走。

    K&C区需要互动,所以程愫弋举起手里的玩偶,右手抓住小鸟翅膀对摄像机晃了晃。余光吸引着她侧过头,于是她看见江愉仿佛为了和她没有违和感地成起对,对镜头摇了摇鲸鱼玩偶的尾巴。在江愉偏过头前,程愫弋重新看向前方。

    “The scores please……”

    等待分数的时间似乎显得有些长。程愫弋知道自己和江愉滑得不错,但在分数要出来时依旧感到紧张。

    好在分数一公布,观众席就沸腾起来,程愫弋也能露出微笑。

    “159.28 points……first place.”

    他们这次的发挥还刷新了世界纪录。

    这是一场无可挑剔的演出。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欢呼,看上去任何一个人都比当事的两人要激动。

    程愫弋仰起脸看旁边的伊芙琳女士:“这好像国内赛的分数啊。”

    伊芙琳女士揉了两把她的头发。“不像。捻转四周定了四级,还有高级33的连跳,整套节目都很完美,你们应该得的,哪里是国内赛的分数。”然后,她给了程愫弋一个结实的拥抱。

    与分外投缘的编舞师分开,程愫弋就被直接跑到面前的吴萍抱了满怀。“你们成功卫冕了!”吴萍因为激动差点把江愉后背拍出火星子,现在则直接熊抱。

    程愫弋轻轻拍了拍主教练的后背:“我们一起成功卫冕了。”

    这样的话,似乎不跟孤零零等待着的搭档交换一个拥抱显得不太好。而这一刻,程愫弋的心中只有纯粹的幸福,她不再因为江愉的存在感到腼腆,她需要告诉他这份荣誉有他不可推脱的一份。

    所以,她主动和江愉相拥。他们俩都抱得很紧,像一对快乐的好朋友。

    “这个分数真不好超过呀。”

    松开的时候,江愉很温柔地看着她笑。“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说不定就是下个赛季的事呢。不着急。”

    然后,他们轻轻碰了一下彼此的拳。

    -

    直到颁奖典礼结束,程愫弋内心的波澜都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事实上,当江愉走在程愫弋的身边时,她能轻松的辨认出对方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毕竟她听了很久,已经好几年。而现在,她在记住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去刻意追寻,使之成为主要的旋律。然后她依葫芦画瓢,听吴教练的脚步声,听伊芙琳女士的脚步声。这个过程像在描绘每个不同的个性。

    “小程。”

    “吴教练?”吴萍的声音让程愫弋抬起头来,结束了这个有趣的小游戏。少女似乎用独特的方式使自己轻快起来,乃至于吴萍暂时找不到使她产生怀疑情绪的细节。

    当家长可真不好当。吴萍终究没再多说什么。“没事,我就想问问你之后的安排。”她剜了江愉一眼让他乖乖走到旁边去,他也识趣地这么做了。

    “哦,我想先去餐厅吃午饭。”程愫弋诚恳地表达饥饿。这令原本心情严峻的吴萍一下子扑灭心中的想法,开朗地大气哈哈来。“吃呗,有什么不能吃的。你要是不吃,明天的表演滑可没劲应对。”

    “吴教练,你等会儿跟江愉有话要说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程愫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江愉。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因此望向她。“因为吴教练刚刚让他走到一边,所以我以为吴教练有很重要的事情。”她如实回答,将心底话讲清楚。“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而且我们都还没有喝多少水。吴教练,可以吗?”

    “当然可以!现在其实已经算休赛期的一部分了,只要不走丢,你们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好的。我们不耽误正事。”程愫弋点头。他们还有表演滑,她还有考试,严格意义上来说休赛期是用来做另一堆事情的工作日。

    吴萍默默离开。程愫弋再度跟江愉走在一起,不约而同保持沉默。他们在餐厅吃了点东西,选择吃食的时候依旧有意识地管理身体。

    程愫弋本来在手机上查看最新消息。她跟江愉刚刚说好下午一起去看女单自由滑比赛,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去,亲眼见证袁安雅登上颁奖台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因为时间安排的缘故,袁安雅往往不能前往现场亲眼看到她的节目,但程愫弋认为这没关系,她去就行了。

    “怎么了?”她察觉到了江愉的注视,然后警觉地抬起头。江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午餐,此时正坐在位置上看她,也不干别的,程愫弋真担心他会因此变傻。

    江愉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他看着程愫弋像是找寻一个陌生的东西般想起自己嘴里还有一个西红柿,鼓在左脸颊,忍不住笑了。“你是不小心忘记了吗?……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只是太专注了。”

    程愫弋放下手机,咀嚼完看着他。“你不要笑了。”她很认真地提出诉求。

    “抱歉。”

    “……你这样也有点变得太快了。我没生你的气。”少女重新开始吃稍微有点调料的菜,“你笑起来挺好的,我也不习惯你板着脸。”

    “我知道,你以前就这么说过。”

    程愫弋潜意识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对话有些奇怪,但她因为另一种更容易产生的微妙感放弃深究这个问题。“一天到晚笑也挺累的。你是因为我的问题一直这样吗?”她随口一问。

    “不是。别担心。”眼前的青年笑容不变,不知为何没什么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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