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萍离开了病房。离开之前，她给程愫弋戴好口罩，嘱托她不要站着，做到那边的椅子上也可以讲话。
程愫弋在她面前像是木偶一样任人摆弄，轻了一大圈。和躺在病床上被氧气管养了好些日子的江愉相比，一时竟分不出谁才是病人。
程愫弋坐在了凳子上。吴萍已经不在这里了，而她只是看着江愉的脸，没有一句话。直到江愉将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她才伸出手去，避开那些输液管，虚虚握住他的手指。
“……我应该……”程愫弋感觉自己大半张脸是麻的，嘴唇嗫嚅着吐出几个字。“我应该……跟你谈谈我的以后吗？”她知道没有“我们”了，江愉不会再有机会站在冰场上。事实上今天以前，他能否继续呼吸还是一个问题。
“只要你愿意。”
就在这一瞬间，泪水顺着程愫弋的脸颊滑落，没有任何声音，隐晦的呜咽声也没有。她只是坐在那里，然后哭了。
她戴着口罩，只有哭泣的眼露在外面，哭了很久很久，从未如此的悲喜交加。而江愉无法为她抽一张纸，或者用指腹掖一掖她被泪水磨红的眼角。事实上他的手指从未有过的冷，和他平时的体温大相径庭的冷，只有程愫弋抓住了他。
江愉变成了哑巴。他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相比起时间洪流而言分外短暂的后来，程愫弋自己擦干净了眼泪。她收回了握住他的手，江愉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地拽出，血肉模糊。
然后，以这个部分的失踪为起点，他整个人变成了比活人更冰冷的残骸。
他明明在左右权衡之下愿意接受这个场景了。
他明明想清楚了。
“但我现在太高兴了。我可能得再想一想。”
她或许没有在撒谎。她只是……她只是画不清楚快乐和悲伤的分界线，做不了这么困难的区分而已。“……没关系。等你想好了，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江愉不由自主地为程愫弋找理由，同时顺着她说下去。
程愫弋点头。
“……”
“我从吴教练那里听说了，你这几天中午都会午睡。……这很好。”最后的三字像是在粉饰太平。江愉觉得自己此刻被局限在病床上，似乎也是一种粉饰太平的方式。“你今天吃过午饭了吗？吃了什么呢？”
“吃过了。吴教练给我煲了汤，鸡汤，还做了很好吃的粥。”程愫弋不确定自己说对了，因为这几天的菜似乎是同一种味道，她分不清。
江愉想要微笑。他应该在这时微笑，但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我还没吃过吴教练做的菜呢。”但他必须按照他为自己设定的格式平常地说下去，“医生说再过几天我也能吃点东西了。真不想再像之前一样打流食了，我都开始想念食堂的菜了。”
“食堂的菜也是好吃的。就是比厨师做的要差一点。”
“跟吴教练的手艺比起来呢？”
程愫弋注视着他。“吴教练的手艺是独一档的，我不比。”她轻声回答。
……
他们相处的时间比吴萍想象中的短，而且短很多。当程愫弋出来时，吴萍一边帮她关上门，一边准备把打了半天的腹稿讲出来。
然而，程愫弋捂住嘴，身体失去支撑向下滑。她开始控制不住要干呕，于是吴萍一下子把要问的问题扔干净，一边搀扶着她，一边摸口袋里的胃药。走廊上的护士见到情况不好立马赶来，倒了温水，让程愫弋和着药咽下。她刚刚哭过，现在又挤出生理性的泪水。她在吴萍的怀中脱力地往后看了一眼。
“门关了。”吴萍见状告诉她。
程愫弋看着她的侧脸。“……他听不见？”
“听不见。肯定听不见。这里隔音很好。”
在吴萍的反复强调之下，少女最终展颜。“那我们回去休息吧。”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妈妈，你很累，我们都很累。睡一觉就好了。”声音像是紧绷到几点后突然松懈下来，梦幻一般的呓语。
吴萍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我们回去。”她扶着程愫弋起来，跟她一起坐电梯，再给她盖上被子。
吴萍想好自己要跟程愫弋说的话了。比起旁敲侧击她跟江愉聊了什么，她更想直接告诉很快安眠的少女，她从头到尾，从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她睡着了，下巴比起之前尖了很多，骨头像是有点包不住似的。
所以，吴萍只是轻轻抚着她的额头，用热毛巾擦去那上面的冷汗，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程愫弋睡到醒来。她看到吴萍在空床位上补觉，满眼疲色，便首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帮她盖好被子，再蹑手蹑脚去漱口。
现在是晚上了。程愫弋坐电梯往上，来到病房门口，脸上带着口罩。
江愉还没睡。进去后，程愫弋将门关好，然后坐到了中午坐的位置上。他们还不能像往常一样以相互问好开场，而程愫弋这次心怀疑问而来。
“你以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江愉毫不犹豫：“可以。”他看着程愫弋好很多的面色，心下稍显平静。“这是医生说的。除了康复，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她点头。在这里，少女显得无所事事。
“我已经想好了。”她突然开口，“江愉，我做好决定了。”
当她直白地念出搭档的全名时，青年感到自己的心脏紧紧揪了一下。
“嗯，我在听。”
“没有花样滑冰，我没有办法成为今天的我自己。我是不会放弃的。”程愫弋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与颤栗，冷静得像是已经独自将所有苦痛咽下，因此不再有任何犹疑。“我必须在修整后返回冰场。”
比起割舍心脏的一部分，这次江愉能如释重负地呼出气。“这也是我的愿望。程愫弋，这只是一个插曲，它影响不了你的坚持。”他确实要歌颂少女的坚忍，但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拥抱她。
此刻的她看上去太孤独了。比起那时，她似乎拥有了更多。她有了更多朋友，有乐于帮助她的师长，或许还会有一任不错的新搭档——江愉相信吴萍的眼光，不会将一个连他还不如的人交到程愫弋手上——但她却像站在雪山顶上。
“和以前只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没有办法和你在冰面上相会，但其他不会改变。”江愉想要安慰她，“我会陪在你身边，哪怕没有搭档的身份将我们维系在一起。我还可以是你的朋友，你可以当做交了一个不会上冰的朋友。”
“……啊。”
少女发出了微弱的语气词。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她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白日的泪痕，澄澈的瞳仁真实地倒映出江愉的面孔。
他仍在用恳切到接近祈求的语气告诉她，就像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做到”。“我不会离开你。就像你这段时间从来没有离开我一样。”
“我知道。”程愫弋听见自己在说。
-
程愫弋出院了。在办理出院前，她跟吴萍完整地谈了自己的想法。
吴萍一开始并不想跟她谈。应该说，吴萍认为程愫弋现在不适合谈这些。“没事，你暂时别操心这方面的事情，把身体养好最重要。等出了院，你再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过来我们再聊一聊，到时候你想回避我都不让了。”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避重就轻。
但程愫弋不愿意。“吴教练，我的身体是健全的，所以我得考虑出院之后的事情。我没有理由待在原地，我马上要从医院回去了。”她拉住了吴萍的手，很坚持。“吴教练，我想跟您说我的想法。我不想再被留在后面，那样您也会很累的。”
吴萍本该拥有自己的假期。她愿意为了程愫弋停下来，但程愫弋不愿意，时间也从来不会看在她的份上停滞。“您是我的教练，我觉得我必须告诉您。”
应该说恰恰相反，时间只会因为她的原因显得更紧迫。
“我不要新搭档。”她毫不躲闪地直视吴萍的眼睛，“我不继续双人滑了，我滑不下去，接受不了。”
吴萍沉默了。短短四个赛季，程愫弋和江愉已经拿下所有重要国际赛事双人滑项目的金牌，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达成大满贯，如此功成身退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她想说她尊重程愫弋的选择，但少女的下一句话令她太阳穴一跳。
“我一个人滑。”
程愫弋干脆地接受踽踽独行的将来，无论是生活还是冰上。“吴教练，我要转回女单。”并且她轻轻摇头，“这不是开玩笑。我想，如果我要转项，我必须尽早开始所有工作。我马上要十九岁了，这是个对女单来说很苍老的年龄。”
“……是啊，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单选手已经远远不算年轻了。”吴萍喃喃，“而且还是双人滑转女单……”这在现行的难度下几乎没有可能，但她似乎不能像当初指责江愉那样，说程愫弋选择了快乐滑冰的道路，说她自毁前程。
吴萍同时也清楚，程愫弋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
“我会想办法。”
她该拿她怎么办呢？“不，你又忘了。是我们一起想办法。”吴萍坐在病床边上。程愫弋的决定确实让她伤脑筋，但吴萍同时又觉得，她得帮帮她。“你很快振作起来，找到了新方向，这很好。我跟老梁在带一线女单上没有经验，你肯定不是转去浑水摸鱼的，所以我们得给你找一个新教练。”
“我不放心不认识的野路子，决不能草率地选择教练。TA得是你今后崭新职业生涯中可靠的引路人。程愫弋，你明白我的顾虑吧？”
“是，我知道。”程愫弋轻轻，“我也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配合您。”
“你能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吴萍最终叹气，将单薄的少女抱进怀里。“我不能说是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也是江愉的教练。我总能碰到一点的。”
程愫弋紧紧回抱住她，仿佛不想成为一根随风飘走的芦苇。
美好的回忆与痛苦的记忆一样，它们都可以摧毁人。而对于程愫弋而言，前者的重量令她难以确切地计量出结果。搭档在里面，她的老师们在里面，她的朋友们在里面。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就好了”，这种想法让程愫弋经历了无比可怖的精神折磨，被撕扯得无法前行。因为亲近，因为包容，因为一下子拥有了未曾拥有过的全世界，所以她感到更加孤独，难以前行，而她必须要在花样滑冰的路上走下去。
“……谢谢您。”
“不用谢我。应该的。”
这些本该是程愫弋的家人替她安排，但她的人生本就特殊。吴萍被程璐一个电话叫到医院，她甚至没有工夫，也没有机会对程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她能做的，就是填补上程璐的位置，填补上程愫弋家人一直以来杳无音讯的空位。
但某个时刻，吴萍真想揪住程璐的领子。是的，她对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没有办法，因为对方是受害者，同时又是毋庸置疑的加害者，吴萍没有办法一边倒地指责。但她真想对程璐说，“如果你只是做好当一个好妻子而不是好母亲的准备，就不要生孩子”。
面对她这种母亲，程愫弋念着她为数不多做过的好事，自己变成了很好的孩子，世界上这么罕见方便的好事就让程璐碰见了。并且，一个孩子被逼迫着不断跟大人妥协，程璐口口声声的尊严，吴萍没看见。她只看见程璐不断占小孩的便宜——血泪浇出来的甜头。
而在出院后，吴萍才有工夫整理手机里的消息，毕竟前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程愫弋回俱乐部宿舍休息给她留出点时间。
“嗯？小姜怎么给我发了这么多消息？还是回个电话吧……”
虽说如此，吴萍没有准备泄露程愫弋的状况。
除非姜云哲成为了这个共同体的一部分。
程愫弋在她面前像是木偶一样任人摆弄，轻了一大圈。和躺在病床上被氧气管养了好些日子的江愉相比，一时竟分不出谁才是病人。
程愫弋坐在了凳子上。吴萍已经不在这里了，而她只是看着江愉的脸，没有一句话。直到江愉将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她才伸出手去，避开那些输液管，虚虚握住他的手指。
“……我应该……”程愫弋感觉自己大半张脸是麻的，嘴唇嗫嚅着吐出几个字。“我应该……跟你谈谈我的以后吗？”她知道没有“我们”了，江愉不会再有机会站在冰场上。事实上今天以前，他能否继续呼吸还是一个问题。
“只要你愿意。”
就在这一瞬间，泪水顺着程愫弋的脸颊滑落，没有任何声音，隐晦的呜咽声也没有。她只是坐在那里，然后哭了。
她戴着口罩，只有哭泣的眼露在外面，哭了很久很久，从未如此的悲喜交加。而江愉无法为她抽一张纸，或者用指腹掖一掖她被泪水磨红的眼角。事实上他的手指从未有过的冷，和他平时的体温大相径庭的冷，只有程愫弋抓住了他。
江愉变成了哑巴。他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相比起时间洪流而言分外短暂的后来，程愫弋自己擦干净了眼泪。她收回了握住他的手，江愉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地拽出，血肉模糊。
然后，以这个部分的失踪为起点，他整个人变成了比活人更冰冷的残骸。
他明明在左右权衡之下愿意接受这个场景了。
他明明想清楚了。
“但我现在太高兴了。我可能得再想一想。”
她或许没有在撒谎。她只是……她只是画不清楚快乐和悲伤的分界线，做不了这么困难的区分而已。“……没关系。等你想好了，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江愉不由自主地为程愫弋找理由，同时顺着她说下去。
程愫弋点头。
“……”
“我从吴教练那里听说了，你这几天中午都会午睡。……这很好。”最后的三字像是在粉饰太平。江愉觉得自己此刻被局限在病床上，似乎也是一种粉饰太平的方式。“你今天吃过午饭了吗？吃了什么呢？”
“吃过了。吴教练给我煲了汤，鸡汤，还做了很好吃的粥。”程愫弋不确定自己说对了，因为这几天的菜似乎是同一种味道，她分不清。
江愉想要微笑。他应该在这时微笑，但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我还没吃过吴教练做的菜呢。”但他必须按照他为自己设定的格式平常地说下去，“医生说再过几天我也能吃点东西了。真不想再像之前一样打流食了，我都开始想念食堂的菜了。”
“食堂的菜也是好吃的。就是比厨师做的要差一点。”
“跟吴教练的手艺比起来呢？”
程愫弋注视着他。“吴教练的手艺是独一档的，我不比。”她轻声回答。
……
他们相处的时间比吴萍想象中的短，而且短很多。当程愫弋出来时，吴萍一边帮她关上门，一边准备把打了半天的腹稿讲出来。
然而，程愫弋捂住嘴，身体失去支撑向下滑。她开始控制不住要干呕，于是吴萍一下子把要问的问题扔干净，一边搀扶着她，一边摸口袋里的胃药。走廊上的护士见到情况不好立马赶来，倒了温水，让程愫弋和着药咽下。她刚刚哭过，现在又挤出生理性的泪水。她在吴萍的怀中脱力地往后看了一眼。
“门关了。”吴萍见状告诉她。
程愫弋看着她的侧脸。“……他听不见？”
“听不见。肯定听不见。这里隔音很好。”
在吴萍的反复强调之下，少女最终展颜。“那我们回去休息吧。”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妈妈，你很累，我们都很累。睡一觉就好了。”声音像是紧绷到几点后突然松懈下来，梦幻一般的呓语。
吴萍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我们回去。”她扶着程愫弋起来，跟她一起坐电梯，再给她盖上被子。
吴萍想好自己要跟程愫弋说的话了。比起旁敲侧击她跟江愉聊了什么，她更想直接告诉很快安眠的少女，她从头到尾，从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她睡着了，下巴比起之前尖了很多，骨头像是有点包不住似的。
所以，吴萍只是轻轻抚着她的额头，用热毛巾擦去那上面的冷汗，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程愫弋睡到醒来。她看到吴萍在空床位上补觉，满眼疲色，便首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帮她盖好被子，再蹑手蹑脚去漱口。
现在是晚上了。程愫弋坐电梯往上，来到病房门口，脸上带着口罩。
江愉还没睡。进去后，程愫弋将门关好，然后坐到了中午坐的位置上。他们还不能像往常一样以相互问好开场，而程愫弋这次心怀疑问而来。
“你以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江愉毫不犹豫：“可以。”他看着程愫弋好很多的面色，心下稍显平静。“这是医生说的。除了康复，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她点头。在这里，少女显得无所事事。
“我已经想好了。”她突然开口，“江愉，我做好决定了。”
当她直白地念出搭档的全名时，青年感到自己的心脏紧紧揪了一下。
“嗯，我在听。”
“没有花样滑冰，我没有办法成为今天的我自己。我是不会放弃的。”程愫弋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与颤栗，冷静得像是已经独自将所有苦痛咽下，因此不再有任何犹疑。“我必须在修整后返回冰场。”
比起割舍心脏的一部分，这次江愉能如释重负地呼出气。“这也是我的愿望。程愫弋，这只是一个插曲，它影响不了你的坚持。”他确实要歌颂少女的坚忍，但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拥抱她。
此刻的她看上去太孤独了。比起那时，她似乎拥有了更多。她有了更多朋友，有乐于帮助她的师长，或许还会有一任不错的新搭档——江愉相信吴萍的眼光，不会将一个连他还不如的人交到程愫弋手上——但她却像站在雪山顶上。
“和以前只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没有办法和你在冰面上相会，但其他不会改变。”江愉想要安慰她，“我会陪在你身边，哪怕没有搭档的身份将我们维系在一起。我还可以是你的朋友，你可以当做交了一个不会上冰的朋友。”
“……啊。”
少女发出了微弱的语气词。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她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白日的泪痕，澄澈的瞳仁真实地倒映出江愉的面孔。
他仍在用恳切到接近祈求的语气告诉她，就像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做到”。“我不会离开你。就像你这段时间从来没有离开我一样。”
“我知道。”程愫弋听见自己在说。
-
程愫弋出院了。在办理出院前，她跟吴萍完整地谈了自己的想法。
吴萍一开始并不想跟她谈。应该说，吴萍认为程愫弋现在不适合谈这些。“没事，你暂时别操心这方面的事情，把身体养好最重要。等出了院，你再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过来我们再聊一聊，到时候你想回避我都不让了。”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避重就轻。
但程愫弋不愿意。“吴教练，我的身体是健全的，所以我得考虑出院之后的事情。我没有理由待在原地，我马上要从医院回去了。”她拉住了吴萍的手，很坚持。“吴教练，我想跟您说我的想法。我不想再被留在后面，那样您也会很累的。”
吴萍本该拥有自己的假期。她愿意为了程愫弋停下来，但程愫弋不愿意，时间也从来不会看在她的份上停滞。“您是我的教练，我觉得我必须告诉您。”
应该说恰恰相反，时间只会因为她的原因显得更紧迫。
“我不要新搭档。”她毫不躲闪地直视吴萍的眼睛，“我不继续双人滑了，我滑不下去，接受不了。”
吴萍沉默了。短短四个赛季，程愫弋和江愉已经拿下所有重要国际赛事双人滑项目的金牌，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达成大满贯，如此功成身退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她想说她尊重程愫弋的选择，但少女的下一句话令她太阳穴一跳。
“我一个人滑。”
程愫弋干脆地接受踽踽独行的将来，无论是生活还是冰上。“吴教练，我要转回女单。”并且她轻轻摇头，“这不是开玩笑。我想，如果我要转项，我必须尽早开始所有工作。我马上要十九岁了，这是个对女单来说很苍老的年龄。”
“……是啊，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单选手已经远远不算年轻了。”吴萍喃喃，“而且还是双人滑转女单……”这在现行的难度下几乎没有可能，但她似乎不能像当初指责江愉那样，说程愫弋选择了快乐滑冰的道路，说她自毁前程。
吴萍同时也清楚，程愫弋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
“我会想办法。”
她该拿她怎么办呢？“不，你又忘了。是我们一起想办法。”吴萍坐在病床边上。程愫弋的决定确实让她伤脑筋，但吴萍同时又觉得，她得帮帮她。“你很快振作起来，找到了新方向，这很好。我跟老梁在带一线女单上没有经验，你肯定不是转去浑水摸鱼的，所以我们得给你找一个新教练。”
“我不放心不认识的野路子，决不能草率地选择教练。TA得是你今后崭新职业生涯中可靠的引路人。程愫弋，你明白我的顾虑吧？”
“是，我知道。”程愫弋轻轻，“我也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配合您。”
“你能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吴萍最终叹气，将单薄的少女抱进怀里。“我不能说是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也是江愉的教练。我总能碰到一点的。”
程愫弋紧紧回抱住她，仿佛不想成为一根随风飘走的芦苇。
美好的回忆与痛苦的记忆一样，它们都可以摧毁人。而对于程愫弋而言，前者的重量令她难以确切地计量出结果。搭档在里面，她的老师们在里面，她的朋友们在里面。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就好了”，这种想法让程愫弋经历了无比可怖的精神折磨，被撕扯得无法前行。因为亲近，因为包容，因为一下子拥有了未曾拥有过的全世界，所以她感到更加孤独，难以前行，而她必须要在花样滑冰的路上走下去。
“……谢谢您。”
“不用谢我。应该的。”
这些本该是程愫弋的家人替她安排，但她的人生本就特殊。吴萍被程璐一个电话叫到医院，她甚至没有工夫，也没有机会对程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她能做的，就是填补上程璐的位置，填补上程愫弋家人一直以来杳无音讯的空位。
但某个时刻，吴萍真想揪住程璐的领子。是的，她对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没有办法，因为对方是受害者，同时又是毋庸置疑的加害者，吴萍没有办法一边倒地指责。但她真想对程璐说，“如果你只是做好当一个好妻子而不是好母亲的准备，就不要生孩子”。
面对她这种母亲，程愫弋念着她为数不多做过的好事，自己变成了很好的孩子，世界上这么罕见方便的好事就让程璐碰见了。并且，一个孩子被逼迫着不断跟大人妥协，程璐口口声声的尊严，吴萍没看见。她只看见程璐不断占小孩的便宜——血泪浇出来的甜头。
而在出院后，吴萍才有工夫整理手机里的消息，毕竟前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程愫弋回俱乐部宿舍休息给她留出点时间。
“嗯？小姜怎么给我发了这么多消息？还是回个电话吧……”
虽说如此，吴萍没有准备泄露程愫弋的状况。
除非姜云哲成为了这个共同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