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黑色窗帘的自白(Fer篇)

    家门口很少有车辆慢下来,二楼是我的卧室窗户,曼谷的天气很热,但我还是执意选择全黑的窗帘。

    有人往这儿瞧一眼,但谁都没有停下来。

    “我去买榴莲,正好Fer也喜欢吃。”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接着是爸爸的,他小声说又是榴莲。

    又是榴莲,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十几年里,爸爸在不满意的时候总说这么几句话,“又是……,”“怎么总是……”

    我很小就知道了,但妈妈仍旧听不懂的样子。她会说‘不要戏弄我啦,家里就我不懂中文,你就爱戏弄我。’

    像搞笑组合的返场表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次。

    妈妈到底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听懂,或者是假装的,这没有讨论的必要。我只需要在安排上场的时候演好自己的戏份就行。

    跟往常一样,这个榴莲剩了大半,酒精味道弥漫在厨房,果肉黏在带刺的果壳上,像一滩坏掉的大脑。

    “专门给你买的,你也不吃。”妈妈指着榴莲,生起气来,“我专门开车出去买回来。”

    “如果不是你喜欢,你妈妈也不会买,还很贵哦。”

    “我肚子不舒服,下次会吃的。”

    “那赶紧去休息一下,体温计你知道在哪里吧?”

    “嗯。”

    我没法忍受这种刺鼻的味道,只想呕吐。爸爸皱着眉头,把榴莲扔进垃圾袋,外面又套了两个垃圾袋才扔掉,然后喷上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

    这个家没人喜欢吃榴莲,但榴莲却是必不可少的道具。原因仅仅是妈妈在某次采访里,看到明星Sow爱吃榴莲。

    “这个营养价值很高,Fer你呢?喜欢吗?”

    妈妈这么问我,又不停补充这个水果的好处,它味道虽然大,但是营养丰富,而且口感很像冰淇淋。

    “你喜欢冰淇淋对吧,我知道的。”妈妈自信的说,那种口气像对我的人生下了喜欢吃冰淇淋的定义,这种定义还延伸到了榴莲。

    “也还好吧。”如果我这样回答,妈妈就会以为我是青春期的别扭,不愿意说出真心话。

    我们的对话总是这样重复着,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答案已经预设好的沟通方式。

    “你不跟同学出去玩吗?”那天妈妈突然问出一个新问题,“跟朋友们出去逛逛街,暹罗广场那边,现在人很多吧。”

    “嗯,年末嘛。”我没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又有谁真的在意呢。妈妈从钱夹里掏出1000泰铢,然后又拿出1000泰铢,叫我玩久一点也没关系。

    “你呢。”我这么问,妈妈沉默了一阵,她抽出一张500泰铢纸币的一个角,犹豫了很久,然后塞给我,“多拍点照片,我就不去了。”

    “我出门了。”我穿好运动鞋,妈妈追出来问我跟谁一起去玩。我也没想好,随便报了几个一起玩音乐,但并不那么熟悉的朋友的名字。

    “你说的朋友,是那个吧?玩贝斯的那个。”

    “……嗯。”

    “我就知道是他,看来你们很要好。”

    我根本没有要好的玩贝斯的朋友,这样的错误到底是谁先开始的,怎么开始的,已经分不清了。

    我站在阳光下,妈妈嫌弃太阳过分刺眼,一只手遮着,那表情像教室里等待老师说下课的学生。

    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本来我想解释的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我走了。”

    “注意安全。”

    照片是一定要拍的,我和不太熟悉的朋友们在暹罗广场乱晃。

    “这个音乐!是那个Cat Hill吧,我之前就弹过那个,也不难嘛。”

    “最近ALLA乐队的新歌,我已经会了。”

    “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也不难嘛。”

    “这个海报上的人,手势都摆错了。”

    这些偶尔凑在一起的朋友,我连名字都对不上号。总时不时暗暗自夸一番。我知道真要他们表演起来,又会扭扭捏捏的给失误提前打好预防针。

    只有一位白人朋友,不知道因为泰语不好,还是因为年纪比我们大很多,到现在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一楼有明星啊,我们去看看。”

    “哇,是May,好幸运!旁边那个是谁啊?那个男的。”

    我们在二楼探头,我的时间大都花在音乐上,连生活中的朋友都很少,更别提这种年轻的电视剧偶像。朋友们谈论女明星May的长相,我完全不认识她,但我知道旁边的那个男明星。他出演的电视剧,妈妈每天都在循环播放。

    “他是Sow。”

    “Fer,你知道他?他叫什么?”商场的尖叫太吵,朋友们听不清我的声音。

    “不知道,我们出去吧,这里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啊?这么快就走?再看看呗。”

    “我先出去了,在外面等你们。”

    “好吧,来了来了。”

    我走的飞快,攥着裤袋里的钱,那三张纸币,我要把它们扔到哪里的垃圾桶更好?我这样思索着,想到某个夜晚下楼拿水喝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妈妈和爸爸的对话。

    “我当时应该带走他。”

    “他现在很好,你还担心什么。”

    “你会同意的吧?如果当时带着他。”

    “都过去的事,你老重提有什么意思。现在我们生活不好吗?你是觉得Fer没他有出息?”

    “怎么会。”

    “别再想啦,再想也没用,帮我拿杯冰啤酒吧。”

    “晚上喝啤酒,你不是胃不好吗。”

    “是嘛,你眼睛不好,不是也每天看电视吗?我也不阻止你,所以拿一瓶小的来吧。”

    商场里还在尖叫,我大跨步走下天桥,想快一点离开。一阵嘈杂的噪音传来,然后是超级响亮的架子鼓的声音划破街道,就在刚才离开的那个商场门口。

    “打的也不怎么样嘛。”其中一个玩架子鼓的朋友说到。

    “他打的什么?完全不是曲子嘛,是在发泄吗。”

    “感觉像是在生气,这也行?”

    “我可不会在舞台那么做,太傻了。”

    “这边是不是双踩节奏快啦。”

    朋友们叽叽喳喳的点评,‘压奏’、‘摇摆八分音’、‘十七击滚奏’,假装不经意的炫耀音乐上的专业名词,不停挑刺。但谁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那个鼓手。直到我们不再踮着脚打节奏,不再有人纠结演奏技术的问题,他沉醉的敲着鼓,那些摇滚乐队里表演般的疯狂被彻底扔掉,真实的愤怒显露出来,带着破坏一切的力量和命令般的口吻。

    眼里不放下任何人的魄力,是谁都没法预演出来的。

    “Bravo!”直到结束,那个特别安静的白人朋友带头欢呼,其他人只是短暂的惊讶,随后兴奋的向对面的鼓手大声喊叫或吹着响亮的哨音。他也把鼓棒举过头顶,回应我们。

    Bu乐队,我不确定是叫Blue,还是叫Bu。总之,像是中文“不”的发音。朋友们提前走了,我一直靠着栏杆站着,等到全部的演出结束,鼓手飞一般的跑进商场,便不再出现。

    等到那位主唱开始卸鼓,我上前搭话。

    “我们是Buuu乐队,也有自己的琴行。”把胡子梳成辫子的主唱人很随和。

    “琴行吗?那位鼓手也在琴行里吗?”

    “哦,Zac?他是琴行店员,临时的兼职鼓手,你是要?”

    “我想买琴,想买把吉他,还想看下架子鼓之类的其他的乐器。”

    “哦,我们琴行都有人的,你什么时候要。”

    “定金先给您,我的时间还不确定。”

    这晚,我把皱成一团的三张纸币,2500泰铢,全部掏了出来。

    拉开黑色的窗帘还是黑夜,回家已经到这个点,我摸了摸架子上的木吉他,又拿起来久违的重新调音。

    妈妈进房间问我今天有没有看到谁。

    ‘今天很开心。’我把遇到那位鼓手的场景一五一十说出来,‘虽然技术并不那么强劲,却让人印象深刻。

    “突然有灵感了,想给那个鼓手写个歌。”我喝了口水,妈妈接过杯子。

    “就这些啦?”她又问了一次,“今天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了?”

    “没有了。”

    直到妈妈离开,我坐在电脑前。

    月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泳池、灌木、电线杆。我走到房门面前,又坐回桌前,这么来来回回数次,数着固定的步数。门没有关,只是这样大大敞开着,我从不关门,这种心情像是给自己,又像是给别人的考验。

    之后的好几天,我总是习惯性输入Buuu乐队和‘Happy’琴行的字样。

    有新的照片,一张四人合照,是在演出现场拍的。包括今天的主唱、贝斯、键盘、还有一位不认识的鼓手。配图文字写着‘Happy琴行乐队全员合照。’翻到前面,这四人又有一些在其他场所的照片,看来这位兼职鼓手并不经常和乐队一起演出。

    【晚上8点,Musebar,Buuu乐队清爽来袭。】

    乐队和琴行店铺网页最后的信息是这周天的演出公告。而周天的天气预报,则是傍晚有雨。

    我起身把门关上,门吸不再扣着门脚,不寻常的拉力使得拧在墙体的螺丝松弛,金属制的圆柱体结束了使命,松懈的垂下头。

    ‘哒’

    被风吹起黑色的窗帘,蝉还在叫嚷,门锁的声音在夜晚也不那么突兀。

    “您好,是‘Happy’琴行吗,我是那天给了定金想买吉他的人,我想……周日晚上8:30过来可以吗。”

    “8:30嘛,有点晚啊,你要什么牌子的琴。”

    我看着那间琴行近期的照片,“我想要一把Gibson的木吉他。”

    “我们正好有!你直接来拿就行,店里……”

    ‘Zac,周天晚上8:30哦,你空的吧。’

    ‘知道啦,Tah哥。’

    “……有人的,你直接来吧。”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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