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丰年狠狠剜了谈复临一眼，转头向角落里哭泣的母子道歉。在医护人员的劝说下，那对母子气愤地离开。
人潮散去，谈复临跟着谈丰年走回病房。
江允初忧心忡忡地跟在后头，侧头细看谈复临刚刚被打的那一边脸，那里留了淡淡的红痕。方才谈丰年动手时完全没收力道。
到了病房门口，谈复临将江允初拦在门外。
“熙熙，你先在外面待会。”
“好，那你和叔叔好好说话。”江允初担忧地握了握他的手，转身去买冰袋。谈复临脸上的红印子若是不冰敷，过会儿就会肿起来。
谈复临勉强笑了笑，转身关上门。他一步步走到床头柜旁，倒了杯水递给谈丰年。
谈丰年冷哼一声，扭开头：“我哪敢喝你倒的水，你现在厉害了，我管不住了。”
谈复临舌尖抵住刚刚被扇的那一侧脸颊，残留的疼痛感隐隐渗透皮肤，他咽下口气正要解释，眼前的谈丰年举起手直指他的脑门怒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谈复临的目光闪动，垂下眼，没有回话。
谈丰年怒目圆瞪：“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有这样恶劣的品相，实在让我大开眼界。今天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哭喊着引人过去，你是不是还要对她和她的孩子动手？他们是做错什么碍了你的眼？”
谈复临默默听着，将水杯放回桌上。
“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你现在装的人模狗样，本性照样是欺软怕硬，卑劣下作的！”谈丰年越说越来气，嗓门也渐渐大起来，“你小时候就常和别人打架，我那时候怎么不打死你，让你现在出来欺负弱小。”
听到这话，谈复临终于抬起眼睑，双目直勾勾盯着盛怒的谈丰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被谈丰年的骂声盖过去：
“我就不该生下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妈当初为了生你，她……”谈丰年急促地喘着气，手臂也伸不直，在半空中抖动，“她都是为了生你，才倒在手术台上……”
谈复临咬紧牙关，忍到了极致，终于嗤笑出声。
谈丰年：“你笑什么？”
谈复临慵懒地斜靠着墙，嘴角的弧度逐渐放大：“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混账！我在说你妈妈的事，你但凡有点人性怎么笑得出来。”谈丰年惊愕地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没笑她，我在笑我自己。”谈复临低下头，笑得浑身颤抖，“我觉得自己很好笑。”
“你在说什么？”
“你确实不该生下我。”骤然，谈复临止住笑，面容显得些许阴狠，“你和她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生下我呢？”
“有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不过现在看来没有问的必要了。”谈复临耸耸肩，站直身子，指腹蹭过脸上发烫的红痕。
他冷笑着说：“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也不能再把我杀了，换我妈复活。”
谈丰年眉头紧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谈复临又做出嬉皮笑脸的模样：“要我说，其实你也有错。要是你们上床的时候带个套，就不会怀上我，她也不会死。结果到好，你只顾自己爽了，把她给害——”
“啪！”
谈丰年挥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扇在他脸上。
谈复临后退了一步，半张脸疼得发麻。他笑嘻嘻地伸手指向另一边脸，“打够了？不够再打这边，最好打对称点。”
“你！”谈丰年高高扬起另一只手，却没能打下去。
“怎么不打了？我说错了吗？”谈复临凑到他跟前说，“其实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混账！”谈丰年当即否决。
谈复临不屑地说：“别装了，我的名字叫复临。”
谈丰年浑身一颤。
“复临，复临。”谈复临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语气中满是遗憾，“可惜就算给我取了这名字，她还是不可能重新回来了。”
谈丰年闭上眼，遮掩眼眶里转动的泪迹。
“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而你……”谈复临啧啧叹道，“真可怜。”
“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
“我确实混账，不是个好儿子。”谈复临眼底流露出一丝苦痛，很快被掩盖下去，他指着谈丰年大笑，“你呢？我尊敬的父亲，你是个好父亲吗？”
他一字一字吐得沉重：“你不是。你还想有个好儿子来孝顺你，你配吗？”
谈丰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谈复临扭头望向窗外，马路边一位父亲背着刚刚打完吊针的儿子，两人欢声笑语走远。谈复临痴痴看着他们的背影，情绪再难控制，侧头直视发愣的谈丰年大吼，妄图发泄出内心的悲愤。
“你……凭什么指责我？”谈复临一步步靠近谈丰年，他扯着嗓子说，“你不希望有我这样的儿子，我也厌恶有你这样的父亲。如果可以选，我不想做你的儿子。你不配！从小到大，我受到的大部分斥责、辱骂、殴打都来自你。”
看着谈丰年发懵的神情，谈复临自嘲地仰头笑：“你都忘了自己发酒疯的样子吧。”
片刻的沉默后，谈复临冷下脸，说出他此生对谈丰年说过的最冷漠、最恶毒，也是令他懊悔终身的话：
“谈丰年，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你活该。”
说完，谈复临头也不回地冲出病房甩上门，迎面撞上提着冰袋等在门口的江允初，他慌张地避开她的视线，转身冲向电梯。
“阿临。”江允初连忙跟上去。
咫尺之距，她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合上。焦急地等了半分钟，隔壁那部电梯才慢悠悠停下来打开门，她急切地坐电梯到了一楼，一眼便看到正门口谈复临的背影。
“阿临。”她扬声唤道。
谈复临似是压根没有听到，步子越迈越大。
“阿临。”江允初飞奔上去，在十字路口拽住他，却被他一手挥开。
江允初固执地再次拉住他的手，谈复临挣扎不开，只得背对着她说：“别看我，别跟着我。”
“可是……”
谈复临忽然提起音量，朝着她眦目吼道：“我让你别跟着我！”
江允初被吓得浑身颤抖，贝齿咬的下唇苍白，却没松开他，执拗地抬起另一只手，双手紧紧拉住他的左手。
“我不。”她仰头说，“你冲我喊，冲我发脾气也没用，我不走。”
谈复临冷笑：“你跟着我想做什么，看我被扇了耳光后是什么反应？还是觉得我真可怜想来安慰我？”
“我没想这么多，我只知道你现在需要我。”江允初肯定地说，“谈复临，你现在需要我陪在你身边。”
十字路对面的红灯转绿，街边传来几声车鸣，刺耳的声响彻底将谈复临从滔天的愤恨中惊醒，他神思恍惚地凝视江允初的面颊，缓缓抬手贴着她脸颊，亲昵地蹭蹭，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弯腰搂住她。
是不带一丝克制的，用尽全力的，好似要与她融为一体的拥抱。
江允初被勒得难受，但没反抗，只是轻轻拍打他的背。
谈复临将鼻尖抵在她的颈侧，深吸一口，直至鼻腔中满是熟悉的清甜气味。
“熙熙。”
“嗯？”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和你说话，你别生气。”
江允初不满地问：“可我还是生气，怎么办？”
“我保证，再也不会凶你了。”他又搂紧了些，“你说得对，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
今天如果没有她，他可能真的要发疯了。
江允初心软地回抱住他，喃喃道：“阿临，我会陪着你的，相信我。”
谈复临：“你不生气了？”
“被你哄好了呀。”
他松开拥抱，低头痴痴凝视她带笑的娇颜，抽动着嘴角扯出一抹浅笑，而后珍重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江允初羞涩地低头推了推他，“旁边有人看着呢。”
过路的行人见自己的窥探被发现，心虚地加快脚步离开。
谈复临接过她手中提着的冰袋。
“帮我敷脸吧。”
江允初：“你又不是没手。”
“我要你给我敷，否则就等着你的男朋友毁容吧。”谈复临平淡地说，仿佛谈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
“这是在威胁我？”江允初觉得惊讶，哪有人用自己的脸威胁别人的？
谈复临嬉笑着搂住她肩膀，“我是无所谓，你就要多一个丑八怪男朋友了。”
江允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不就能衬得我更好看了？”
谈复临挑起眉梢，意味不明：“你舍得？”
江允初忍不住笑出来：“舍不得。走，我们去找个位置坐下来，我帮你冰敷一下脸。”
她牵着谈复临坐在街边的长木椅上，将冰袋轻轻贴近他的脸。
“疼不疼啊？”
谈复临正想摇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愁容，又改了口风：“嗯。”
“叔叔怎么下这么重的手？你再忍一忍。”江允初手上的力道愈发地轻。
谈复临闭上眼，眉头一蹙，吓得江允初心头一颤，忙问：“又疼了？”
谈复临略微琢磨，难得装出一副脆弱模样，配上他苍白的唇色，更填了几分说服力。
“真的很疼吗？”
谈复临直截了当地承认：“有点。”
江允初更加心疼：“等会儿我们去医院配点药，涂到脸上会好的更快些。回去后我先进病房去和谈叔叔说说话，等我说完你再进去。”
她喋喋不休着：“阿临，我知道你和叔叔吵架了，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我觉得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能动手打人。我争取用委婉一点的方法和叔叔谈，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再打你了。”
谈复临扶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问：“你刚刚在门口听到了多少？”
江允初没隐瞒：“你们吵架的声音很响，我都听到了。”
谈复临等了很久，江允初没再继续说话，他忍不住先打破平静：“熙熙，你没什么想要问我的？”
“问你什么？”
谈复临麻木地重复谈丰年的话：“他说的话，他说……我是个混账，从小打架，装得人模狗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江允初抬手捂住他的嘴。
“你不是。”
霎时间，谈复临浅色的瞳仁里似波光流转。他握住江允初的手，拉下来，问道：“你再说一遍。”
江允初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谈复临心头悸动难掩，喉结一滚，嗓音压低了些：“连我爸都这么认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江允初斩钉截铁地回：“没有原因，我相信你不需要原因。”
许是她的目光太炽热，谈复临侧头避开她的视线，说：“他说的没错，我小时候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有一次把一个小男孩的两颗门牙都打下来了，还有一回我把一个男孩推倒在地，他的手掌被地上的玻璃渣划破，流了一地的血。”
“我确实看到过你打架，但那是为了夺回你珍视的项链，我知道你教训的是为非作歹的恶徒。”江允初懊恼地说，“现在回忆起来，我还后悔那天没能再跑快一点，或许这样你的手就不会被擦伤了。”
“我知道是他们触到了你的逆鳞，你才动的手。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用拳头解决问题。阿临，我不喜欢别人怀着那样的恶意揣测你，不喜欢别人用那样难听的话语形容你，即使那个人是谈叔叔也不行。”江允初伸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即使那个人是你也不行。”
谈复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倏地笑了出来。
等江允初帮他冰敷完，他主动解释起刚刚在医院发生的事：“那个男孩子蹲在地上看旁边女生的裙底，我过去制止他，惹恼了他的妈妈。”
“我刚刚没看到有穿裙子的女生。”
“跑了。”
“那你怎么不和叔叔解释？”这话刚问出口，她便知道答案了，谈丰年不问前因后果上来就是一耳光，根本没有给谈复临辩解的机会。
“我去和叔叔说，把真相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她握紧谈复临的手说。
谈复临飞快地歪头在她唇上一吻。
谈丰年知不知道真相不重要，他只希望江允初不要误解他。可看着她因为自己被误会而着急，他又从心底感到欢喜。
江允初捂着嘴嘟囔：“你偷亲我。”
谈复临闭上眼凑过去：“我给你机会偷亲回来。”
“想的美。”江允初嘴上这么说，实际还是偷笑着在他脸上稍退的红痕边轻轻啄了一口。
谈复临睁开眼，目光黏连在她微翘的唇珠上，喘着气想要再贴上去，被江允初机敏地躲开。
“吵架冷战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跟我回去吧。”她站起身。
谈复临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内心回归久违的平静。
“好，回去。”
一路上，江允初东拉西扯地说些趣事想逗他开心。谈复临明白她的用意，视线始终凝聚在她身上，眼底的笑意全然坦荡地流露出来。
直至走进医院的电梯，江允初拍拍胸脯，信心满满地说：“等我说点周旋的话缓和缓和气氛，谈叔叔肯定能消气，说不定还会后悔刚刚的行为，和你道歉呢。”
话说完，电梯门开，两人刚走出去，迎面冲来一群白大褂，他们站成两排推着个病床，病床上还跪着位医生为病人做心肺复苏。
江允初险些与他们撞上，好在谈复临眼疾手快地拽住她。
谈复临的余光在那几位医护人员脸上扫过，只是一瞬间，他便捕捉到了紧张急切的情绪，看来病人的情况很糟。
他牵着江允初让开道，与躺在病床上那个昏迷的病人擦肩而过时，心脏忽然剧烈地抽动了下，他又顺势扭头看向病床上那人，视线被围在床边的医生们挡住。
病床很快被推进电梯，银白的金属门合上，只映出谈复临模糊的身形。
他抛去脑海中的杂念，拉着江允初向熟悉的病房走去。
护士台前格外空荡，只有一位护士坐在工位上敲击键盘，听到脚步声，她抬眼一看，而后对着谈复临惊呼出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谈复临松开江允初的手，目光掠过护士台，最终定在病房门口。
病房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谈丰年往日躺着的病床都没了影。
“我爸呢？”他提声问。
护士急忙说：“已经被推去手术室了，你刚刚没看到吗？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也没接。”
顷刻，谈复临听到脑内轰的一声炸开，下一秒，他疯了一般奔向电梯，用力按在上行键上。
电梯迟迟不来，谈复临直接撞开一旁楼梯间的门，冲了进去。
他跑的太快，江允初跟不上他，再次找到谈复临时，他已经独自蹲在手术室外的墙角。
江允初忧心忡忡地走上前，拉着他的手想让他站起来，谈复临明显踉跄了下，而后由着江允初将他牵到椅子上。
走廊尽头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助地痛哭流涕，老妇人双手合十朝着白墙叩首，郑重又绝望地祈祷神灵庇佑。
哀伤的哭泣声传到江允初耳边，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谈复临，发现他已是双目猩红。她捧起谈复临的双手，冰凉的触感传导到她手心，她紧握着谈复临的手来回摩挲，仿佛在告诉他，她还陪在他身边。
下一瞬，她敏锐地察觉到谈复临的手在抖，以极快的频率小幅度地颤抖着。
方方正正的走廊白墙像是为他们砌出来的牢笼，带给人无限的窒息与压抑。扭头看一眼远处孤立无助的老夫妇，江允初在心底学着一同祈祷。毕竟，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徒劳。
谈复临直直盯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这里没有钟表度量时间，一分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午饭时间，江允初试探着提了一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谈复临摇头回绝了。
空腹待到了夕阳西下，他又面无血色地拒绝了江允初为他买来的晚餐。
“熙熙，我现在真的吃不下。等他出来，我再吃。”
“可是……”
谈复临抢话道：“快了，就快出来了。”
江允初坐在他身边，点点头。
无论多久，她都愿意陪他一起等。
上午跪在对面手术室门口的老夫妇已经离开了，而后又来了对新婚夫妻，脸上是同样的绝望神情，江允初看着那个男人一下下将头磕在墙上，额头被砸的青紫。
人来人往，不知何时又换了一波，只有谈复临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直至夜色降临，手术室外的灯熄灭，谈复临蹭的一下站起来，大步上去，长时间不进食导致血糖过低，他眼前黑漆漆一片，许久才恢复过来。
他盯着最先出来的樊启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反倒将干涩的嘴唇扯出了血。
樊启明低着头缓慢摇了摇。
“他原本的身体状态就非常差，加上这次情绪起伏过大，直接在病房里昏厥过去，倒下时后脑勺落地，撞击造成脑内大出血。我们尽力了，但实在无力回天。”
江允初眼看着谈复临的身体向后晃了晃，连忙走到他身边去。
谈复临勉强维持住站立，轻声重复：“情绪起伏……昏厥……”
他难以置信地拽住樊启明，“他不是还有三个月吗？”
樊启明没有回答，那两三个月也只是先前保守的估计。
谁能知道，意外会这么快来临。
谈复临失神地说：“所以……是我，居然是我……”
樊启明没听懂他的意思，等护士将盖着白布的谈丰年推出去后，他拍拍谈复临的肩膀，离开了。
谈复临浑浑噩噩地走到房间外，迟疑了许久才推开沉重的门。
江允初目送他进去，转身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
谈复临立在床边，他没掀开白布，而是对着谈丰年的遗体直接跪下。喉头咽下苦涩，他抬手隔着薄薄的布覆在谈丰年手上。
“爸。”
仅仅一个字，他需用尽全力才能喊出来。
耳边又回荡起他冲出病房时留给谈丰年的最后一句话。
“谈丰年，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你活该。”
谈复临晃了晃谈丰年冰凉的手，哽咽道：“我……我不是那样想的，我那时候是气疯了胡言乱语。”
灰暗的灯光下，他靠在床边无助地蜷缩。
“爸，我错了……我不打球了，我听你的话，再也不顶嘴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爸爸……”
人潮散去，谈复临跟着谈丰年走回病房。
江允初忧心忡忡地跟在后头，侧头细看谈复临刚刚被打的那一边脸，那里留了淡淡的红痕。方才谈丰年动手时完全没收力道。
到了病房门口，谈复临将江允初拦在门外。
“熙熙，你先在外面待会。”
“好，那你和叔叔好好说话。”江允初担忧地握了握他的手，转身去买冰袋。谈复临脸上的红印子若是不冰敷，过会儿就会肿起来。
谈复临勉强笑了笑，转身关上门。他一步步走到床头柜旁，倒了杯水递给谈丰年。
谈丰年冷哼一声，扭开头：“我哪敢喝你倒的水，你现在厉害了，我管不住了。”
谈复临舌尖抵住刚刚被扇的那一侧脸颊，残留的疼痛感隐隐渗透皮肤，他咽下口气正要解释，眼前的谈丰年举起手直指他的脑门怒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谈复临的目光闪动，垂下眼，没有回话。
谈丰年怒目圆瞪：“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有这样恶劣的品相，实在让我大开眼界。今天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哭喊着引人过去，你是不是还要对她和她的孩子动手？他们是做错什么碍了你的眼？”
谈复临默默听着，将水杯放回桌上。
“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你现在装的人模狗样，本性照样是欺软怕硬，卑劣下作的！”谈丰年越说越来气，嗓门也渐渐大起来，“你小时候就常和别人打架，我那时候怎么不打死你，让你现在出来欺负弱小。”
听到这话，谈复临终于抬起眼睑，双目直勾勾盯着盛怒的谈丰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被谈丰年的骂声盖过去：
“我就不该生下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妈当初为了生你，她……”谈丰年急促地喘着气，手臂也伸不直，在半空中抖动，“她都是为了生你，才倒在手术台上……”
谈复临咬紧牙关，忍到了极致，终于嗤笑出声。
谈丰年：“你笑什么？”
谈复临慵懒地斜靠着墙，嘴角的弧度逐渐放大：“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混账！我在说你妈妈的事，你但凡有点人性怎么笑得出来。”谈丰年惊愕地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没笑她，我在笑我自己。”谈复临低下头，笑得浑身颤抖，“我觉得自己很好笑。”
“你在说什么？”
“你确实不该生下我。”骤然，谈复临止住笑，面容显得些许阴狠，“你和她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生下我呢？”
“有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不过现在看来没有问的必要了。”谈复临耸耸肩，站直身子，指腹蹭过脸上发烫的红痕。
他冷笑着说：“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也不能再把我杀了，换我妈复活。”
谈丰年眉头紧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谈复临又做出嬉皮笑脸的模样：“要我说，其实你也有错。要是你们上床的时候带个套，就不会怀上我，她也不会死。结果到好，你只顾自己爽了，把她给害——”
“啪！”
谈丰年挥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扇在他脸上。
谈复临后退了一步，半张脸疼得发麻。他笑嘻嘻地伸手指向另一边脸，“打够了？不够再打这边，最好打对称点。”
“你！”谈丰年高高扬起另一只手，却没能打下去。
“怎么不打了？我说错了吗？”谈复临凑到他跟前说，“其实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混账！”谈丰年当即否决。
谈复临不屑地说：“别装了，我的名字叫复临。”
谈丰年浑身一颤。
“复临，复临。”谈复临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语气中满是遗憾，“可惜就算给我取了这名字，她还是不可能重新回来了。”
谈丰年闭上眼，遮掩眼眶里转动的泪迹。
“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而你……”谈复临啧啧叹道，“真可怜。”
“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
“我确实混账，不是个好儿子。”谈复临眼底流露出一丝苦痛，很快被掩盖下去，他指着谈丰年大笑，“你呢？我尊敬的父亲，你是个好父亲吗？”
他一字一字吐得沉重：“你不是。你还想有个好儿子来孝顺你，你配吗？”
谈丰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谈复临扭头望向窗外，马路边一位父亲背着刚刚打完吊针的儿子，两人欢声笑语走远。谈复临痴痴看着他们的背影，情绪再难控制，侧头直视发愣的谈丰年大吼，妄图发泄出内心的悲愤。
“你……凭什么指责我？”谈复临一步步靠近谈丰年，他扯着嗓子说，“你不希望有我这样的儿子，我也厌恶有你这样的父亲。如果可以选，我不想做你的儿子。你不配！从小到大，我受到的大部分斥责、辱骂、殴打都来自你。”
看着谈丰年发懵的神情，谈复临自嘲地仰头笑：“你都忘了自己发酒疯的样子吧。”
片刻的沉默后，谈复临冷下脸，说出他此生对谈丰年说过的最冷漠、最恶毒，也是令他懊悔终身的话：
“谈丰年，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你活该。”
说完，谈复临头也不回地冲出病房甩上门，迎面撞上提着冰袋等在门口的江允初，他慌张地避开她的视线，转身冲向电梯。
“阿临。”江允初连忙跟上去。
咫尺之距，她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合上。焦急地等了半分钟，隔壁那部电梯才慢悠悠停下来打开门，她急切地坐电梯到了一楼，一眼便看到正门口谈复临的背影。
“阿临。”她扬声唤道。
谈复临似是压根没有听到，步子越迈越大。
“阿临。”江允初飞奔上去，在十字路口拽住他，却被他一手挥开。
江允初固执地再次拉住他的手，谈复临挣扎不开，只得背对着她说：“别看我，别跟着我。”
“可是……”
谈复临忽然提起音量，朝着她眦目吼道：“我让你别跟着我！”
江允初被吓得浑身颤抖，贝齿咬的下唇苍白，却没松开他，执拗地抬起另一只手，双手紧紧拉住他的左手。
“我不。”她仰头说，“你冲我喊，冲我发脾气也没用，我不走。”
谈复临冷笑：“你跟着我想做什么，看我被扇了耳光后是什么反应？还是觉得我真可怜想来安慰我？”
“我没想这么多，我只知道你现在需要我。”江允初肯定地说，“谈复临，你现在需要我陪在你身边。”
十字路对面的红灯转绿，街边传来几声车鸣，刺耳的声响彻底将谈复临从滔天的愤恨中惊醒，他神思恍惚地凝视江允初的面颊，缓缓抬手贴着她脸颊，亲昵地蹭蹭，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弯腰搂住她。
是不带一丝克制的，用尽全力的，好似要与她融为一体的拥抱。
江允初被勒得难受，但没反抗，只是轻轻拍打他的背。
谈复临将鼻尖抵在她的颈侧，深吸一口，直至鼻腔中满是熟悉的清甜气味。
“熙熙。”
“嗯？”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和你说话，你别生气。”
江允初不满地问：“可我还是生气，怎么办？”
“我保证，再也不会凶你了。”他又搂紧了些，“你说得对，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
今天如果没有她，他可能真的要发疯了。
江允初心软地回抱住他，喃喃道：“阿临，我会陪着你的，相信我。”
谈复临：“你不生气了？”
“被你哄好了呀。”
他松开拥抱，低头痴痴凝视她带笑的娇颜，抽动着嘴角扯出一抹浅笑，而后珍重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江允初羞涩地低头推了推他，“旁边有人看着呢。”
过路的行人见自己的窥探被发现，心虚地加快脚步离开。
谈复临接过她手中提着的冰袋。
“帮我敷脸吧。”
江允初：“你又不是没手。”
“我要你给我敷，否则就等着你的男朋友毁容吧。”谈复临平淡地说，仿佛谈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
“这是在威胁我？”江允初觉得惊讶，哪有人用自己的脸威胁别人的？
谈复临嬉笑着搂住她肩膀，“我是无所谓，你就要多一个丑八怪男朋友了。”
江允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不就能衬得我更好看了？”
谈复临挑起眉梢，意味不明：“你舍得？”
江允初忍不住笑出来：“舍不得。走，我们去找个位置坐下来，我帮你冰敷一下脸。”
她牵着谈复临坐在街边的长木椅上，将冰袋轻轻贴近他的脸。
“疼不疼啊？”
谈复临正想摇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愁容，又改了口风：“嗯。”
“叔叔怎么下这么重的手？你再忍一忍。”江允初手上的力道愈发地轻。
谈复临闭上眼，眉头一蹙，吓得江允初心头一颤，忙问：“又疼了？”
谈复临略微琢磨，难得装出一副脆弱模样，配上他苍白的唇色，更填了几分说服力。
“真的很疼吗？”
谈复临直截了当地承认：“有点。”
江允初更加心疼：“等会儿我们去医院配点药，涂到脸上会好的更快些。回去后我先进病房去和谈叔叔说说话，等我说完你再进去。”
她喋喋不休着：“阿临，我知道你和叔叔吵架了，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我觉得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能动手打人。我争取用委婉一点的方法和叔叔谈，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再打你了。”
谈复临扶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问：“你刚刚在门口听到了多少？”
江允初没隐瞒：“你们吵架的声音很响，我都听到了。”
谈复临等了很久，江允初没再继续说话，他忍不住先打破平静：“熙熙，你没什么想要问我的？”
“问你什么？”
谈复临麻木地重复谈丰年的话：“他说的话，他说……我是个混账，从小打架，装得人模狗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江允初抬手捂住他的嘴。
“你不是。”
霎时间，谈复临浅色的瞳仁里似波光流转。他握住江允初的手，拉下来，问道：“你再说一遍。”
江允初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谈复临心头悸动难掩，喉结一滚，嗓音压低了些：“连我爸都这么认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江允初斩钉截铁地回：“没有原因，我相信你不需要原因。”
许是她的目光太炽热，谈复临侧头避开她的视线，说：“他说的没错，我小时候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有一次把一个小男孩的两颗门牙都打下来了，还有一回我把一个男孩推倒在地，他的手掌被地上的玻璃渣划破，流了一地的血。”
“我确实看到过你打架，但那是为了夺回你珍视的项链，我知道你教训的是为非作歹的恶徒。”江允初懊恼地说，“现在回忆起来，我还后悔那天没能再跑快一点，或许这样你的手就不会被擦伤了。”
“我知道是他们触到了你的逆鳞，你才动的手。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用拳头解决问题。阿临，我不喜欢别人怀着那样的恶意揣测你，不喜欢别人用那样难听的话语形容你，即使那个人是谈叔叔也不行。”江允初伸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即使那个人是你也不行。”
谈复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倏地笑了出来。
等江允初帮他冰敷完，他主动解释起刚刚在医院发生的事：“那个男孩子蹲在地上看旁边女生的裙底，我过去制止他，惹恼了他的妈妈。”
“我刚刚没看到有穿裙子的女生。”
“跑了。”
“那你怎么不和叔叔解释？”这话刚问出口，她便知道答案了，谈丰年不问前因后果上来就是一耳光，根本没有给谈复临辩解的机会。
“我去和叔叔说，把真相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她握紧谈复临的手说。
谈复临飞快地歪头在她唇上一吻。
谈丰年知不知道真相不重要，他只希望江允初不要误解他。可看着她因为自己被误会而着急，他又从心底感到欢喜。
江允初捂着嘴嘟囔：“你偷亲我。”
谈复临闭上眼凑过去：“我给你机会偷亲回来。”
“想的美。”江允初嘴上这么说，实际还是偷笑着在他脸上稍退的红痕边轻轻啄了一口。
谈复临睁开眼，目光黏连在她微翘的唇珠上，喘着气想要再贴上去，被江允初机敏地躲开。
“吵架冷战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跟我回去吧。”她站起身。
谈复临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内心回归久违的平静。
“好，回去。”
一路上，江允初东拉西扯地说些趣事想逗他开心。谈复临明白她的用意，视线始终凝聚在她身上，眼底的笑意全然坦荡地流露出来。
直至走进医院的电梯，江允初拍拍胸脯，信心满满地说：“等我说点周旋的话缓和缓和气氛，谈叔叔肯定能消气，说不定还会后悔刚刚的行为，和你道歉呢。”
话说完，电梯门开，两人刚走出去，迎面冲来一群白大褂，他们站成两排推着个病床，病床上还跪着位医生为病人做心肺复苏。
江允初险些与他们撞上，好在谈复临眼疾手快地拽住她。
谈复临的余光在那几位医护人员脸上扫过，只是一瞬间，他便捕捉到了紧张急切的情绪，看来病人的情况很糟。
他牵着江允初让开道，与躺在病床上那个昏迷的病人擦肩而过时，心脏忽然剧烈地抽动了下，他又顺势扭头看向病床上那人，视线被围在床边的医生们挡住。
病床很快被推进电梯，银白的金属门合上，只映出谈复临模糊的身形。
他抛去脑海中的杂念，拉着江允初向熟悉的病房走去。
护士台前格外空荡，只有一位护士坐在工位上敲击键盘，听到脚步声，她抬眼一看，而后对着谈复临惊呼出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谈复临松开江允初的手，目光掠过护士台，最终定在病房门口。
病房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谈丰年往日躺着的病床都没了影。
“我爸呢？”他提声问。
护士急忙说：“已经被推去手术室了，你刚刚没看到吗？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也没接。”
顷刻，谈复临听到脑内轰的一声炸开，下一秒，他疯了一般奔向电梯，用力按在上行键上。
电梯迟迟不来，谈复临直接撞开一旁楼梯间的门，冲了进去。
他跑的太快，江允初跟不上他，再次找到谈复临时，他已经独自蹲在手术室外的墙角。
江允初忧心忡忡地走上前，拉着他的手想让他站起来，谈复临明显踉跄了下，而后由着江允初将他牵到椅子上。
走廊尽头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助地痛哭流涕，老妇人双手合十朝着白墙叩首，郑重又绝望地祈祷神灵庇佑。
哀伤的哭泣声传到江允初耳边，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谈复临，发现他已是双目猩红。她捧起谈复临的双手，冰凉的触感传导到她手心，她紧握着谈复临的手来回摩挲，仿佛在告诉他，她还陪在他身边。
下一瞬，她敏锐地察觉到谈复临的手在抖，以极快的频率小幅度地颤抖着。
方方正正的走廊白墙像是为他们砌出来的牢笼，带给人无限的窒息与压抑。扭头看一眼远处孤立无助的老夫妇，江允初在心底学着一同祈祷。毕竟，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徒劳。
谈复临直直盯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这里没有钟表度量时间，一分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午饭时间，江允初试探着提了一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谈复临摇头回绝了。
空腹待到了夕阳西下，他又面无血色地拒绝了江允初为他买来的晚餐。
“熙熙，我现在真的吃不下。等他出来，我再吃。”
“可是……”
谈复临抢话道：“快了，就快出来了。”
江允初坐在他身边，点点头。
无论多久，她都愿意陪他一起等。
上午跪在对面手术室门口的老夫妇已经离开了，而后又来了对新婚夫妻，脸上是同样的绝望神情，江允初看着那个男人一下下将头磕在墙上，额头被砸的青紫。
人来人往，不知何时又换了一波，只有谈复临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直至夜色降临，手术室外的灯熄灭，谈复临蹭的一下站起来，大步上去，长时间不进食导致血糖过低，他眼前黑漆漆一片，许久才恢复过来。
他盯着最先出来的樊启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反倒将干涩的嘴唇扯出了血。
樊启明低着头缓慢摇了摇。
“他原本的身体状态就非常差，加上这次情绪起伏过大，直接在病房里昏厥过去，倒下时后脑勺落地，撞击造成脑内大出血。我们尽力了，但实在无力回天。”
江允初眼看着谈复临的身体向后晃了晃，连忙走到他身边去。
谈复临勉强维持住站立，轻声重复：“情绪起伏……昏厥……”
他难以置信地拽住樊启明，“他不是还有三个月吗？”
樊启明没有回答，那两三个月也只是先前保守的估计。
谁能知道，意外会这么快来临。
谈复临失神地说：“所以……是我，居然是我……”
樊启明没听懂他的意思，等护士将盖着白布的谈丰年推出去后，他拍拍谈复临的肩膀，离开了。
谈复临浑浑噩噩地走到房间外，迟疑了许久才推开沉重的门。
江允初目送他进去，转身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
谈复临立在床边，他没掀开白布，而是对着谈丰年的遗体直接跪下。喉头咽下苦涩，他抬手隔着薄薄的布覆在谈丰年手上。
“爸。”
仅仅一个字，他需用尽全力才能喊出来。
耳边又回荡起他冲出病房时留给谈丰年的最后一句话。
“谈丰年，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你活该。”
谈复临晃了晃谈丰年冰凉的手，哽咽道：“我……我不是那样想的，我那时候是气疯了胡言乱语。”
灰暗的灯光下，他靠在床边无助地蜷缩。
“爸，我错了……我不打球了，我听你的话，再也不顶嘴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