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谈复临独自坐在病床前，双眼无神地放空。
床上谈丰年紧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静躺着。输液架上挂着四五袋药水，吊瓶的滴漏里一滴滴透明液体向下落。另一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心电图规律地起伏，除此之外是无声的死寂。
谈复临替他压好被子，起身出门，经过走廊，走到谈丰年主治医师的门前。
规律的三声叩门后，他推门进屋。
樊启明见他进来，从书桌上一大推文件里翻出一袋，推到他面前。
谈复临僵直地站立着，反复深呼吸后，颤抖着手从袋子里抽出数张报告。
视线极缓慢地从第一行移动下去，每一个字都在心底反复琢磨。
越往下看，心凉得越是彻底。
“你爸爸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樊启明先开口，“我早就说过他这种情况需要静养，不可以再到处奔波，操心工作。这话年年和他说，可他一次都听不进去。”
谈复临垂下头，神思恍惚地一张张翻看下去。直至看到最后一张，他不敢置信地瞳孔放大，高悬的心被墨黑的文字搅碎。
樊启明：“你也是医学生，不用我多说，你应该看得懂。”
“有什么救治方法？”谈复临凝噎片刻，勉强找回声音，“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有希望——”
樊启明打断他：“你应该清楚，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人类病症是无法被治愈的。更何况，你爸爸是……肿瘤细胞已经扩散开了。”
面对眼前孤立无助的少年，他终究是咽下了“癌症”二字。
四年前，谈丰年被查出患有恶性肿瘤，樊启明担任了谈丰年的主治医生。这四年里，谈丰年来复查过不少次，情况有好有坏，每回谈复临都陪在身边。
樊启明眼看着这个男孩念完高中，考上临大医学系。
其中缘由，一猜便知。
认识四年，谈复临家里的情况他多少有些了解，但此刻，樊启明也无法宽慰他说没事。
“保守估计……两个月。”
谈复临麻木地站在原地，感觉身体被活生生地一刀刀割开。
“谢谢。”他将报告单一张张塞进袋子，朝樊启明一鞠躬，转身离开。
谈复临没有立刻回谈丰年的病房。他的双脚似灌了铅走不动路，左手撑着墙面喘息许久，再慢慢走到昏暗的楼梯间里，疲乏地靠在白墙上，像是濒死的溺水者，昂头急促地呼吸空气。
声控灯一下亮起来。
过了会儿，谈复临滑坐下来，背脊佝偻，缓缓抽出报告单，逐字逐句地看过去。一滴泪自眼角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沾湿了纸，他连忙擦拭掉。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模模糊糊地凭着记忆翻过一页纸。
是，他看得懂。
他学过医，这些纸上每一个专有名词的意思他都明白，每一句话他都理解。
恰恰是这样，才最痛苦。
倘若他不懂，那他可以去求医生，也可以无知地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祈盼奇迹的发生。可他偏偏看得懂，脑海里掌握的医学知识无不在扼杀他可笑的幻想。
谈复临静静瘫坐着，开始妄图用推翻一切认识的方式，找出让谈丰年活下去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梯间里静得可怕。
谈复临无力地垂下手，眼泪落在衣领上，渐渐晕开一摊深色的痕迹。
声控灯熄灭。
他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四周温度冰冷到刺入骨髓。
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他听不太清，于是爬起来，拉开门朝着护士台的方向望去。
入目是一张娇艳明媚的侧脸。
江允初的长发有些凌乱，裤腿上有一处被蹭上的污渍，但她顾不上这些，喘着气跑到护士台前问：“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位病患姓谈吗？”
护士查看完信息后问：“你找的是谈丰年吗？”
谈丰年……
这个名字很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护士的话音刚落，身后一声嘶哑的嗓音：“熙熙。”
江允初立即转身奔过去，离得近了，却反而放慢脚步不敢冲上去抱住他。
她停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心疼着望着谈复临，他乌黑凌乱的头发盖住眉毛，却没能遮挡住眼眶里的红血丝。
谈复临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将捏着报告单的手背到身后。
“不是说了不用过来。”
“我……”江允初呜咽着。
来郁安的一路上，她满心焦急担忧，想着见到他了以后，一定要温柔地安慰他。
可此时站在谈复临面前，面对这样狼狈的他，她又说不出口了。语言的力量太薄弱，他需要的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
“我就想见你，想来……陪着你。”
谈复临摸摸她的头：“晚饭吃了吗？”
见她沉默，他接着说：“医院里没什么好吃的，后门口有家十足，或者我给你点外卖？”
江允初摇摇头：“我过来不是为了让你费心照顾我的。”
谈复临修长的手指拭过她的脸颊，“哭什么？他还没走呢。”
江允初抽噎着吸吸鼻子，她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是要来安慰照顾谈复临的，却反而让他硬挤出笑容来照顾她，现在她还在他面前哭，带给他这样糟糕的负面情绪。
“对，对不起，我不是……”
“逗你的，道什么歉。”他说，“这个点十足里应该还有关东煮和饭团，我带你去填填肚子。”
“叔叔他怎么样了？”
“他啊——”谈复临牵起她的手，“睡得可香了。”
“那我不去打扰他了。”
江允初跟着他走到住院部楼下，四周静悄悄的，她忽然停下脚步。
谈复临扭头问：“怎么了，不想去十足吃？”
江允初猛地冲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腹，埋头在他紧实的胸口。
周身皆是他的气息，清爽沁人的葡萄糖味中还混杂着浓厚的消毒水味。
他微微愣神：“饿成这样了？”
“我想抱抱你，阿临，就抱一下。”
谈复临垂落在身侧的手臂忽的抽动了下。
她抱了很久，直到手臂举累了想要放开时，谈复临弯下腰搂住她，力道重的她直皱眉。
江允初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听他在耳边低语：“熙熙，再抱一下。”
“我嘴上说着你不用过来，可刚刚在走廊里看见你，我好像……终于喘过一口气了。”
春日里夜风徐徐，好似要将他吹倒。她回抱住他，静静地，稳稳地支撑着他。
心绪翻涌，万般悲伤。
他们无言地紧拥彼此，任由自己被悲痛的巨浪吞噬。
一刻钟后，谈复临从十足收银台取来加热好的两个三角饭团。
他和江允初并排坐在靠窗的落地玻璃窗前。
“小心烫。”他用一张纸巾垫在包装纸外，给了她。
江允初低头咬了一口，迟疑许久还是选择告诉他：“那个网球赛你没去，被取消资格了。”
“嗯，我知道。”
江允初忍着泪又咬了口。
他曾桀骜地冲她说要看着他赢，那时的谈复临一身嚣张恣意的少年气 ，与眼前面色憔悴的模样很难重合在一起。
他分明是在乎的，一切拼尽全力的训练，所有挥洒在地的汗水都成了空。
可惜，事与愿违，难以预料。
“没事，至少手术是成功的。”谈复临顿了顿，补充说，“在医学的概念上，这场手术很成功。”
“明年学校还会举办网球赛，你明年再参加也能获得冠军。”
谈复临撇开头，“明年再说吧。”
樊启明的话时时刻刻警醒他，“保守估计两个月。”
只剩两个月了，明年就算获得冠军，又能怎样。
谈复临转换话题：“等吃完，我送你回家。”
“你呢？”
“医院有陪护床。”
“……好。”江允初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他，任性留下反而会给他添乱，于是她说：“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吃完饭团，谈复临叫来出租车，一眼扫过车牌号记住后，将送她上了车，“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嗯。”
隔着车窗，看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江允初摇下车窗，探出头。
“阿临。”她轻唤。
“嗯？”
“睡不着的话，给我发消息。”
谈复临的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他点点头。
出租车驶远，谈复临呆滞地望着车尾灯。
夜风比方才更肆意，狂啸着拍在他背脊上。他拂过左手腕的紫檀珠串，转身回去。
江允初回到家里时，江徐行和叶青早睡下了，她偷摸着遛进自己屋里，给谈复临发去安全到家的消息。
回：【早点睡吧。】
江允初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万一谈复临想找她倾诉心中悲痛呢。
迷迷糊糊等到了凌晨四点，她才睡下。
没睡几个小时，江允初被自己定的闹钟吵醒，刚推开房门就撞上目瞪口呆的江徐行。
“熙熙，你怎么回来了？”
江允初送上早就编好的答案：“我报名参加了郁安的一个志愿者活动。”
简单洗漱后见半信半疑的江徐行还要继续问，江允初提上包就溜出门了。
她买了两份早餐来到医院。
走廊上除了换药水的护士，一个人都没有。
江允初站在病房前，透过玻璃窗往里望，靠窗的位置支开一张军绿的陪护床，谈复临曲着腿侧躺在上面。
他枕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双目紧闭，小腿凌空露在外面。
江允初怕惊扰到他，没开门进去，转身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发呆。
谈复临睡醒走出病房时，江允初正撑着下颚一顿一顿地发困。
他蹲到她身前，温柔地拍拍她的手：“熙熙。”
江允初睁开睡意惺忪的眼，提起摆在腿边的餐盒，“我买了早饭。”
“什么时候来的？”他接过盒子，坐到她身边。
“……没多久。”
谈复临打开盒子，里头摆着两份三明治和牛奶。
两人静静地吃完。
“困吗？”谈复临问。
毕竟昨天她回去已经很晚了。
“还好，我——”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传来动静。
谈复临狠狠一怔，转身猛冲进去。
谈丰年不知是何时醒来的，正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想下床。
“爸。”谈复临冲上去压住他。
江允初跟在后头，才刚刚进了病房，谈丰年的脸正好冲着窗外，从背光的方向一点点转过头来。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
彻底傻眼了。
怪不得她觉得谈丰年这个名字听着熟悉，如今看到这张脸她才想起来。
她见过谈丰年！
在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记忆中是一个特别闷热的酷暑天，江允初从培训班下课，坐着公交车到达附近超市那一站，她下车想去买点小零食解馋。
绕过竖在站台的站牌，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而后是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江允初扭过头一看，发现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身子急促抽搐着。
她当即拨打了救护电话。
酷暑天里路上行人极少，那时候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救护车来后她不放心地也坐了上去。
经抢救后，那个中年男人醒了过来，他躺在病床上，脸色异常苍白。他看向坐在一旁守着他的女孩，虚弱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他说，他叫谈丰年。
那是江允初第一次遇见姓谈的人，她眨了眨眼，告诉谈丰年，医生已经通知过他的家人了，很快他的家人就会来照顾他。
谈丰年听到这话，同她道了谢。他的眉眼生得较为柔和，极具亲和力。
江允初坐在旁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也不知道谈丰年得了什么病，只能说些最近的趣事逗他开心。
“叔叔，你在等等，你的家人很快就来了。”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人从外猛烈地推开。
一道黑影冲进屋，他戴着一顶全黑的鸭舌帽，帽沿一圈白边。面容全部被压在帽沿下，呼吸急促地奔到床边。
江允初立即站起来，让开位置。
她偷偷看着他，这个男生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皮肤很白，简单的黑T和及膝短裤在他身上清爽又干净。
看起来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大哥哥。
想着谈丰年的家人已经来了，她起身道别，走之前转述了医生的几句医嘱。
那个男生追到医院门口，远远冲她道了声谢。
江允初笑着挥挥手，离开时还想着这个哥哥的声音挺好听。虽没看清他的长相，但大概和他爸爸一样，生着温润俊逸的脸庞。
过去太久，江允初已经记不清细节，现如今再次见到谈丰年，才依稀回想起这件往事。
这么说来，她那时候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穿着黑T恤的男生就是谈复临。
“谈叔叔。”江允初走在门口，手足无措。
她这样贸然闯进来，也没经过谈复临和谈丰年的同意。若是谈复临还不想带她见谈丰年，她这样的行为着实有些过界了。
谈丰年转过头看向她，迟疑片刻后忽然记起她来，“你是……小江！”
“叔叔还记得我。”
“你怎么在……”谈丰年疑惑地问，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抬眼紧盯着病床前的谈复临。
好不容易等到谈丰年醒来，谈复临必然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江允初看懂眼色离开。
“我去叫医生来。”
谈丰年一手支在床边，叹道：“阿临。”
“爸。”
谈丰年握着床边的栏杆起身，“我没什么大事。”
“爸。”谈复临拽住他的手臂，将他压回病床上，神情冷淡，“您还是多休息会儿。”
“你和小江是怎么回事？”谈丰年眼神凌厉，嘴唇向下紧抿着，温和的面容显得有些严肃凶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谈复临站直身子，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她是我女朋友。”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刚在一起，她是我的学妹。”
谈丰年沉下脸：“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有什么玩玩的心思。”
谈复临冷笑地垂下头：“在您心里，你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行，我知道了。”
谈丰年闭目养神片刻，忽然睁开眼扫回去，锐利的颜色霎时定在谈复临身上：“我上次见到小江是四年前，难道你在四年里一直和她有牵扯？”
谈复临咬着牙，右手盖住左手腕的檀木手串，指尖在三两颗珠子间滑动，嘴里轻声冒出几个字：“你的儿子还没这么混蛋。”
樊启明推门进屋，给谈丰年简单检查了一番。
“暂时恢复的不错，身体状态良好。”
说完后，他将谈复临叫到门口。
“那件事和他说了吗？”
谈复临知道他指的是还有最后两个月的事情。
“没有。”
樊启明：“打算一直瞒着他？”
谈复临背靠白墙，嗓音低哑：“他没有必要知道。”
樊启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谈丰年不需要知道，谈复临不会说，他也不该说。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樊启明说，“我就在办公室，有事情找我。”
谈复临目送他走远，眼神扫过远处走廊尽头的楼梯间，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藏在门后。
他走上前把她揪出来：“躲什么？”
江允初确认他身后没有其他人，松了口气：“我没想到叔叔醒了，刚刚直接闯进去太冒失了。我等会儿怎么解释我的身份啊，你请来的护工？”
谈复临挑动眉梢。
江允初摇头：“不对不对，叔叔都认识我，太假了。要不说我是隔壁床病人的家属，刚刚走错病房了，这样听着是不是比较合理？”
谈复临干脆关上楼梯间大门，一步步将她逼到墙角：“怎么，我女朋友的身份这么见不得人？”
“我……”她紧张地低下头，“我怕你现在还不想让叔叔知道我们的关系。”
谈复临弯下腰，一手按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不巧，他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了！”江允初震惊地瞪大眼睛。
“嗯，我说的。”谈复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
江允初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阿临，你是不是之前就认出我了？”
谈复临点头：“是啊，见到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第一眼……在郁安一中？”
谈复临回忆着说：“某个小朋友背着书包经过一中教学楼后面的停车棚，跑的气喘吁吁，快要迟到了。可是下，她看到我撞倒了一排自行车，想也没想停下来帮我扶车。”
江允初：“那……你之后借我校服外套也是？”
“嗯。”谈复临轻声应到。
他那时候从小卖部出来，见到一个女生背着他站在角落里。周边几个男生低笑着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而后江允初抬起头，对着灼热刺眼的太阳眯起眼，露出明媚娇好的侧脸。他认出她来，走上前挡住那几个男生的视线，将自己的外套给了她。
之前听谈丰年说起过就救他的小姑娘姓江，但不清楚具体的名字。
于是他站到她身后，开了口，只有两个字。
“你好。”
那日风有些大，她转过头来，眼神清澈而懵懂。
回忆戛然而止，谈复临盯着眼前的面容。她嘟囔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某人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是我长得大众脸，没什么值得记住的特点。”
江允初自知理亏，嗓音轻轻柔柔：“你那时候戴了顶帽子，我没看清你的脸。但是我现在记得了，再也不会忘。”
谈复临缓和了语气：“熙熙，我想带你去见他，以我女朋友的身份。”
江允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听到谈复临说什么来不及，她还没细问，被他拉着走进病房。
谈复临扣开门，与她十指紧扣，走到谈丰年床头。
“爸。”
江允初局促地干笑着：“谈叔叔。”
谈丰年坐起身子想要下床：“小江啊，那时候匆忙没留下个电话，没想到几年后还能再见到。”
“叔叔坐着就好。”江允初连忙制止住他。
谈丰年微笑道：“小江确实优秀啊，考上了临大。不像我这个儿子不着调，一事无成的。”
江允初不明白为什么谈丰年会这么说，以为只是作为父亲的谦虚之词。
她说：“没有没有，谈复临也很厉害的，无论是学业还是课外的活动都表现优异。而且在学校里有很多同学都很喜欢他，他可是我们心中的大神学霸。”
谈丰年漫不经心地回：“小江你少夸他，他这个人不能夸，一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混小子毛病一大堆，他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就狠狠地骂他，他敢还嘴，你就来告诉叔叔我，叔叔帮你骂。你以后和他相处也不用在意他的什么面子，他从小没脸没皮惯了，就该多加训诫，不然不成器。”
谈复临的眼神闪了闪，眉头微蹙。
江允初愣住了，从小在父亲江徐行的夸赞宠溺中长大的她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话。
这便是所谓的传统训导贬低式教育吧。
江允初还是想帮谈复临说话：“叔叔，谈复临他真的很好，他会关心身边的人——”
谈丰年笑着挥挥手打断她：“唉，他能有什么好，就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装装样子罢了。要不是有我管着他，他什么都做不成的。”
江允初关心地扭头看向谈复临，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好似这样的话已听过千百遍了。
江允初的心似是忽然被针尖刺了下，破开一个口子，痛感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她朝前走出一步，还是想为他说句话。
那可是谈复临，她怎么能够忍受别人这样轻蔑地评论他，即使对方是谈复临的父亲，也不该这样贬低他。
谈复临立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来。
他平淡地说：“我确实只有小聪明，确实一事无成。”
江允初：“阿临。”
谈复临冷着脸，“爸，你刚醒过来，想必是累了，我先带她回去了。”说完没等谈丰年应下，谈复临牵着她大步离开。
“阿临。”走进电梯，江允初反手握住他，温柔地说，“你别听那些话，你一点也不差，你很好很优秀的。”
谈复临手肘撑着电梯扶杆，嗤笑道：“是吗？”
“叔叔他……可能是比较谦逊。”
虽然江允初也不赞成这种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孩子的处事方式，但她还是想用这个借口来为谈丰年的话语找补。
谈复临冷哼一声，“这么快就替他说话了？”
“不是，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叮！”电梯门打开。
谈复临从容地走出门，直到医院门口，他浅笑着看她，眼神深邃地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难过。”
江允初心疼地想，她从前最喜欢看谈复临笑起来的样子。他一笑就会眯起眼，眼下的泪痣格外夺目，温润且惑人，连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好看。
可此刻，她却不希望见谈复临笑了。
他刚刚听到那样难听的话，明明心里苦涩也不会告诉别人，总是装成无所谓的样子。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李烨之前的话。谈复临确实是个心思极其细腻敏感的人，面对李烨这样的朋友，他会表现得轻松自在。可刚刚在谈丰年面前，他像是背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表现得刀枪不入。
他很懂的看人脸色。
想到这里，江允初伸出两根手指戳在他嘴角，将他的嘴角扯平。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需要装作开心的样子。”她说，“阿临，以后你不开心了就直接告诉我，你忘记了吗，你教过我要怎么安慰你的。”
“我给你买了回临江的高铁票，你下午还有课，先回去。”谈复临说，“我还要留在医院，不能陪你了。”
江允初：“那我走了，周末再过来。”
她张开手臂，“抱一下吧。”
谈复临没动：“又要抱？”
江允初冲上去一把拥住他，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她闷声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谈复临垂眼盯着手腕上缠了四圈的手串。整整一百零八颗，昨天手术室门口，他来来回回地数了许多遍。
“嗯。”
江允初依依不舍地说：“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
“嗯。”
“不开心了也要打电话给我。”
“嗯。”
“开心的事也要告诉我。”
“嗯。”
“阿临，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
“……嗯。”
谈复临松开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提前付好车费，“注意安全。”
送走江允初，他回到谈丰年病房，拉上门。
谈丰年正站在窗边，和人打电话，激动地扯着嗓音和电话对面那人争执。
“爸。”
谈丰年斥责他：“你闭嘴，没看到我在打电话。”
谈复临下颚收紧，上前夺过他的手机挂断。
声音冷冷的：“你休息几天，工厂照样能正常生产盈利。”
谈丰年没预料到谈复临这么大胆的动作，僵直几秒钟，指着他大吼：“你现在翅膀硬了，敢直接挂我的电话！”
谈复临将手机丢在床边柜面上。
“我只是劝你省省心力。”他忍了又忍，还是说出来，“爸，你可以说我，但我不希望你在她面前说。”
他想，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他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最厌恶他的人是谈丰年，他尊敬的父亲。
但是熙熙不同，谁都可以觉得他烂，熙熙不行。
“怎么不行？我就是怕小江被你骗，被你欺负了，让她多留个心眼。那小姑娘一看就是个心思单纯的，要是你对她不好，难道让她默默忍受着？”谈丰年阴沉着脸，嘴里碎碎念地坐回床上。
谈复临闭上嘴没有回答。
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他还能为自己辩驳什么？
谈丰年拿起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我打算把工厂卖给老刘。他刚接手有很多东西不懂要问我。”
谈复临：“你要把工厂卖了？”
“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清楚得很。我没多少时间了，这个厂是我当年一手办起来的，我得把它交给我信得过的人。”
谈复临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下。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当初我去讨债的时候，有个混子从我背后冲上来，想用碎玻璃片扎我。是老刘替我挡了一下，他的眉头至今都还留着一指长的伤疤。这恩情我一定要还。”谈丰年说着又拨出电话。
“爸。”谈复临攥紧双拳，哽咽地说不出口。
您的工厂远在天边，你急着要将它托付给别人。您的亲生儿子就站在面前，您却看不到，多花点和他说说话都觉得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着同电话对面争执不休的谈丰年，谈复临冷笑着转身出去，他在门口停留片刻，谈丰年却没有丢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谈复临无声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喘息。他缓缓睁开眼，眼角的红血丝异常明显。
在谈丰年身边多待一秒钟都让他觉得窒息。
谈复临掏出手机，给江允初发消息。
回：【到高铁站了吗？】
初晨：【刚刚到，我现在在排队检票。】
回：【好。】
初晨：【怎么了？】
过了半分钟，他回复。
回：【注意安全。】
-
谈复临向学校请了假，这几天一直陪在谈丰年身边照顾他。
一日两日，谈丰年没说什么。时间久了，谈丰年就开始催促他赶快回学校去。
无论谈丰年怎么说，谈复临都不肯回去。他将从楼下买来的白粥摆到谈丰年床边的柜子上，装作听不到谈丰年的念叨，起身往外走。
谈丰年急得呵住他：“阿临，你给我站住。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学校好好念书，而不是在我这个老头子床前侍奉。”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知道。”谈复临关上门，将谈丰年严厉的斥责声隔绝开。
他又从樊启明那里取来谈丰年最新的检验报告，面无表情地一张张翻下去。
没救了，没救了，每一张都在告诉他谈丰年已经彻底没救了。
方才取报告时，樊启明坐在办公室里，无奈地告诉他，目前只能争取让谈丰年走得安详些。
他是怎么回答的？
谈复临疲惫又沉重地瘫坐在椅子上，回忆着，他那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办公室里，抬眼直直盯着樊启明。
他说：“他不会走，还有希望。”
樊启明：“除非奇迹出现。”
谈复临当即放大音量：“那就抓住奇迹。”
谈复临合上眼，无力地靠着椅背。他抚摸着左手腕上的紫檀木串，渐渐平复下情绪。
两侧太阳穴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是柔软的指腹贴在上面。
他倏然睁开眼，身后是江允初的声音。
“你太累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谈复临没有迟疑，闭上眼，静静享受江允初指尖轻柔的按抚。
过了会儿，谈复临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你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江允初隔三差五地往郁安医院跑，无论谈复临怎么劝都没用。
江允初以为他又要催她回去，忙说：“我可没有旷课，我都是抽空闲时间过来的，而且今天是周六，你忘了？”
谈复临稍有愣神。
他确实浑浑噩噩地连今天是几号都不清楚了。
又或者，他一直在本能地逃避数日子。
江允初问：“叔叔的情况怎么样，这两天有好一些吗？”
谈复临含糊其辞地回了个嗯。
江允初站起身：“我去陪他说说话。”
“熙熙。”谈复临拽住她的手腕。
“你放心，我这次不讲故事了。”
上回来看望谈丰年时，江允初想光聊天挺无趣的，为了创造有意思的话题，她刻意找了本故事书来念。她还信誓旦旦地在谈复临面前说故事很有趣，保证能把谈丰年逗笑，谁知谈丰年直接听睡着了。
江允初得意地冲谈复临挑眉：“这次我学了一个魔术，叔叔看了肯定高兴。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谈复临摇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江允初失望地咬了咬唇，但想到谈复临和他父亲间的隔阂，她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她敲了三下门，待里头应声后，扬起笑容推门进去。
谈丰年热情地坐起身来迎她。
江允初同他唠了会儿家常，从背包里掏出一块丝巾开始表演魔术。她捏着两角来回反面，嘴里念叨着：“看好了哦，正反面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藏。”
她将丝巾叠起来攥在手里，故作神秘地朝手心吹了口气，手上一个飞快的动作，正要将丝巾摊开来展示将藏进去的一朵鲜花，屋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喊。
紧接着，是一个嗓音尖利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你这个王八蛋，你要做什么？小心我报警！”
江允初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朝外瞟。
只见到护士台的几个值班护士纷纷站起身，冲过去阻拦纠纷。
谈丰年厌厌地皱起眉说：“居然还有混蛋欺负小孩子。”说完，他一手撑着床沿坐起身，没等江允初阻拦，踩着拖鞋径直往屋外走。
“我到要看看是哪个找死的家伙。”
江允初连忙跟上去。
谈丰年挥动双臂，走得到平稳。循着争吵声传来的方向，挤开围堵的人群，瞪眼一瞧，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江允初跟着挤上前，看清了那个中年女人，她涨红了眼，一手紧拥着自己的孩子，像母鸡护仔似的生怕他受伤害，另一手指向面前的男子。
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移动，最终定在那个男子的脸上。
他紧咬着后槽牙，清瘦温润的脸庞此刻满是怒意。
“阿临。”江允初忍不住喊了声。
谈复临是个极为温柔亲和的人，很少露出这副神情。上回见到这样满面怒火的他，还是在他去追回项链的小巷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允初正想上前询问，耳边一阵怒吼吓得她心头一震。
“你这个混账东西！”
谈丰年一边吼着，一边冲上去一掌重重扇在谈复临脸上。
女人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当即止住了哭声，围在身后的众人也纷纷嘘声。
谈复临被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谈丰年又扬起手臂，全场只有江允初一个人健步冲上去，双手压住谈丰年的手臂。
她急切地嘶喊：“别打他。”
床上谈丰年紧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静躺着。输液架上挂着四五袋药水，吊瓶的滴漏里一滴滴透明液体向下落。另一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心电图规律地起伏，除此之外是无声的死寂。
谈复临替他压好被子，起身出门，经过走廊，走到谈丰年主治医师的门前。
规律的三声叩门后，他推门进屋。
樊启明见他进来，从书桌上一大推文件里翻出一袋，推到他面前。
谈复临僵直地站立着，反复深呼吸后，颤抖着手从袋子里抽出数张报告。
视线极缓慢地从第一行移动下去，每一个字都在心底反复琢磨。
越往下看，心凉得越是彻底。
“你爸爸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樊启明先开口，“我早就说过他这种情况需要静养，不可以再到处奔波，操心工作。这话年年和他说，可他一次都听不进去。”
谈复临垂下头，神思恍惚地一张张翻看下去。直至看到最后一张，他不敢置信地瞳孔放大，高悬的心被墨黑的文字搅碎。
樊启明：“你也是医学生，不用我多说，你应该看得懂。”
“有什么救治方法？”谈复临凝噎片刻，勉强找回声音，“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有希望——”
樊启明打断他：“你应该清楚，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人类病症是无法被治愈的。更何况，你爸爸是……肿瘤细胞已经扩散开了。”
面对眼前孤立无助的少年，他终究是咽下了“癌症”二字。
四年前，谈丰年被查出患有恶性肿瘤，樊启明担任了谈丰年的主治医生。这四年里，谈丰年来复查过不少次，情况有好有坏，每回谈复临都陪在身边。
樊启明眼看着这个男孩念完高中，考上临大医学系。
其中缘由，一猜便知。
认识四年，谈复临家里的情况他多少有些了解，但此刻，樊启明也无法宽慰他说没事。
“保守估计……两个月。”
谈复临麻木地站在原地，感觉身体被活生生地一刀刀割开。
“谢谢。”他将报告单一张张塞进袋子，朝樊启明一鞠躬，转身离开。
谈复临没有立刻回谈丰年的病房。他的双脚似灌了铅走不动路，左手撑着墙面喘息许久，再慢慢走到昏暗的楼梯间里，疲乏地靠在白墙上，像是濒死的溺水者，昂头急促地呼吸空气。
声控灯一下亮起来。
过了会儿，谈复临滑坐下来，背脊佝偻，缓缓抽出报告单，逐字逐句地看过去。一滴泪自眼角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沾湿了纸，他连忙擦拭掉。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模模糊糊地凭着记忆翻过一页纸。
是，他看得懂。
他学过医，这些纸上每一个专有名词的意思他都明白，每一句话他都理解。
恰恰是这样，才最痛苦。
倘若他不懂，那他可以去求医生，也可以无知地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祈盼奇迹的发生。可他偏偏看得懂，脑海里掌握的医学知识无不在扼杀他可笑的幻想。
谈复临静静瘫坐着，开始妄图用推翻一切认识的方式，找出让谈丰年活下去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梯间里静得可怕。
谈复临无力地垂下手，眼泪落在衣领上，渐渐晕开一摊深色的痕迹。
声控灯熄灭。
他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四周温度冰冷到刺入骨髓。
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他听不太清，于是爬起来，拉开门朝着护士台的方向望去。
入目是一张娇艳明媚的侧脸。
江允初的长发有些凌乱，裤腿上有一处被蹭上的污渍，但她顾不上这些，喘着气跑到护士台前问：“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位病患姓谈吗？”
护士查看完信息后问：“你找的是谈丰年吗？”
谈丰年……
这个名字很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护士的话音刚落，身后一声嘶哑的嗓音：“熙熙。”
江允初立即转身奔过去，离得近了，却反而放慢脚步不敢冲上去抱住他。
她停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心疼着望着谈复临，他乌黑凌乱的头发盖住眉毛，却没能遮挡住眼眶里的红血丝。
谈复临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将捏着报告单的手背到身后。
“不是说了不用过来。”
“我……”江允初呜咽着。
来郁安的一路上，她满心焦急担忧，想着见到他了以后，一定要温柔地安慰他。
可此时站在谈复临面前，面对这样狼狈的他，她又说不出口了。语言的力量太薄弱，他需要的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
“我就想见你，想来……陪着你。”
谈复临摸摸她的头：“晚饭吃了吗？”
见她沉默，他接着说：“医院里没什么好吃的，后门口有家十足，或者我给你点外卖？”
江允初摇摇头：“我过来不是为了让你费心照顾我的。”
谈复临修长的手指拭过她的脸颊，“哭什么？他还没走呢。”
江允初抽噎着吸吸鼻子，她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是要来安慰照顾谈复临的，却反而让他硬挤出笑容来照顾她，现在她还在他面前哭，带给他这样糟糕的负面情绪。
“对，对不起，我不是……”
“逗你的，道什么歉。”他说，“这个点十足里应该还有关东煮和饭团，我带你去填填肚子。”
“叔叔他怎么样了？”
“他啊——”谈复临牵起她的手，“睡得可香了。”
“那我不去打扰他了。”
江允初跟着他走到住院部楼下，四周静悄悄的，她忽然停下脚步。
谈复临扭头问：“怎么了，不想去十足吃？”
江允初猛地冲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腹，埋头在他紧实的胸口。
周身皆是他的气息，清爽沁人的葡萄糖味中还混杂着浓厚的消毒水味。
他微微愣神：“饿成这样了？”
“我想抱抱你，阿临，就抱一下。”
谈复临垂落在身侧的手臂忽的抽动了下。
她抱了很久，直到手臂举累了想要放开时，谈复临弯下腰搂住她，力道重的她直皱眉。
江允初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听他在耳边低语：“熙熙，再抱一下。”
“我嘴上说着你不用过来，可刚刚在走廊里看见你，我好像……终于喘过一口气了。”
春日里夜风徐徐，好似要将他吹倒。她回抱住他，静静地，稳稳地支撑着他。
心绪翻涌，万般悲伤。
他们无言地紧拥彼此，任由自己被悲痛的巨浪吞噬。
一刻钟后，谈复临从十足收银台取来加热好的两个三角饭团。
他和江允初并排坐在靠窗的落地玻璃窗前。
“小心烫。”他用一张纸巾垫在包装纸外，给了她。
江允初低头咬了一口，迟疑许久还是选择告诉他：“那个网球赛你没去，被取消资格了。”
“嗯，我知道。”
江允初忍着泪又咬了口。
他曾桀骜地冲她说要看着他赢，那时的谈复临一身嚣张恣意的少年气 ，与眼前面色憔悴的模样很难重合在一起。
他分明是在乎的，一切拼尽全力的训练，所有挥洒在地的汗水都成了空。
可惜，事与愿违，难以预料。
“没事，至少手术是成功的。”谈复临顿了顿，补充说，“在医学的概念上，这场手术很成功。”
“明年学校还会举办网球赛，你明年再参加也能获得冠军。”
谈复临撇开头，“明年再说吧。”
樊启明的话时时刻刻警醒他，“保守估计两个月。”
只剩两个月了，明年就算获得冠军，又能怎样。
谈复临转换话题：“等吃完，我送你回家。”
“你呢？”
“医院有陪护床。”
“……好。”江允初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他，任性留下反而会给他添乱，于是她说：“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吃完饭团，谈复临叫来出租车，一眼扫过车牌号记住后，将送她上了车，“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嗯。”
隔着车窗，看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江允初摇下车窗，探出头。
“阿临。”她轻唤。
“嗯？”
“睡不着的话，给我发消息。”
谈复临的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他点点头。
出租车驶远，谈复临呆滞地望着车尾灯。
夜风比方才更肆意，狂啸着拍在他背脊上。他拂过左手腕的紫檀珠串，转身回去。
江允初回到家里时，江徐行和叶青早睡下了，她偷摸着遛进自己屋里，给谈复临发去安全到家的消息。
回：【早点睡吧。】
江允初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万一谈复临想找她倾诉心中悲痛呢。
迷迷糊糊等到了凌晨四点，她才睡下。
没睡几个小时，江允初被自己定的闹钟吵醒，刚推开房门就撞上目瞪口呆的江徐行。
“熙熙，你怎么回来了？”
江允初送上早就编好的答案：“我报名参加了郁安的一个志愿者活动。”
简单洗漱后见半信半疑的江徐行还要继续问，江允初提上包就溜出门了。
她买了两份早餐来到医院。
走廊上除了换药水的护士，一个人都没有。
江允初站在病房前，透过玻璃窗往里望，靠窗的位置支开一张军绿的陪护床，谈复临曲着腿侧躺在上面。
他枕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双目紧闭，小腿凌空露在外面。
江允初怕惊扰到他，没开门进去，转身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发呆。
谈复临睡醒走出病房时，江允初正撑着下颚一顿一顿地发困。
他蹲到她身前，温柔地拍拍她的手：“熙熙。”
江允初睁开睡意惺忪的眼，提起摆在腿边的餐盒，“我买了早饭。”
“什么时候来的？”他接过盒子，坐到她身边。
“……没多久。”
谈复临打开盒子，里头摆着两份三明治和牛奶。
两人静静地吃完。
“困吗？”谈复临问。
毕竟昨天她回去已经很晚了。
“还好，我——”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传来动静。
谈复临狠狠一怔，转身猛冲进去。
谈丰年不知是何时醒来的，正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想下床。
“爸。”谈复临冲上去压住他。
江允初跟在后头，才刚刚进了病房，谈丰年的脸正好冲着窗外，从背光的方向一点点转过头来。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
彻底傻眼了。
怪不得她觉得谈丰年这个名字听着熟悉，如今看到这张脸她才想起来。
她见过谈丰年！
在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记忆中是一个特别闷热的酷暑天，江允初从培训班下课，坐着公交车到达附近超市那一站，她下车想去买点小零食解馋。
绕过竖在站台的站牌，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而后是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江允初扭过头一看，发现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身子急促抽搐着。
她当即拨打了救护电话。
酷暑天里路上行人极少，那时候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救护车来后她不放心地也坐了上去。
经抢救后，那个中年男人醒了过来，他躺在病床上，脸色异常苍白。他看向坐在一旁守着他的女孩，虚弱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他说，他叫谈丰年。
那是江允初第一次遇见姓谈的人，她眨了眨眼，告诉谈丰年，医生已经通知过他的家人了，很快他的家人就会来照顾他。
谈丰年听到这话，同她道了谢。他的眉眼生得较为柔和，极具亲和力。
江允初坐在旁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也不知道谈丰年得了什么病，只能说些最近的趣事逗他开心。
“叔叔，你在等等，你的家人很快就来了。”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人从外猛烈地推开。
一道黑影冲进屋，他戴着一顶全黑的鸭舌帽，帽沿一圈白边。面容全部被压在帽沿下，呼吸急促地奔到床边。
江允初立即站起来，让开位置。
她偷偷看着他，这个男生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皮肤很白，简单的黑T和及膝短裤在他身上清爽又干净。
看起来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大哥哥。
想着谈丰年的家人已经来了，她起身道别，走之前转述了医生的几句医嘱。
那个男生追到医院门口，远远冲她道了声谢。
江允初笑着挥挥手，离开时还想着这个哥哥的声音挺好听。虽没看清他的长相，但大概和他爸爸一样，生着温润俊逸的脸庞。
过去太久，江允初已经记不清细节，现如今再次见到谈丰年，才依稀回想起这件往事。
这么说来，她那时候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穿着黑T恤的男生就是谈复临。
“谈叔叔。”江允初走在门口，手足无措。
她这样贸然闯进来，也没经过谈复临和谈丰年的同意。若是谈复临还不想带她见谈丰年，她这样的行为着实有些过界了。
谈丰年转过头看向她，迟疑片刻后忽然记起她来，“你是……小江！”
“叔叔还记得我。”
“你怎么在……”谈丰年疑惑地问，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抬眼紧盯着病床前的谈复临。
好不容易等到谈丰年醒来，谈复临必然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江允初看懂眼色离开。
“我去叫医生来。”
谈丰年一手支在床边，叹道：“阿临。”
“爸。”
谈丰年握着床边的栏杆起身，“我没什么大事。”
“爸。”谈复临拽住他的手臂，将他压回病床上，神情冷淡，“您还是多休息会儿。”
“你和小江是怎么回事？”谈丰年眼神凌厉，嘴唇向下紧抿着，温和的面容显得有些严肃凶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谈复临站直身子，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她是我女朋友。”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刚在一起，她是我的学妹。”
谈丰年沉下脸：“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有什么玩玩的心思。”
谈复临冷笑地垂下头：“在您心里，你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行，我知道了。”
谈丰年闭目养神片刻，忽然睁开眼扫回去，锐利的颜色霎时定在谈复临身上：“我上次见到小江是四年前，难道你在四年里一直和她有牵扯？”
谈复临咬着牙，右手盖住左手腕的檀木手串，指尖在三两颗珠子间滑动，嘴里轻声冒出几个字：“你的儿子还没这么混蛋。”
樊启明推门进屋，给谈丰年简单检查了一番。
“暂时恢复的不错，身体状态良好。”
说完后，他将谈复临叫到门口。
“那件事和他说了吗？”
谈复临知道他指的是还有最后两个月的事情。
“没有。”
樊启明：“打算一直瞒着他？”
谈复临背靠白墙，嗓音低哑：“他没有必要知道。”
樊启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谈丰年不需要知道，谈复临不会说，他也不该说。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樊启明说，“我就在办公室，有事情找我。”
谈复临目送他走远，眼神扫过远处走廊尽头的楼梯间，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藏在门后。
他走上前把她揪出来：“躲什么？”
江允初确认他身后没有其他人，松了口气：“我没想到叔叔醒了，刚刚直接闯进去太冒失了。我等会儿怎么解释我的身份啊，你请来的护工？”
谈复临挑动眉梢。
江允初摇头：“不对不对，叔叔都认识我，太假了。要不说我是隔壁床病人的家属，刚刚走错病房了，这样听着是不是比较合理？”
谈复临干脆关上楼梯间大门，一步步将她逼到墙角：“怎么，我女朋友的身份这么见不得人？”
“我……”她紧张地低下头，“我怕你现在还不想让叔叔知道我们的关系。”
谈复临弯下腰，一手按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不巧，他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了！”江允初震惊地瞪大眼睛。
“嗯，我说的。”谈复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
江允初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阿临，你是不是之前就认出我了？”
谈复临点头：“是啊，见到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第一眼……在郁安一中？”
谈复临回忆着说：“某个小朋友背着书包经过一中教学楼后面的停车棚，跑的气喘吁吁，快要迟到了。可是下，她看到我撞倒了一排自行车，想也没想停下来帮我扶车。”
江允初：“那……你之后借我校服外套也是？”
“嗯。”谈复临轻声应到。
他那时候从小卖部出来，见到一个女生背着他站在角落里。周边几个男生低笑着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而后江允初抬起头，对着灼热刺眼的太阳眯起眼，露出明媚娇好的侧脸。他认出她来，走上前挡住那几个男生的视线，将自己的外套给了她。
之前听谈丰年说起过就救他的小姑娘姓江，但不清楚具体的名字。
于是他站到她身后，开了口，只有两个字。
“你好。”
那日风有些大，她转过头来，眼神清澈而懵懂。
回忆戛然而止，谈复临盯着眼前的面容。她嘟囔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某人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是我长得大众脸，没什么值得记住的特点。”
江允初自知理亏，嗓音轻轻柔柔：“你那时候戴了顶帽子，我没看清你的脸。但是我现在记得了，再也不会忘。”
谈复临缓和了语气：“熙熙，我想带你去见他，以我女朋友的身份。”
江允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听到谈复临说什么来不及，她还没细问，被他拉着走进病房。
谈复临扣开门，与她十指紧扣，走到谈丰年床头。
“爸。”
江允初局促地干笑着：“谈叔叔。”
谈丰年坐起身子想要下床：“小江啊，那时候匆忙没留下个电话，没想到几年后还能再见到。”
“叔叔坐着就好。”江允初连忙制止住他。
谈丰年微笑道：“小江确实优秀啊，考上了临大。不像我这个儿子不着调，一事无成的。”
江允初不明白为什么谈丰年会这么说，以为只是作为父亲的谦虚之词。
她说：“没有没有，谈复临也很厉害的，无论是学业还是课外的活动都表现优异。而且在学校里有很多同学都很喜欢他，他可是我们心中的大神学霸。”
谈丰年漫不经心地回：“小江你少夸他，他这个人不能夸，一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混小子毛病一大堆，他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就狠狠地骂他，他敢还嘴，你就来告诉叔叔我，叔叔帮你骂。你以后和他相处也不用在意他的什么面子，他从小没脸没皮惯了，就该多加训诫，不然不成器。”
谈复临的眼神闪了闪，眉头微蹙。
江允初愣住了，从小在父亲江徐行的夸赞宠溺中长大的她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话。
这便是所谓的传统训导贬低式教育吧。
江允初还是想帮谈复临说话：“叔叔，谈复临他真的很好，他会关心身边的人——”
谈丰年笑着挥挥手打断她：“唉，他能有什么好，就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装装样子罢了。要不是有我管着他，他什么都做不成的。”
江允初关心地扭头看向谈复临，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好似这样的话已听过千百遍了。
江允初的心似是忽然被针尖刺了下，破开一个口子，痛感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她朝前走出一步，还是想为他说句话。
那可是谈复临，她怎么能够忍受别人这样轻蔑地评论他，即使对方是谈复临的父亲，也不该这样贬低他。
谈复临立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来。
他平淡地说：“我确实只有小聪明，确实一事无成。”
江允初：“阿临。”
谈复临冷着脸，“爸，你刚醒过来，想必是累了，我先带她回去了。”说完没等谈丰年应下，谈复临牵着她大步离开。
“阿临。”走进电梯，江允初反手握住他，温柔地说，“你别听那些话，你一点也不差，你很好很优秀的。”
谈复临手肘撑着电梯扶杆，嗤笑道：“是吗？”
“叔叔他……可能是比较谦逊。”
虽然江允初也不赞成这种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孩子的处事方式，但她还是想用这个借口来为谈丰年的话语找补。
谈复临冷哼一声，“这么快就替他说话了？”
“不是，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叮！”电梯门打开。
谈复临从容地走出门，直到医院门口，他浅笑着看她，眼神深邃地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难过。”
江允初心疼地想，她从前最喜欢看谈复临笑起来的样子。他一笑就会眯起眼，眼下的泪痣格外夺目，温润且惑人，连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好看。
可此刻，她却不希望见谈复临笑了。
他刚刚听到那样难听的话，明明心里苦涩也不会告诉别人，总是装成无所谓的样子。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李烨之前的话。谈复临确实是个心思极其细腻敏感的人，面对李烨这样的朋友，他会表现得轻松自在。可刚刚在谈丰年面前，他像是背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表现得刀枪不入。
他很懂的看人脸色。
想到这里，江允初伸出两根手指戳在他嘴角，将他的嘴角扯平。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需要装作开心的样子。”她说，“阿临，以后你不开心了就直接告诉我，你忘记了吗，你教过我要怎么安慰你的。”
“我给你买了回临江的高铁票，你下午还有课，先回去。”谈复临说，“我还要留在医院，不能陪你了。”
江允初：“那我走了，周末再过来。”
她张开手臂，“抱一下吧。”
谈复临没动：“又要抱？”
江允初冲上去一把拥住他，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她闷声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谈复临垂眼盯着手腕上缠了四圈的手串。整整一百零八颗，昨天手术室门口，他来来回回地数了许多遍。
“嗯。”
江允初依依不舍地说：“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
“嗯。”
“不开心了也要打电话给我。”
“嗯。”
“开心的事也要告诉我。”
“嗯。”
“阿临，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
“……嗯。”
谈复临松开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提前付好车费，“注意安全。”
送走江允初，他回到谈丰年病房，拉上门。
谈丰年正站在窗边，和人打电话，激动地扯着嗓音和电话对面那人争执。
“爸。”
谈丰年斥责他：“你闭嘴，没看到我在打电话。”
谈复临下颚收紧，上前夺过他的手机挂断。
声音冷冷的：“你休息几天，工厂照样能正常生产盈利。”
谈丰年没预料到谈复临这么大胆的动作，僵直几秒钟，指着他大吼：“你现在翅膀硬了，敢直接挂我的电话！”
谈复临将手机丢在床边柜面上。
“我只是劝你省省心力。”他忍了又忍，还是说出来，“爸，你可以说我，但我不希望你在她面前说。”
他想，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他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最厌恶他的人是谈丰年，他尊敬的父亲。
但是熙熙不同，谁都可以觉得他烂，熙熙不行。
“怎么不行？我就是怕小江被你骗，被你欺负了，让她多留个心眼。那小姑娘一看就是个心思单纯的，要是你对她不好，难道让她默默忍受着？”谈丰年阴沉着脸，嘴里碎碎念地坐回床上。
谈复临闭上嘴没有回答。
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他还能为自己辩驳什么？
谈丰年拿起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我打算把工厂卖给老刘。他刚接手有很多东西不懂要问我。”
谈复临：“你要把工厂卖了？”
“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清楚得很。我没多少时间了，这个厂是我当年一手办起来的，我得把它交给我信得过的人。”
谈复临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下。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当初我去讨债的时候，有个混子从我背后冲上来，想用碎玻璃片扎我。是老刘替我挡了一下，他的眉头至今都还留着一指长的伤疤。这恩情我一定要还。”谈丰年说着又拨出电话。
“爸。”谈复临攥紧双拳，哽咽地说不出口。
您的工厂远在天边，你急着要将它托付给别人。您的亲生儿子就站在面前，您却看不到，多花点和他说说话都觉得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着同电话对面争执不休的谈丰年，谈复临冷笑着转身出去，他在门口停留片刻，谈丰年却没有丢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谈复临无声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喘息。他缓缓睁开眼，眼角的红血丝异常明显。
在谈丰年身边多待一秒钟都让他觉得窒息。
谈复临掏出手机，给江允初发消息。
回：【到高铁站了吗？】
初晨：【刚刚到，我现在在排队检票。】
回：【好。】
初晨：【怎么了？】
过了半分钟，他回复。
回：【注意安全。】
-
谈复临向学校请了假，这几天一直陪在谈丰年身边照顾他。
一日两日，谈丰年没说什么。时间久了，谈丰年就开始催促他赶快回学校去。
无论谈丰年怎么说，谈复临都不肯回去。他将从楼下买来的白粥摆到谈丰年床边的柜子上，装作听不到谈丰年的念叨，起身往外走。
谈丰年急得呵住他：“阿临，你给我站住。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学校好好念书，而不是在我这个老头子床前侍奉。”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知道。”谈复临关上门，将谈丰年严厉的斥责声隔绝开。
他又从樊启明那里取来谈丰年最新的检验报告，面无表情地一张张翻下去。
没救了，没救了，每一张都在告诉他谈丰年已经彻底没救了。
方才取报告时，樊启明坐在办公室里，无奈地告诉他，目前只能争取让谈丰年走得安详些。
他是怎么回答的？
谈复临疲惫又沉重地瘫坐在椅子上，回忆着，他那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办公室里，抬眼直直盯着樊启明。
他说：“他不会走，还有希望。”
樊启明：“除非奇迹出现。”
谈复临当即放大音量：“那就抓住奇迹。”
谈复临合上眼，无力地靠着椅背。他抚摸着左手腕上的紫檀木串，渐渐平复下情绪。
两侧太阳穴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是柔软的指腹贴在上面。
他倏然睁开眼，身后是江允初的声音。
“你太累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谈复临没有迟疑，闭上眼，静静享受江允初指尖轻柔的按抚。
过了会儿，谈复临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你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江允初隔三差五地往郁安医院跑，无论谈复临怎么劝都没用。
江允初以为他又要催她回去，忙说：“我可没有旷课，我都是抽空闲时间过来的，而且今天是周六，你忘了？”
谈复临稍有愣神。
他确实浑浑噩噩地连今天是几号都不清楚了。
又或者，他一直在本能地逃避数日子。
江允初问：“叔叔的情况怎么样，这两天有好一些吗？”
谈复临含糊其辞地回了个嗯。
江允初站起身：“我去陪他说说话。”
“熙熙。”谈复临拽住她的手腕。
“你放心，我这次不讲故事了。”
上回来看望谈丰年时，江允初想光聊天挺无趣的，为了创造有意思的话题，她刻意找了本故事书来念。她还信誓旦旦地在谈复临面前说故事很有趣，保证能把谈丰年逗笑，谁知谈丰年直接听睡着了。
江允初得意地冲谈复临挑眉：“这次我学了一个魔术，叔叔看了肯定高兴。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谈复临摇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江允初失望地咬了咬唇，但想到谈复临和他父亲间的隔阂，她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她敲了三下门，待里头应声后，扬起笑容推门进去。
谈丰年热情地坐起身来迎她。
江允初同他唠了会儿家常，从背包里掏出一块丝巾开始表演魔术。她捏着两角来回反面，嘴里念叨着：“看好了哦，正反面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藏。”
她将丝巾叠起来攥在手里，故作神秘地朝手心吹了口气，手上一个飞快的动作，正要将丝巾摊开来展示将藏进去的一朵鲜花，屋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喊。
紧接着，是一个嗓音尖利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你这个王八蛋，你要做什么？小心我报警！”
江允初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朝外瞟。
只见到护士台的几个值班护士纷纷站起身，冲过去阻拦纠纷。
谈丰年厌厌地皱起眉说：“居然还有混蛋欺负小孩子。”说完，他一手撑着床沿坐起身，没等江允初阻拦，踩着拖鞋径直往屋外走。
“我到要看看是哪个找死的家伙。”
江允初连忙跟上去。
谈丰年挥动双臂，走得到平稳。循着争吵声传来的方向，挤开围堵的人群，瞪眼一瞧，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江允初跟着挤上前，看清了那个中年女人，她涨红了眼，一手紧拥着自己的孩子，像母鸡护仔似的生怕他受伤害，另一手指向面前的男子。
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移动，最终定在那个男子的脸上。
他紧咬着后槽牙，清瘦温润的脸庞此刻满是怒意。
“阿临。”江允初忍不住喊了声。
谈复临是个极为温柔亲和的人，很少露出这副神情。上回见到这样满面怒火的他，还是在他去追回项链的小巷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允初正想上前询问，耳边一阵怒吼吓得她心头一震。
“你这个混账东西！”
谈丰年一边吼着，一边冲上去一掌重重扇在谈复临脸上。
女人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当即止住了哭声，围在身后的众人也纷纷嘘声。
谈复临被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谈丰年又扬起手臂，全场只有江允初一个人健步冲上去，双手压住谈丰年的手臂。
她急切地嘶喊：“别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