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时，眼前是一片苍白，视线逐渐聚焦，谈复临微微扭头躲开了屋顶刺目的灯光，目光停在倚靠着沙发浅眠的那人身上。
她穿着一身的白，不比耀眼的红夺目，却也透着一股易碎的清冷感。
这段时间，她确实很辛苦地两头跑。
视线自她光洁的面颊移动到两人交叠的手上。
江允初双手交叉着握住他的右掌，温柔地呼吸拂过他的指尖，缓慢的，蕴含着一种平静人心的力量。
谈复临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直至江允初有了细小的动静，不知她梦到了什么，眉头紧蹙，嘴唇轻启嘟囔着。
谈复临不忍抽出右手，于是抬起左手试图抚平她的眉头。
江允初本就睡得不沉，被谈复临的触碰惊醒，挣开惺忪的双眼便正对上他的视线。
“你醒了。”她激动地说，“你头痛不痛，我喂你吃了点解酒的药，不知道起效果了没。”
谈复临失神地盯着江允初凑近的脸，耳边响起嘈杂的轰鸣，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神情稍显木讷。
江允初察觉他的异样，立即紧张起来：“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我带你去医院。”
“……熙熙。”谈复临的声音很轻。
“嗯？”
谈复临坐起身，微笑道：“我梦到他了，还有妈妈。”
江允初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梦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都是些日常的琐事，但……”他停顿了下，接着说，“很快乐。”
江允初仰着头，无声地安慰他。
“不过，幸好……”谈复临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幸好什么？”
谈复临没有回答。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到沙发上，弯腰温柔地替她揉了揉发酸发麻的小腿。
幸好醒来见到了你。
幸好我还不是一无所有。
没过一会，谈复临接到刘欲的电话，刘欲让他抽时间整理一下谈丰年的遗物。
谈复临迟疑半晌。
遗物？
谈丰年是个物欲极浅的人，加上常时间在外出差，他放在这个家里的物品实在不多。称得上遗物的大概也只有谈丰年自己房间里的那些东西了。
挂断电话后，谈复临简单冲了个澡，洗去一身熏人的酒气。
“刘叔说过两天我爸就要下葬了，葬在妈妈的墓旁边。我去他房间找几样他最喜爱的物件，到时候陪他一同葬下去。”谈复临拉起江允初的手腕，“我很少进他的房间，但我知道他床头有一张他和妈妈的合照，是他们新婚时拍的，他最宝贝那张照片了。你还没见过我妈妈的样子吧，进来一起看看。”
说着，他推开门，入目是极简风格的卧室，素白的床单铺的极为工整，似仍在等待房间主人回来。
他径直走到床头柜前，举起精致的相框向江允初展示。
照片里一对年轻靓丽的新婚夫妻正搂着肩，一前一后站在桥头，侧头朝镜头的方向欢笑。
画面过于和谐美好，令人不忍再联想这对夫妇婚后的种种不幸，生死相隔。
“我没见过她，但家里有很多她的照片。”他蹲下身从第一层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相册，外壳有些破损，甚至还有被静心修补过的痕迹，看得出来谈丰年很宝贝它。
一页页翻过去，除去几张合照，剩下的全是杨依澜的单人照。每一张照片里杨依澜都是一脸灿烂明媚的笑容，富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透过这些照片不难感受出谈丰年在摄像时倾注的那份爱。
江允初垂下眼，谈复临他原本该生长在一个很幸福家庭中，父母恩爱，和睦豁达。可惜，命运在他出生时发生了一次强硬的转折。
谈复临正要将第一层的抽屉推回去，余光一撇，霎时间整个人茫然地僵住了。
而后，他惊讶地从抽屉深处掏出一叠被压的极为平整的橙黄色纸张。
最上面那张的首行写着硕大的两个字：奖状。
正文部分印着：
谈复临同学在1998～1999学年度第一学期表现优秀，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江允初扫过时间，1998至1999年，那时候她还没上学，谈复临比她高一届，应当正好上小学一年级。
这是他一年级时学校发的奖状。
忽然，谈复临的情绪变得尤为激动，他迅速地一张张向后翻，奖状上的时间渐渐往后跳转。
结果没有一张疏漏，从小到大他获得的所有奖状都在这里，被谈丰年小心地藏在床头柜里。
时间有些久远，纸张早开始泛黄，从四角逐渐将中央延伸。边角处隐约可以看到细小的折痕，是手指捏过的痕迹，可见这些奖状经常有人翻动。这里是谈丰年的房间，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看来谈叔叔很宝贝你的奖状，经常拿出来看。”江允初的目光聚焦在最先的那张照片上，她忽然想象到一些画面，说道，“叔叔肯定是一边和阿姨说话，一边骄傲地朝她展示你的奖状呢。”
谈复临不敢置信地轻语：“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在哪儿？”
说实话，江允初也没料到谈丰年会将谈复临过往的奖状放到自己床头柜里。
毕竟，江徐行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很早以前江徐行还特意买了个柜子摆在书房正对门的位置，她从小到大获得的奖杯奖状还有证书全部摆在上面。家里来客人了，江徐行总要带人进书房看看，主要还是要在那个立式柜子前转一圈，而后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女儿这些“微不足道”的成绩。
谈复临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这些奖状的地点。
不在这里，该在哪儿呢？
在垃圾桶里。
忘了是哪一次，谈复临从学校带回一张奖状，在家里等了很久，到半夜才见谈丰年回来。
谈复临喜滋滋地捧着奖状冲到谈丰年面前，可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走开了。
即使隔了好多年，谈复临仍能忆起那一刻的无措与失落。
过后没几天，他便将过往的奖状连同那张最新的一齐丢进了垃圾桶里。
谈丰年不关心，他也不在乎。
如今看着这一张张被摊平的奖状，谈复临一下瘫坐在床边，愣怔地与相框里年轻的谈丰年对视。
爸爸，原来你将奖状捡回来了。
-
谈复临最终留了那副相框里的照片，算是留作念想，其余一切包括那叠厚厚的奖状全部密封进箱子里，随着谈丰年的骨灰一同葬下去。
这日碰巧下起了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覆在墓碑上，浸润碑前娇嫩的几束鲜花。
刘欲等人在碑前站了很久，离去时他拍拍谈复临的肩膀。
“阿临，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好。”
刘欲扭头最后望了墓碑一眼，“我和老谈送走了小李，如今我又把他送走。我们三人组就剩下我一个了。”
他嘴边的那抹苦涩还未散去，“好在他和弟媳葬在一起，到了地下还能做伴，不会孤单。不知道老谈去下面见到小李了没，那小子……大概还是闹腾莽撞的性子。”
谈复临：“……小李？”
他似乎在醉酒后的谈丰年嘴里听到过这个称呼。
刘欲：“老谈没跟你提过小李？按照辈分来讲，你该喊他一声李叔的。可惜……那小子走的太早了。”
提起往事，他痛苦地掩面，“也怨我，当时没拦着他。小李是我们三个人里最活跃顽皮的，他平时就喜欢打球，成绩也不错。”
听到“打球”二字，谈复临微微一怔。
“打球？”
“他可是台球高手。”刘欲接着说，“有一回，他和外面的人打球，认识了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时间久了，彼此称兄道弟的，关系很好。结果那帮混子摊上事儿，欠了一大笔钱，他们把他叫了过去……”
刘欲合上眼，沉默许久。
“再没回来。”
谈复临惊愕地愣在原地，不只为这段往事，他终于明白谈丰年曾经的反对是为何。
刘欲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走了。”
待他们离开，谈复临望一眼远处层层翠绿的山峰，半遮半掩地从白雾中露出来，他转头和江允初说：“我想和爸妈单独说说话。”
“好。”江允初举着伞自觉转身离开。
谈复临走到谈丰年和杨依澜的墓碑前，擦掉碑侧面被粘上的污泥，将雨伞支在碑上挡雨。
细密的雨落在他身上，一滴滴沿着锋利的下颚往下流。
他半蹲下来，踌躇了会儿才开口：“你也曾为我担惊忧虑过吧，你也曾经认可过我吧，你也曾因为有我这个儿子感到骄傲吧，我尊敬的父亲。”
没有回应，只听雨声嘀嗒。
他低下头，雨滴浸湿了发梢，汇聚成晶莹的水珠滴落下去。
“我……那天在病房说的都是气话，对不起……”
“我替你选了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是你最喜欢的样子，你就用这幅容貌去见她，她不会嫌你的。等你见到了她，代我问声好。”
在雨水的掩盖下，谈复临对着照片沉痛地再次唤了一声：“爸。”
今年生日那天，他和谈丰年一同来这里扫墓，转眼碑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倏然，谈复临眼睫一颤，侧头朝着远处的台阶望去。江允初背着身站在那里，几乎要与周围凄楚静谧的环境融为一体。
对着这一幕，他的心间震动。
脑海里有个无比清晰响亮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熙熙。
谈复临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江允初身后。
“熙熙。”
江允初随声转头，见到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谈复临，着急忙慌地将雨伞举过他的头顶。
“你的伞呢，怎么淋成这样？”
“你跟我来。”谈复临忽然笑起来，抓住江允初手腕奔到墓碑前。
江允初愣怔地看着碑上那把雨伞，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感受到，谈复临很爱很爱自己的家人，很爱早逝的妈妈，很爱严厉的爸爸。可是，不幸的事两次落到他身上。没有人能代替他承受这些痛苦，即便是她也只能默默陪伴。
谈复临对着墓碑说：“妈妈，她是熙熙，我的女朋友，我和你提过的。”
趁着江允初愣神的间隙，谈复临熟稔地向她介绍：“熙熙，这是我妈妈，你之前见过她的照片。”
江允初跟着面前墓碑：“阿姨好，我是江允初，是谈复临的女朋友。”
她低下头，谈复临正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她稍稍扭转腕部，手指从他的指缝里插进去，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她对着谈丰年和杨依澜的照片，郑重地说：“我会一直陪着阿临的，你们放心。”
谈复临近乎痴迷地盯着她。
他心中默念，妈妈，请保佑熙熙，保佑她平安快乐。也保佑我，保佑她一直爱我。
隔着朦胧的雨幕，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再说话。
回去后，江允初觉得谈复临变得很奇怪。
她担心谈复临刚刚淋了雨会感冒，煮了碗姜茶让他喝，谈复临一句话不说，只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
江允初催促着：“快喝啊。”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谈复临一口气将姜茶喝完。
她扫了眼空碗，满意地转身想将碗放回水槽，刚走出两步就被叫出。
“熙熙。”
“嗯？”
“你喝姜茶了吗？”
“我已经喝过了。”
“……嗯。”
江允初刚一转身，他又唤：“熙熙。”
“嗯？”
“厨房里有洗碗机。”
“我知道。”她三两步走到厨房门口。
身后又是一声：“熙熙。”
江允初顿住脚，“怎么了？”
谈复临浅笑：“没事。”
江允初原本觉得是自己疑心太重，可很快她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原本同谈复临说好收拾收拾行李，后天就回学校的，毕竟他已经请了好多天假了。
江允初想着自己也该回家整理整理东西了，刚起身便被谈复临拽住。
“熙熙，要不你吃过午饭再回去。”
“你到底怎么了？”
谈复临抿紧唇，回答：“再多待一会。”
“……好。”
结果吃了午饭，谈复临还是不让她走，最终待到吃过晚饭，月色渐浓，谈复临才松开手。
回去车程很长，谈复临陪着她在枫林花苑站下车，目送她进了小区。
江允初刚进家门，悄悄打开灯，下一刻便被客厅里那两道人影吓得差点蹦起来。
回过神才看清那是叶青和江徐行。
“爸爸妈妈，你们还没睡。”
“熙熙，你过来。”叶青板着脸说。
江允初看出她心情不好，听话地换了鞋坐到她身边去。江徐行悄悄朝她使了几个眼神，示意她自求多福。
叶青开门见山地问：“你最近几天在干什么？”
江允初心中警铃拉响，面上却维持着平静，“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隔三差五地回郁安？别告诉我是来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这种理由只有你爸那个蠢蛋会相信。”
江徐行略微不满地插嘴：“什么叫我这个蠢蛋？”
叶青：“你闭嘴。”
江徐行：“……”
江允初看着无奈地叹气，粑耳朵连话都插不上，这次是帮不了她了。
她紧张地揪起袖口，“就……就是志愿者的活动啊。学校有规定每学期参加满几个小时，可以加分。”
叶青目光一凌，手掌重重拍在桌上，“你现在是胆子大了，敢对爸爸妈妈撒谎？”
江允初一下蔫了：“我……”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嗯。”知道瞒不过去，她干脆直接认下。
叶青一口气问出来：“对方是谁，叫什么名字，哪儿人，几岁了，干什么的，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江允初一一回答：“他叫谈复临，郁安人，比我大一届，现在是临江大学一名大二学生，我们高中的时候认识的。”
叶青听到最后怒不可遏：“你们敢背着我早恋！”
“不是早恋，我们这学期才在一起的。”
江徐行看准机会帮她找补：“熙熙不会说谎，说是这学期就是这学期，肯定不是早恋。况且你那时候管的这么严，她哪有机会谈恋爱啊。现在不一样，她都上大学了，谈个朋友也正常。”
叶青一道眼神扫过去，江徐行立即改口：“但是这个……熙熙，你妈妈是为你好，多了解一点对方的消息让我们放心，也不是坏事。”
叶青冷哼一声：“在高中就认识了，大学第二学期才在一起。那小子的小算盘倒是打得挺响。”
江允初懵了：“什么算盘？”
叶青说：“他要是高中的时候就对你有意思，怎么可能等到大学第二学期才和你表白？”
“不是这样的，他高中的时候压根不认识我……”想到谈复临借她校服的原委，她又改了口，“也不能这么说，他是认识我的……哎呀，我说不明白……”
叶青冷笑着打断她：“什么！他高中的时候居然对你没意思！切，没眼光的东西。”
江允初：“……”
江徐行：“……”
短暂的沉默后，江允初尬笑着说：“我又不是人民币，哪能人人都喜欢我。”
她压根不敢告诉叶青，高中的时候其实是她单方面地对谈复临有意思。看叶青现在的反应，若是她知道了估计更恼火。
叶青双臂交叉在胸前，冷脸问：“那他家里呢，他爸妈是干什么的，家里除了他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他——”
江允初急忙插话道：“妈妈你又不是做人口普查，再问下去连人家祖上三代都问出来了。”
叶青：“好，我不问他家人，我问你。你最近这么频繁回来郁安是不是因为他？”
“是。”
叶青气得满脸涨红，激动地提起嗓子大喊：“江允初，你为了一个男人旷课荒废学业！”
江允初急忙解释：“我没有，我都是挑没课的时间回郁安，没有落下任何一节课！我发誓！”
叶青稍稍喘了口气：“那他呢，他也趁没课的时候回来？”
“他家里出了点事，已经向学校请过假了。”
叶青顺势问：“出什么事？”
江徐行拉住她：“人家家里的私事，我们不好过问的。”
叶青咬紧后槽牙，换了话题：“那你喜欢他什么？你为了他在临江和郁安间跑来跑去，总归是对他很上心的。”
“他……长得很好看。”不知为何，江允初的话就这么赤条条地冒了出来。
江徐行傻眼了：“很好看？你就看上他的脸了？”
叶青眉尾一扬，来了兴致：“有多好看，把你迷成这样？”
“反正我觉得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江允初找准时间掰着手指开始吹嘘，“而且，他还聪明勤奋，温柔体贴——”
没等她说完，江徐行不满地发话：“熙熙，不是我说你，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不能被男色迷惑了呀。”
叶青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你懂什么，视觉的享受很重要。”
她扭头看向江允初：“那个姓…”
江允初及时递话：“姓谈，他叫谈复临。”
叶青抿嘴笑了：“小谈啊，有待继续考察。”
她起身哼着歌回了房间，留江徐行和江允初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熙熙，你妈妈是深度颜控，但爸爸还是要帮你摆正态度的，你可以对长相有一定要求，但是谈恋爱没有这么简单，千万不能因为对方好看就盲目地和他在一起。”江徐行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的。”
“我不是对他有偏见。可作为一个父亲，我自然是希望我们熙熙能遇到一个对你很好的人。”
“他对我挺好的啊。”
江徐行摇摇头：“我说的好，是指我希望他对你的付出要超过你对他的付出，他爱你要比你爱他更多。可站在我的角度，我只看到你为他奔波在两地之间的辛苦。”
“情侣之间还要比谁多谁少吗？他现在对我就挺好的啊。”
“还不够。”
“好吧，那爸爸作为过来人，你说说要怎么样才够。”
江徐行拍拍她的肩膀，“直到他把你排在第一位，甘愿为你放弃一切，到那时候我就放心了。”
江允初惊愕地说：“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别人放弃一切？”
江徐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浅笑着打了个哈欠，起身回房。
“困了困了，我去睡了。”
夜里，江允初躺在床上回想江徐行的话。她自己都做不到为了谈复临放弃一切，又怎么能要求谈复临为了她放弃一切？
这时，谈复临发来消息。
回：【我到家了。】
初晨：【好，晚安。】
回：【晚安。】
谈复临发完信息，将谈丰年和杨依澜的那张合照摆在床头，用湿纸巾将外边的相框仔细擦干净。
万籁俱寂，这间屋子静的吓人。
想念从缝隙中不受控地钻出来，溢满他的心脏。
她穿着一身的白，不比耀眼的红夺目，却也透着一股易碎的清冷感。
这段时间，她确实很辛苦地两头跑。
视线自她光洁的面颊移动到两人交叠的手上。
江允初双手交叉着握住他的右掌，温柔地呼吸拂过他的指尖，缓慢的，蕴含着一种平静人心的力量。
谈复临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直至江允初有了细小的动静，不知她梦到了什么，眉头紧蹙，嘴唇轻启嘟囔着。
谈复临不忍抽出右手，于是抬起左手试图抚平她的眉头。
江允初本就睡得不沉，被谈复临的触碰惊醒，挣开惺忪的双眼便正对上他的视线。
“你醒了。”她激动地说，“你头痛不痛，我喂你吃了点解酒的药，不知道起效果了没。”
谈复临失神地盯着江允初凑近的脸，耳边响起嘈杂的轰鸣，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神情稍显木讷。
江允初察觉他的异样，立即紧张起来：“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我带你去医院。”
“……熙熙。”谈复临的声音很轻。
“嗯？”
谈复临坐起身，微笑道：“我梦到他了，还有妈妈。”
江允初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梦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都是些日常的琐事，但……”他停顿了下，接着说，“很快乐。”
江允初仰着头，无声地安慰他。
“不过，幸好……”谈复临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幸好什么？”
谈复临没有回答。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到沙发上，弯腰温柔地替她揉了揉发酸发麻的小腿。
幸好醒来见到了你。
幸好我还不是一无所有。
没过一会，谈复临接到刘欲的电话，刘欲让他抽时间整理一下谈丰年的遗物。
谈复临迟疑半晌。
遗物？
谈丰年是个物欲极浅的人，加上常时间在外出差，他放在这个家里的物品实在不多。称得上遗物的大概也只有谈丰年自己房间里的那些东西了。
挂断电话后，谈复临简单冲了个澡，洗去一身熏人的酒气。
“刘叔说过两天我爸就要下葬了，葬在妈妈的墓旁边。我去他房间找几样他最喜爱的物件，到时候陪他一同葬下去。”谈复临拉起江允初的手腕，“我很少进他的房间，但我知道他床头有一张他和妈妈的合照，是他们新婚时拍的，他最宝贝那张照片了。你还没见过我妈妈的样子吧，进来一起看看。”
说着，他推开门，入目是极简风格的卧室，素白的床单铺的极为工整，似仍在等待房间主人回来。
他径直走到床头柜前，举起精致的相框向江允初展示。
照片里一对年轻靓丽的新婚夫妻正搂着肩，一前一后站在桥头，侧头朝镜头的方向欢笑。
画面过于和谐美好，令人不忍再联想这对夫妇婚后的种种不幸，生死相隔。
“我没见过她，但家里有很多她的照片。”他蹲下身从第一层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相册，外壳有些破损，甚至还有被静心修补过的痕迹，看得出来谈丰年很宝贝它。
一页页翻过去，除去几张合照，剩下的全是杨依澜的单人照。每一张照片里杨依澜都是一脸灿烂明媚的笑容，富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透过这些照片不难感受出谈丰年在摄像时倾注的那份爱。
江允初垂下眼，谈复临他原本该生长在一个很幸福家庭中，父母恩爱，和睦豁达。可惜，命运在他出生时发生了一次强硬的转折。
谈复临正要将第一层的抽屉推回去，余光一撇，霎时间整个人茫然地僵住了。
而后，他惊讶地从抽屉深处掏出一叠被压的极为平整的橙黄色纸张。
最上面那张的首行写着硕大的两个字：奖状。
正文部分印着：
谈复临同学在1998～1999学年度第一学期表现优秀，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江允初扫过时间，1998至1999年，那时候她还没上学，谈复临比她高一届，应当正好上小学一年级。
这是他一年级时学校发的奖状。
忽然，谈复临的情绪变得尤为激动，他迅速地一张张向后翻，奖状上的时间渐渐往后跳转。
结果没有一张疏漏，从小到大他获得的所有奖状都在这里，被谈丰年小心地藏在床头柜里。
时间有些久远，纸张早开始泛黄，从四角逐渐将中央延伸。边角处隐约可以看到细小的折痕，是手指捏过的痕迹，可见这些奖状经常有人翻动。这里是谈丰年的房间，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看来谈叔叔很宝贝你的奖状，经常拿出来看。”江允初的目光聚焦在最先的那张照片上，她忽然想象到一些画面，说道，“叔叔肯定是一边和阿姨说话，一边骄傲地朝她展示你的奖状呢。”
谈复临不敢置信地轻语：“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在哪儿？”
说实话，江允初也没料到谈丰年会将谈复临过往的奖状放到自己床头柜里。
毕竟，江徐行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很早以前江徐行还特意买了个柜子摆在书房正对门的位置，她从小到大获得的奖杯奖状还有证书全部摆在上面。家里来客人了，江徐行总要带人进书房看看，主要还是要在那个立式柜子前转一圈，而后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女儿这些“微不足道”的成绩。
谈复临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这些奖状的地点。
不在这里，该在哪儿呢？
在垃圾桶里。
忘了是哪一次，谈复临从学校带回一张奖状，在家里等了很久，到半夜才见谈丰年回来。
谈复临喜滋滋地捧着奖状冲到谈丰年面前，可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走开了。
即使隔了好多年，谈复临仍能忆起那一刻的无措与失落。
过后没几天，他便将过往的奖状连同那张最新的一齐丢进了垃圾桶里。
谈丰年不关心，他也不在乎。
如今看着这一张张被摊平的奖状，谈复临一下瘫坐在床边，愣怔地与相框里年轻的谈丰年对视。
爸爸，原来你将奖状捡回来了。
-
谈复临最终留了那副相框里的照片，算是留作念想，其余一切包括那叠厚厚的奖状全部密封进箱子里，随着谈丰年的骨灰一同葬下去。
这日碰巧下起了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覆在墓碑上，浸润碑前娇嫩的几束鲜花。
刘欲等人在碑前站了很久，离去时他拍拍谈复临的肩膀。
“阿临，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好。”
刘欲扭头最后望了墓碑一眼，“我和老谈送走了小李，如今我又把他送走。我们三人组就剩下我一个了。”
他嘴边的那抹苦涩还未散去，“好在他和弟媳葬在一起，到了地下还能做伴，不会孤单。不知道老谈去下面见到小李了没，那小子……大概还是闹腾莽撞的性子。”
谈复临：“……小李？”
他似乎在醉酒后的谈丰年嘴里听到过这个称呼。
刘欲：“老谈没跟你提过小李？按照辈分来讲，你该喊他一声李叔的。可惜……那小子走的太早了。”
提起往事，他痛苦地掩面，“也怨我，当时没拦着他。小李是我们三个人里最活跃顽皮的，他平时就喜欢打球，成绩也不错。”
听到“打球”二字，谈复临微微一怔。
“打球？”
“他可是台球高手。”刘欲接着说，“有一回，他和外面的人打球，认识了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时间久了，彼此称兄道弟的，关系很好。结果那帮混子摊上事儿，欠了一大笔钱，他们把他叫了过去……”
刘欲合上眼，沉默许久。
“再没回来。”
谈复临惊愕地愣在原地，不只为这段往事，他终于明白谈丰年曾经的反对是为何。
刘欲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走了。”
待他们离开，谈复临望一眼远处层层翠绿的山峰，半遮半掩地从白雾中露出来，他转头和江允初说：“我想和爸妈单独说说话。”
“好。”江允初举着伞自觉转身离开。
谈复临走到谈丰年和杨依澜的墓碑前，擦掉碑侧面被粘上的污泥，将雨伞支在碑上挡雨。
细密的雨落在他身上，一滴滴沿着锋利的下颚往下流。
他半蹲下来，踌躇了会儿才开口：“你也曾为我担惊忧虑过吧，你也曾经认可过我吧，你也曾因为有我这个儿子感到骄傲吧，我尊敬的父亲。”
没有回应，只听雨声嘀嗒。
他低下头，雨滴浸湿了发梢，汇聚成晶莹的水珠滴落下去。
“我……那天在病房说的都是气话，对不起……”
“我替你选了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是你最喜欢的样子，你就用这幅容貌去见她，她不会嫌你的。等你见到了她，代我问声好。”
在雨水的掩盖下，谈复临对着照片沉痛地再次唤了一声：“爸。”
今年生日那天，他和谈丰年一同来这里扫墓，转眼碑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倏然，谈复临眼睫一颤，侧头朝着远处的台阶望去。江允初背着身站在那里，几乎要与周围凄楚静谧的环境融为一体。
对着这一幕，他的心间震动。
脑海里有个无比清晰响亮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熙熙。
谈复临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江允初身后。
“熙熙。”
江允初随声转头，见到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谈复临，着急忙慌地将雨伞举过他的头顶。
“你的伞呢，怎么淋成这样？”
“你跟我来。”谈复临忽然笑起来，抓住江允初手腕奔到墓碑前。
江允初愣怔地看着碑上那把雨伞，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感受到，谈复临很爱很爱自己的家人，很爱早逝的妈妈，很爱严厉的爸爸。可是，不幸的事两次落到他身上。没有人能代替他承受这些痛苦，即便是她也只能默默陪伴。
谈复临对着墓碑说：“妈妈，她是熙熙，我的女朋友，我和你提过的。”
趁着江允初愣神的间隙，谈复临熟稔地向她介绍：“熙熙，这是我妈妈，你之前见过她的照片。”
江允初跟着面前墓碑：“阿姨好，我是江允初，是谈复临的女朋友。”
她低下头，谈复临正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她稍稍扭转腕部，手指从他的指缝里插进去，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她对着谈丰年和杨依澜的照片，郑重地说：“我会一直陪着阿临的，你们放心。”
谈复临近乎痴迷地盯着她。
他心中默念，妈妈，请保佑熙熙，保佑她平安快乐。也保佑我，保佑她一直爱我。
隔着朦胧的雨幕，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再说话。
回去后，江允初觉得谈复临变得很奇怪。
她担心谈复临刚刚淋了雨会感冒，煮了碗姜茶让他喝，谈复临一句话不说，只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
江允初催促着：“快喝啊。”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谈复临一口气将姜茶喝完。
她扫了眼空碗，满意地转身想将碗放回水槽，刚走出两步就被叫出。
“熙熙。”
“嗯？”
“你喝姜茶了吗？”
“我已经喝过了。”
“……嗯。”
江允初刚一转身，他又唤：“熙熙。”
“嗯？”
“厨房里有洗碗机。”
“我知道。”她三两步走到厨房门口。
身后又是一声：“熙熙。”
江允初顿住脚，“怎么了？”
谈复临浅笑：“没事。”
江允初原本觉得是自己疑心太重，可很快她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原本同谈复临说好收拾收拾行李，后天就回学校的，毕竟他已经请了好多天假了。
江允初想着自己也该回家整理整理东西了，刚起身便被谈复临拽住。
“熙熙，要不你吃过午饭再回去。”
“你到底怎么了？”
谈复临抿紧唇，回答：“再多待一会。”
“……好。”
结果吃了午饭，谈复临还是不让她走，最终待到吃过晚饭，月色渐浓，谈复临才松开手。
回去车程很长，谈复临陪着她在枫林花苑站下车，目送她进了小区。
江允初刚进家门，悄悄打开灯，下一刻便被客厅里那两道人影吓得差点蹦起来。
回过神才看清那是叶青和江徐行。
“爸爸妈妈，你们还没睡。”
“熙熙，你过来。”叶青板着脸说。
江允初看出她心情不好，听话地换了鞋坐到她身边去。江徐行悄悄朝她使了几个眼神，示意她自求多福。
叶青开门见山地问：“你最近几天在干什么？”
江允初心中警铃拉响，面上却维持着平静，“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隔三差五地回郁安？别告诉我是来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这种理由只有你爸那个蠢蛋会相信。”
江徐行略微不满地插嘴：“什么叫我这个蠢蛋？”
叶青：“你闭嘴。”
江徐行：“……”
江允初看着无奈地叹气，粑耳朵连话都插不上，这次是帮不了她了。
她紧张地揪起袖口，“就……就是志愿者的活动啊。学校有规定每学期参加满几个小时，可以加分。”
叶青目光一凌，手掌重重拍在桌上，“你现在是胆子大了，敢对爸爸妈妈撒谎？”
江允初一下蔫了：“我……”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嗯。”知道瞒不过去，她干脆直接认下。
叶青一口气问出来：“对方是谁，叫什么名字，哪儿人，几岁了，干什么的，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江允初一一回答：“他叫谈复临，郁安人，比我大一届，现在是临江大学一名大二学生，我们高中的时候认识的。”
叶青听到最后怒不可遏：“你们敢背着我早恋！”
“不是早恋，我们这学期才在一起的。”
江徐行看准机会帮她找补：“熙熙不会说谎，说是这学期就是这学期，肯定不是早恋。况且你那时候管的这么严，她哪有机会谈恋爱啊。现在不一样，她都上大学了，谈个朋友也正常。”
叶青一道眼神扫过去，江徐行立即改口：“但是这个……熙熙，你妈妈是为你好，多了解一点对方的消息让我们放心，也不是坏事。”
叶青冷哼一声：“在高中就认识了，大学第二学期才在一起。那小子的小算盘倒是打得挺响。”
江允初懵了：“什么算盘？”
叶青说：“他要是高中的时候就对你有意思，怎么可能等到大学第二学期才和你表白？”
“不是这样的，他高中的时候压根不认识我……”想到谈复临借她校服的原委，她又改了口，“也不能这么说，他是认识我的……哎呀，我说不明白……”
叶青冷笑着打断她：“什么！他高中的时候居然对你没意思！切，没眼光的东西。”
江允初：“……”
江徐行：“……”
短暂的沉默后，江允初尬笑着说：“我又不是人民币，哪能人人都喜欢我。”
她压根不敢告诉叶青，高中的时候其实是她单方面地对谈复临有意思。看叶青现在的反应，若是她知道了估计更恼火。
叶青双臂交叉在胸前，冷脸问：“那他家里呢，他爸妈是干什么的，家里除了他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他——”
江允初急忙插话道：“妈妈你又不是做人口普查，再问下去连人家祖上三代都问出来了。”
叶青：“好，我不问他家人，我问你。你最近这么频繁回来郁安是不是因为他？”
“是。”
叶青气得满脸涨红，激动地提起嗓子大喊：“江允初，你为了一个男人旷课荒废学业！”
江允初急忙解释：“我没有，我都是挑没课的时间回郁安，没有落下任何一节课！我发誓！”
叶青稍稍喘了口气：“那他呢，他也趁没课的时候回来？”
“他家里出了点事，已经向学校请过假了。”
叶青顺势问：“出什么事？”
江徐行拉住她：“人家家里的私事，我们不好过问的。”
叶青咬紧后槽牙，换了话题：“那你喜欢他什么？你为了他在临江和郁安间跑来跑去，总归是对他很上心的。”
“他……长得很好看。”不知为何，江允初的话就这么赤条条地冒了出来。
江徐行傻眼了：“很好看？你就看上他的脸了？”
叶青眉尾一扬，来了兴致：“有多好看，把你迷成这样？”
“反正我觉得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江允初找准时间掰着手指开始吹嘘，“而且，他还聪明勤奋，温柔体贴——”
没等她说完，江徐行不满地发话：“熙熙，不是我说你，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不能被男色迷惑了呀。”
叶青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你懂什么，视觉的享受很重要。”
她扭头看向江允初：“那个姓…”
江允初及时递话：“姓谈，他叫谈复临。”
叶青抿嘴笑了：“小谈啊，有待继续考察。”
她起身哼着歌回了房间，留江徐行和江允初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熙熙，你妈妈是深度颜控，但爸爸还是要帮你摆正态度的，你可以对长相有一定要求，但是谈恋爱没有这么简单，千万不能因为对方好看就盲目地和他在一起。”江徐行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的。”
“我不是对他有偏见。可作为一个父亲，我自然是希望我们熙熙能遇到一个对你很好的人。”
“他对我挺好的啊。”
江徐行摇摇头：“我说的好，是指我希望他对你的付出要超过你对他的付出，他爱你要比你爱他更多。可站在我的角度，我只看到你为他奔波在两地之间的辛苦。”
“情侣之间还要比谁多谁少吗？他现在对我就挺好的啊。”
“还不够。”
“好吧，那爸爸作为过来人，你说说要怎么样才够。”
江徐行拍拍她的肩膀，“直到他把你排在第一位，甘愿为你放弃一切，到那时候我就放心了。”
江允初惊愕地说：“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别人放弃一切？”
江徐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浅笑着打了个哈欠，起身回房。
“困了困了，我去睡了。”
夜里，江允初躺在床上回想江徐行的话。她自己都做不到为了谈复临放弃一切，又怎么能要求谈复临为了她放弃一切？
这时，谈复临发来消息。
回：【我到家了。】
初晨：【好，晚安。】
回：【晚安。】
谈复临发完信息，将谈丰年和杨依澜的那张合照摆在床头，用湿纸巾将外边的相框仔细擦干净。
万籁俱寂，这间屋子静的吓人。
想念从缝隙中不受控地钻出来，溢满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