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回学校那日，谈复临说在枫林花苑门前的车站碰头。
江允初推着行李箱出门，隔着几十米就见到了谈复临的身影。他盯着地上的石砖在发呆，萧瑟的风吹过，他仍旧一动不动。
“阿临。”她喊了一声奔上去。
行李箱底部万向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谈复临走上前迎她，本意是想接过她手中的箱子，谁知江允初直接一个大力扑进他怀里。
谈复临知道她是看出自己情绪不佳，想通过这种方式安慰他。于是，他弯下腰，搂着她的肩膀，用力地讲她箍进怀里。
江允初闭上眼，全身心沉浸在他的气息中。
忽然，她心脏空了一拍，睁眼便见到不远处叶青正眯着眼往这边瞧。
江允初当即一把将谈复临推出去，而后干笑着同叶青打招呼。
“妈妈，你怎么出来了？”
叶青挑眉一笑：“我碰巧路过。”
江允初尴尬地咬着唇。她刚出家门，叶青后脚就跟上来了，这是碰的哪门子的巧？
“这是我妈妈。”她对谈复临说。
“妈妈，他就是谈复临。”她局促地向叶青介绍。
谈复临规矩地朝她弯腰问好：“阿姨好，我叫谈复临。谈话的谈，复临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复临’。”
叶青盯着他的脸左右观察，最后缓缓点头，不得不承认女儿没有夸大其词，谈复临这张脸确实是好看得挑不出刺来，也难怪将她迷得晕头转向。
叶青温柔地笑了笑：“小谈，久闻大名。”
“妈妈。”江允初跑到叶青身旁，揪了揪她的手指，生怕她为难谈复临。
叶青淡淡扫了她一眼，内心不满：胳膊肘往外拐，她又不会吃了人家，至于紧张成这样？
她继续说：“听说你也是临大的学生。”
江允初抢话道：“是的是的，阿临是医学院的。妈妈你还记不记得，我高三开学那天是你开车送我去学校的。经过校门口时看到那块大屏幕上正好在滚动播放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其中有一位是我们郁安市的理科状元。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
见叶青不发话，江允初拽着她的胳膊撒娇：“你猜一下嘛。”
叶青：“难不成是我？”
江允初大步跑到谈复临身旁，拉着他的袖口将他扯到叶青面前：“就是他，谈复临！是不是很优秀？”
叶青无奈地瞥过她傻笑的脸，真是女大不中留。
谈复临淡淡地说：“熙熙是下一届的理科状元，说起来她比我更厉害，毕竟卷子一年比一年难，竞争也是越来越激烈。”
叶青上下扫视着谈复临，不卑不亢倒是沉稳。
远处一辆公交车驶来。
叶青终是放了行：“行了，你们快上车吧，熙熙，到了学校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江允初同她道了别，上车坐上座位后才缓过气来。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谈复临坐到她身边。
“我当然紧张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在妈妈面前帮你多说好话的。”她反过来宽慰他。
“比如？”
江允初得意地轻晃脑袋：“比如我夸你长的好看啊！”
谈复临一噎：“……你真是这么说的？”
江允初：“当然了。我妈妈估计以为是我对你的滤镜太深，这才追出来确认一下。”
谈复临哭笑不得。
“我了解她，她回家第一件事肯定是告诉爸爸，你确实是个大美人，她指不定还夸我有眼光呢。”
“……”
江允初见他被夸奖后兴致不高，眨巴眨巴眼睛问：“怎么，你不喜欢？”
谈复临在“美人”一词上短暂挣扎了一秒钟，很轻易地妥协：“也行，算是有可取之处。”
“从小到大就没人夸过你长得好看吗？”江允初显然是不信的。
“皮相这东西天生天长的。“他本想说自己内心并不在意，对上江允初投来的星星眼，又笑着换了话，“你如果喜欢，当然最好。”
“喜欢，当然喜欢。阿临，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没人夸赞你吗？”
谈复临仔细思考了下，小时候他偶尔会受到来自老师的夸奖，可他最期待的那个人确实很少开口表扬他。
至于原因……那是父子间十余年的隔阂，怎么可能轻易消除。
“他……并不觉得我好。”并非卖惨，谈复临只是实话实话。
江允初看不得他落寞的样子，于是指着自己，自问自答道：“因为你注定要遇到我这个夸夸大王，要是你之前被夸多了，那岂不是没有我发挥功力的余地了。”
窗外一抹阳光印在她脸上，浮光闪烁，令他不能直视。
可他又本能地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接着，谈复临一身轻松地笑出来。
恍然间，他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上一次还是在网球场上赢了球。按道理说也只是相隔一个多月时间，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有种回顾十年前往事的怅然。
江允初见他心情渐好，继续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一路笑语声相伴，倒令他没时间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第一次觉得，回临江的路这样短。
-
回到临大，谈复临像个无事人一般，除了李烨和赵呈煜，没有人知道他这段时间请假的原因。
赵呈煜对他也是一如往常。
只有李烨偶尔问起过几句，谈复临每每都随意地将话题绕开去。时间久了，李烨也不提了。
近来，谈复临总待在实验室里，没课的时候一待便是一整日。
一日傍晚，江允初约他去外面吃晚饭，两人手牵手路过网球场时，赵呈煜远远叫住他。
谈复临停下脚步。
“你小子有多久没来打球了？那实验室里有什么宝贝这么吸引你，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里头？”赵呈煜吊儿郎当地隔着球网问。
谈复临淡淡道：“没有。”
赵呈煜：“过两天周末，要不我们约一场——”
“不了。”谈复临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赵呈煜以为他周末要和江允初一起过，计划着换个时间：“那要不下周公休？”
谈复临微笑着摇头：“我不打了。”
赵呈煜回想起他先前退社的事，不满极了：“你又来？”
“我说认真的。”谈复临面上很是平静。
赵呈煜再三确认他没开玩笑，终于正色：“你是因为……”
谈复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因为我不喜欢打球了，所以不打了。”
江允初怔怔地盯着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谈复临这段时间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她知道谈丰年的离开带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
谈复临浅笑着：“不过你下次比赛别忘了叫我，我可以坐在观众席上看你赢球。”
“你……”
“走了。”谈复临牵起江允初的手离开。
直到网球场百米开外，江允初拽住他的胳膊，“阿临。”
“嗯？”
“你想好了？”
谈复临回过头，江允初担忧紧张的表情引得他抿唇一笑：“想好了。”
她试探着问：“因为谈叔叔……不是非常支持你打球？”
自高中认识谈复临以来，他一直是球场上最风光得意的存在，如今他忽然说自己不喜欢打球了，江允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提起谈丰年，谈复临收了笑，沉默片刻，略带嘲讽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打球吗？”
他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想要反抗他。从小到家，任何事情都是他拍板定论的，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可我不喜欢。打球能带给我一种终于不再被他约束的刺激。他越是反对，我越喜欢。可是，现在他不在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想到江允初那句，谈丰年不是非常支持他打球的话，他笑了：“熙熙，什么时候你和我说话也要这样拐着弯了？其实你们不用想这么多，也不必这样时时刻刻注意我的感受，生怕我受刺激。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也没有落寞到需要别人的同情。”
“同情？”江允初急了，“你觉得我对你是同情？”
他自嘲地说：“李烨最近也这样，和我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大概是怕伤害到我脆弱的心脏。”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知道你心气高，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可我和李烨学长一样都只是关心你。”她一步迈到谈复临跟前，仰头直视他，眼神里满是赤诚，“不是施舍的怜悯，是作为朋友或者恋人的关心和在意。”
谈复临沉默许久没说话。
他有些恍惚了。
谈丰年在世时偶尔提起过，说他自己能遇见杨依澜，与她相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运气。
谈复临那时候想，自出生起自己就不是个幸运的人，在别人眼里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取得好的成绩，但事实上那是他付出了很多倍的努力换来的。
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他。
只是此刻，他忽然释怀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运气守恒，那他所有的好运必定都用来遇见他们了。遇见能够交心的朋友，还有——
遇见她，他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存在。
想到这里，谈复临抬起头望着天，江允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似薄纱飘渺的云，什么都见不到。
“你在看什么？”
谈复临：“明天的日出一定很美。”
江允初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日出？你想看日出？”
她迟疑了两秒，原本打算明天睡个懒觉补补眠的，可谈复临想看日出，她是不是该早起和他一起去看？
谈复临摇了摇头，再度牵起她的手。
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
当晚，江允初发现谈复临换了微信头像。从一片蔚蓝的天空换成一轮金日自云层中露出一半的照片，周围的云也被镀上绚丽的色彩，橘黄的色调由深至浅渐渐晕染开来，朦胧又梦幻。
他不是说不想看日出么，怎么又换了张日出的照片？
还是他看出她有早起困难症，所以没强拉着她爬起来看日出？
江允初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也得解。
这时，姜芸背着包回到寝室，手里还捧着一叠厚厚的书。
林愿：“又去图书馆借书了？”
寝室里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
姜芸每天为了创作小说绞尽脑汁，思绪枯竭时就去图书馆泡上一整日，翻翻这个，看看那个。她涉猎的书籍非常广泛，从名家著作到儿童读物，凡事感兴趣的都会借来阅读。
姜芸将沉甸甸的书籍摆到桌上，“我这两天写到男主角要表白，你们说写情诗这种方式怎么样？”
林愿：“会不会太文邹邹了？”
许安华：“我觉得挺好啊，能够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意，再加上我们姜大作家绝佳的文笔，不得看得人眼眶湿润。”
姜芸叹气哀嚎：“可别恭维我了，你们都不知道写情诗有多难。我特意去图书馆借了这类诗集，看看那些真正的大作者是怎么写的，好好参谋参谋。”
说着，她翻开最上面一本，念出来：“我在山穷水尽处，等一条有你的柳暗花明路。”
林愿翘着二郎腿点评：“怪不得我单身，我要是收到这样的诗，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
“很矫情吗？”姜芸抿抿嘴，又翻了一页，“我注定爱上你，就像冬日之后注定会迎来春天。”
许安华：“……这个也很一般。”
姜芸不死心，又翻过一页。
“那就这一首，叫做《我为什么爱你，先生》。”姜芸清了清嗓子，开始富有感情地朗读。
江允初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她听到那句：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
她惊呼：“等等，你刚刚念的什么？”
姜芸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读错，她又重复一遍：“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这诗就是这么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江允初惊诧地直接从床上坐起来。这不正是谈复临发的那条朋友圈文案吗？原来出自一首情诗。
她急不可耐：“然后呢？”
姜芸念道：“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而你就是日出，于是，所以，我爱你。”
似一道惊雷在脑内炸开，江允初无措地呆着不动了。
谈复临，日出，还有她……千头万绪交织在一起，她极慢地反应过来。
谈复临应当是读过这首诗的，他将这情诗写在官宣的朋友圈里，是在含蓄地表达喜欢吧。
她慢半拍地回过神，仰倒在床上，开始盯着天花板傻笑，姜芸之后念的诗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耳边似有谈复临的声音回旋，他在念着：
“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
嗓音温润清朗，似春风微雨。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入了冬。临江的冬季不常下雪，但能让人感受到钻入骨髓的阴寒。
不上课的时候，谈复临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待在图书馆里。江允初曾旁敲侧击地提过一嘴，每日只有吃饭的时候能看到他。谈复临听懂她在埋怨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之后便拉着她一块儿去图书馆学习。
这日，她靠在书上简单补了个午觉，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偶有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她迷迷糊糊抬起头，窗外焦黄的阳光落在桌上，铺开一层金灿灿的光斑。
眼睑一掀，入目是一只修长笔直的右手，无声地替她的眼遮挡住灼热的日光。
江允初微微一愣，也不知这个动作他保持了多久。
谈复临似乎听到动静，侧过头来发现她醒了。他单手拧开水杯递到她面前，很轻地问：“渴吗？”
江允初自然地接过来，仰头喝下几口。
待江允初完全从睡梦中醒过神，谈复临才收回右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右胳膊。
夕阳西下时，江允初见他看书看的入神，便悄悄凑过去瞧了一眼。
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看的人头昏。她随意扫了几眼，上面写着：
镇静安眠类药物如艾司唑仑、□□、□□等，以及麻醉类药物能使人陷入昏迷。
后天还列举了一长串的药名，她是完全看不懂的。
此时，摆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振了两下，是叶青发来的消息。自从叶青知道江允初谈恋爱后，隔三差五地发微信来询问她的近况。江允初也觉得纳闷，谈复临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不至于让人这么忧心吧。
江允初回复过去。
初晨：【图书馆学习中。】
她将摄像头对准桌面上摊开的书，拍了张发给叶青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发完消息，她偷瞟了一眼身边专注学习的谈复临，然后悄悄地竖起手机，对准他的侧脸咔擦一张。
定格的这一刻，骄阳模糊地勾勒出侧脸的线条，起伏回转。
江允初对着照片偷笑，又怕在图书馆笑出声打扰其他同学学习，捂着嘴遮挡。想了一想，她将这张照片设置为桌面壁纸，这样以后一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他。
设置完后，她美滋滋地抬起头，好巧不巧地对上谈复临的视线，他背着光，脸上似乎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
江允初内心升起被抓包的窘迫，反问道：“看我做什么？”
谈复临挑挑眉，眼神示意她手机显示的壁纸。
“不可以吗？”
他当即回答：“可以。”
“话说回来，你的手机壁纸是什么？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呢。”说着，她趁谈复临不备，一把夺过他反扣在桌上的手机。
手机的锁屏背景是个相框，里头摆着一张熟悉的照片，正是谈丰年床头的那张他与杨依澜的合照。
江允初明显一愣，察觉自己的行为很不礼貌，连忙把手机交回去并道歉。
谈复临指纹解锁后将手机递到她跟前，“你不是想看？”
江允初一下躲开，“那是你的隐私。”
他的语气里含着轻微的调侃：“你确定不看？”
“不看。”她异常坚决。
谈复临收回手机，看向屏幕上那张娇憨的睡颜。
壁纸是在刚刚江允初睡午觉的时候拍的。
照片里江允初一边脸抵在书页上，阳光轻飘飘落在她脸上，红唇微微嘟起，嘴角的弧度令他忍不住猜测她做了什么美梦。
看着看着，谈复临眼底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与欢喜，他摁灭手机，将它藏进兜里。
他们待到了图书馆关门，背着包一起走出来。
江允初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朋友间的趣事，忽然她环住谈复临的胳膊，问道：“阿临，你知道这个月的21号是什么日子么？”
谈复临一本正经：“12月21日是国际篮球日。”
“……”
“不对吗？”
江允初和他分享：“2012年12月21日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听说会出现连续三天黑夜的现象！”
“……”谈复临无奈地扶额，“你信这个？”
“半信半疑吧。”
“江允初，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世界末日，行，那你告诉我12月21日这一天世界为什么会毁灭，火山喷发，地壳运动，还是小行星要撞击地球了？”
“这不是重点。”江允初气愤地说，“谁要跟你探讨世界毁灭的原因？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说这些了。”
原以为谈复临会激动地和她讨论世界末日前他们该做什么，或者一起想象末日荒凉的景象，结果他和她讲科学……
江允初略带怨气地回到寝室，看到高中朋友发的一条朋友圈。里面罗列了世界末日前要和男朋友做的事，大到一起旅游，小到每日吃什么，都有细致的规划。
底下的评论里也有人问：【这年头真有人信世界末日的预言？】
那个朋友回复：【这么不懂浪漫，活该你找不到女朋友。】
江允初心想，某个同样不懂浪漫的人却有女朋友呢。
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真到了12月21日这天，天气晴朗，天边连朵闲淡的云都见不着。
看着确实不像世界末日。
正好是礼拜五，江允初如往常般下了课，出门见到谈复临正靠墙等在教室门口。
江允初走上前：“不知道晚上食堂有什么好吃的，每次都是那些菜，我早就吃腻了。”
谈复临摇摇头：“今天不吃食堂。”
“去学校外面吃，吃完再回图书馆吗？”
谈复临卖了个关子：“今天比较特殊。”
她瘪瘪嘴：“我知道，国际篮球日。”
他主动牵起手，笑着说：“不对，是世界末日。”
江允初惊讶地说：“你不是不相信吗？”
“我信啊，所以我要带你去体验……”他刻意弯下腰，凑到她耳边，用轻柔的气声说，“世界末日。”
江允初推着行李箱出门，隔着几十米就见到了谈复临的身影。他盯着地上的石砖在发呆，萧瑟的风吹过，他仍旧一动不动。
“阿临。”她喊了一声奔上去。
行李箱底部万向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谈复临走上前迎她，本意是想接过她手中的箱子，谁知江允初直接一个大力扑进他怀里。
谈复临知道她是看出自己情绪不佳，想通过这种方式安慰他。于是，他弯下腰，搂着她的肩膀，用力地讲她箍进怀里。
江允初闭上眼，全身心沉浸在他的气息中。
忽然，她心脏空了一拍，睁眼便见到不远处叶青正眯着眼往这边瞧。
江允初当即一把将谈复临推出去，而后干笑着同叶青打招呼。
“妈妈，你怎么出来了？”
叶青挑眉一笑：“我碰巧路过。”
江允初尴尬地咬着唇。她刚出家门，叶青后脚就跟上来了，这是碰的哪门子的巧？
“这是我妈妈。”她对谈复临说。
“妈妈，他就是谈复临。”她局促地向叶青介绍。
谈复临规矩地朝她弯腰问好：“阿姨好，我叫谈复临。谈话的谈，复临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复临’。”
叶青盯着他的脸左右观察，最后缓缓点头，不得不承认女儿没有夸大其词，谈复临这张脸确实是好看得挑不出刺来，也难怪将她迷得晕头转向。
叶青温柔地笑了笑：“小谈，久闻大名。”
“妈妈。”江允初跑到叶青身旁，揪了揪她的手指，生怕她为难谈复临。
叶青淡淡扫了她一眼，内心不满：胳膊肘往外拐，她又不会吃了人家，至于紧张成这样？
她继续说：“听说你也是临大的学生。”
江允初抢话道：“是的是的，阿临是医学院的。妈妈你还记不记得，我高三开学那天是你开车送我去学校的。经过校门口时看到那块大屏幕上正好在滚动播放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其中有一位是我们郁安市的理科状元。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
见叶青不发话，江允初拽着她的胳膊撒娇：“你猜一下嘛。”
叶青：“难不成是我？”
江允初大步跑到谈复临身旁，拉着他的袖口将他扯到叶青面前：“就是他，谈复临！是不是很优秀？”
叶青无奈地瞥过她傻笑的脸，真是女大不中留。
谈复临淡淡地说：“熙熙是下一届的理科状元，说起来她比我更厉害，毕竟卷子一年比一年难，竞争也是越来越激烈。”
叶青上下扫视着谈复临，不卑不亢倒是沉稳。
远处一辆公交车驶来。
叶青终是放了行：“行了，你们快上车吧，熙熙，到了学校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江允初同她道了别，上车坐上座位后才缓过气来。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谈复临坐到她身边。
“我当然紧张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在妈妈面前帮你多说好话的。”她反过来宽慰他。
“比如？”
江允初得意地轻晃脑袋：“比如我夸你长的好看啊！”
谈复临一噎：“……你真是这么说的？”
江允初：“当然了。我妈妈估计以为是我对你的滤镜太深，这才追出来确认一下。”
谈复临哭笑不得。
“我了解她，她回家第一件事肯定是告诉爸爸，你确实是个大美人，她指不定还夸我有眼光呢。”
“……”
江允初见他被夸奖后兴致不高，眨巴眨巴眼睛问：“怎么，你不喜欢？”
谈复临在“美人”一词上短暂挣扎了一秒钟，很轻易地妥协：“也行，算是有可取之处。”
“从小到大就没人夸过你长得好看吗？”江允初显然是不信的。
“皮相这东西天生天长的。“他本想说自己内心并不在意，对上江允初投来的星星眼，又笑着换了话，“你如果喜欢，当然最好。”
“喜欢，当然喜欢。阿临，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没人夸赞你吗？”
谈复临仔细思考了下，小时候他偶尔会受到来自老师的夸奖，可他最期待的那个人确实很少开口表扬他。
至于原因……那是父子间十余年的隔阂，怎么可能轻易消除。
“他……并不觉得我好。”并非卖惨，谈复临只是实话实话。
江允初看不得他落寞的样子，于是指着自己，自问自答道：“因为你注定要遇到我这个夸夸大王，要是你之前被夸多了，那岂不是没有我发挥功力的余地了。”
窗外一抹阳光印在她脸上，浮光闪烁，令他不能直视。
可他又本能地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接着，谈复临一身轻松地笑出来。
恍然间，他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上一次还是在网球场上赢了球。按道理说也只是相隔一个多月时间，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有种回顾十年前往事的怅然。
江允初见他心情渐好，继续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一路笑语声相伴，倒令他没时间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第一次觉得，回临江的路这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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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大，谈复临像个无事人一般，除了李烨和赵呈煜，没有人知道他这段时间请假的原因。
赵呈煜对他也是一如往常。
只有李烨偶尔问起过几句，谈复临每每都随意地将话题绕开去。时间久了，李烨也不提了。
近来，谈复临总待在实验室里，没课的时候一待便是一整日。
一日傍晚，江允初约他去外面吃晚饭，两人手牵手路过网球场时，赵呈煜远远叫住他。
谈复临停下脚步。
“你小子有多久没来打球了？那实验室里有什么宝贝这么吸引你，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里头？”赵呈煜吊儿郎当地隔着球网问。
谈复临淡淡道：“没有。”
赵呈煜：“过两天周末，要不我们约一场——”
“不了。”谈复临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赵呈煜以为他周末要和江允初一起过，计划着换个时间：“那要不下周公休？”
谈复临微笑着摇头：“我不打了。”
赵呈煜回想起他先前退社的事，不满极了：“你又来？”
“我说认真的。”谈复临面上很是平静。
赵呈煜再三确认他没开玩笑，终于正色：“你是因为……”
谈复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因为我不喜欢打球了，所以不打了。”
江允初怔怔地盯着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谈复临这段时间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她知道谈丰年的离开带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
谈复临浅笑着：“不过你下次比赛别忘了叫我，我可以坐在观众席上看你赢球。”
“你……”
“走了。”谈复临牵起江允初的手离开。
直到网球场百米开外，江允初拽住他的胳膊，“阿临。”
“嗯？”
“你想好了？”
谈复临回过头，江允初担忧紧张的表情引得他抿唇一笑：“想好了。”
她试探着问：“因为谈叔叔……不是非常支持你打球？”
自高中认识谈复临以来，他一直是球场上最风光得意的存在，如今他忽然说自己不喜欢打球了，江允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提起谈丰年，谈复临收了笑，沉默片刻，略带嘲讽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打球吗？”
他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想要反抗他。从小到家，任何事情都是他拍板定论的，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可我不喜欢。打球能带给我一种终于不再被他约束的刺激。他越是反对，我越喜欢。可是，现在他不在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想到江允初那句，谈丰年不是非常支持他打球的话，他笑了：“熙熙，什么时候你和我说话也要这样拐着弯了？其实你们不用想这么多，也不必这样时时刻刻注意我的感受，生怕我受刺激。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也没有落寞到需要别人的同情。”
“同情？”江允初急了，“你觉得我对你是同情？”
他自嘲地说：“李烨最近也这样，和我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大概是怕伤害到我脆弱的心脏。”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知道你心气高，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可我和李烨学长一样都只是关心你。”她一步迈到谈复临跟前，仰头直视他，眼神里满是赤诚，“不是施舍的怜悯，是作为朋友或者恋人的关心和在意。”
谈复临沉默许久没说话。
他有些恍惚了。
谈丰年在世时偶尔提起过，说他自己能遇见杨依澜，与她相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运气。
谈复临那时候想，自出生起自己就不是个幸运的人，在别人眼里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取得好的成绩，但事实上那是他付出了很多倍的努力换来的。
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他。
只是此刻，他忽然释怀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运气守恒，那他所有的好运必定都用来遇见他们了。遇见能够交心的朋友，还有——
遇见她，他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存在。
想到这里，谈复临抬起头望着天，江允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似薄纱飘渺的云，什么都见不到。
“你在看什么？”
谈复临：“明天的日出一定很美。”
江允初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日出？你想看日出？”
她迟疑了两秒，原本打算明天睡个懒觉补补眠的，可谈复临想看日出，她是不是该早起和他一起去看？
谈复临摇了摇头，再度牵起她的手。
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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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江允初发现谈复临换了微信头像。从一片蔚蓝的天空换成一轮金日自云层中露出一半的照片，周围的云也被镀上绚丽的色彩，橘黄的色调由深至浅渐渐晕染开来，朦胧又梦幻。
他不是说不想看日出么，怎么又换了张日出的照片？
还是他看出她有早起困难症，所以没强拉着她爬起来看日出？
江允初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也得解。
这时，姜芸背着包回到寝室，手里还捧着一叠厚厚的书。
林愿：“又去图书馆借书了？”
寝室里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
姜芸每天为了创作小说绞尽脑汁，思绪枯竭时就去图书馆泡上一整日，翻翻这个，看看那个。她涉猎的书籍非常广泛，从名家著作到儿童读物，凡事感兴趣的都会借来阅读。
姜芸将沉甸甸的书籍摆到桌上，“我这两天写到男主角要表白，你们说写情诗这种方式怎么样？”
林愿：“会不会太文邹邹了？”
许安华：“我觉得挺好啊，能够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意，再加上我们姜大作家绝佳的文笔，不得看得人眼眶湿润。”
姜芸叹气哀嚎：“可别恭维我了，你们都不知道写情诗有多难。我特意去图书馆借了这类诗集，看看那些真正的大作者是怎么写的，好好参谋参谋。”
说着，她翻开最上面一本，念出来：“我在山穷水尽处，等一条有你的柳暗花明路。”
林愿翘着二郎腿点评：“怪不得我单身，我要是收到这样的诗，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
“很矫情吗？”姜芸抿抿嘴，又翻了一页，“我注定爱上你，就像冬日之后注定会迎来春天。”
许安华：“……这个也很一般。”
姜芸不死心，又翻过一页。
“那就这一首，叫做《我为什么爱你，先生》。”姜芸清了清嗓子，开始富有感情地朗读。
江允初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她听到那句：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
她惊呼：“等等，你刚刚念的什么？”
姜芸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读错，她又重复一遍：“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这诗就是这么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江允初惊诧地直接从床上坐起来。这不正是谈复临发的那条朋友圈文案吗？原来出自一首情诗。
她急不可耐：“然后呢？”
姜芸念道：“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而你就是日出，于是，所以，我爱你。”
似一道惊雷在脑内炸开，江允初无措地呆着不动了。
谈复临，日出，还有她……千头万绪交织在一起，她极慢地反应过来。
谈复临应当是读过这首诗的，他将这情诗写在官宣的朋友圈里，是在含蓄地表达喜欢吧。
她慢半拍地回过神，仰倒在床上，开始盯着天花板傻笑，姜芸之后念的诗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耳边似有谈复临的声音回旋，他在念着：
“见到日出我便不能自己。”
嗓音温润清朗，似春风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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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入了冬。临江的冬季不常下雪，但能让人感受到钻入骨髓的阴寒。
不上课的时候，谈复临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待在图书馆里。江允初曾旁敲侧击地提过一嘴，每日只有吃饭的时候能看到他。谈复临听懂她在埋怨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之后便拉着她一块儿去图书馆学习。
这日，她靠在书上简单补了个午觉，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偶有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她迷迷糊糊抬起头，窗外焦黄的阳光落在桌上，铺开一层金灿灿的光斑。
眼睑一掀，入目是一只修长笔直的右手，无声地替她的眼遮挡住灼热的日光。
江允初微微一愣，也不知这个动作他保持了多久。
谈复临似乎听到动静，侧过头来发现她醒了。他单手拧开水杯递到她面前，很轻地问：“渴吗？”
江允初自然地接过来，仰头喝下几口。
待江允初完全从睡梦中醒过神，谈复临才收回右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右胳膊。
夕阳西下时，江允初见他看书看的入神，便悄悄凑过去瞧了一眼。
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看的人头昏。她随意扫了几眼，上面写着：
镇静安眠类药物如艾司唑仑、□□、□□等，以及麻醉类药物能使人陷入昏迷。
后天还列举了一长串的药名，她是完全看不懂的。
此时，摆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振了两下，是叶青发来的消息。自从叶青知道江允初谈恋爱后，隔三差五地发微信来询问她的近况。江允初也觉得纳闷，谈复临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不至于让人这么忧心吧。
江允初回复过去。
初晨：【图书馆学习中。】
她将摄像头对准桌面上摊开的书，拍了张发给叶青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发完消息，她偷瞟了一眼身边专注学习的谈复临，然后悄悄地竖起手机，对准他的侧脸咔擦一张。
定格的这一刻，骄阳模糊地勾勒出侧脸的线条，起伏回转。
江允初对着照片偷笑，又怕在图书馆笑出声打扰其他同学学习，捂着嘴遮挡。想了一想，她将这张照片设置为桌面壁纸，这样以后一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他。
设置完后，她美滋滋地抬起头，好巧不巧地对上谈复临的视线，他背着光，脸上似乎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
江允初内心升起被抓包的窘迫，反问道：“看我做什么？”
谈复临挑挑眉，眼神示意她手机显示的壁纸。
“不可以吗？”
他当即回答：“可以。”
“话说回来，你的手机壁纸是什么？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呢。”说着，她趁谈复临不备，一把夺过他反扣在桌上的手机。
手机的锁屏背景是个相框，里头摆着一张熟悉的照片，正是谈丰年床头的那张他与杨依澜的合照。
江允初明显一愣，察觉自己的行为很不礼貌，连忙把手机交回去并道歉。
谈复临指纹解锁后将手机递到她跟前，“你不是想看？”
江允初一下躲开，“那是你的隐私。”
他的语气里含着轻微的调侃：“你确定不看？”
“不看。”她异常坚决。
谈复临收回手机，看向屏幕上那张娇憨的睡颜。
壁纸是在刚刚江允初睡午觉的时候拍的。
照片里江允初一边脸抵在书页上，阳光轻飘飘落在她脸上，红唇微微嘟起，嘴角的弧度令他忍不住猜测她做了什么美梦。
看着看着，谈复临眼底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与欢喜，他摁灭手机，将它藏进兜里。
他们待到了图书馆关门，背着包一起走出来。
江允初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朋友间的趣事，忽然她环住谈复临的胳膊，问道：“阿临，你知道这个月的21号是什么日子么？”
谈复临一本正经：“12月21日是国际篮球日。”
“……”
“不对吗？”
江允初和他分享：“2012年12月21日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听说会出现连续三天黑夜的现象！”
“……”谈复临无奈地扶额，“你信这个？”
“半信半疑吧。”
“江允初，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世界末日，行，那你告诉我12月21日这一天世界为什么会毁灭，火山喷发，地壳运动，还是小行星要撞击地球了？”
“这不是重点。”江允初气愤地说，“谁要跟你探讨世界毁灭的原因？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说这些了。”
原以为谈复临会激动地和她讨论世界末日前他们该做什么，或者一起想象末日荒凉的景象，结果他和她讲科学……
江允初略带怨气地回到寝室，看到高中朋友发的一条朋友圈。里面罗列了世界末日前要和男朋友做的事，大到一起旅游，小到每日吃什么，都有细致的规划。
底下的评论里也有人问：【这年头真有人信世界末日的预言？】
那个朋友回复：【这么不懂浪漫，活该你找不到女朋友。】
江允初心想，某个同样不懂浪漫的人却有女朋友呢。
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真到了12月21日这天，天气晴朗，天边连朵闲淡的云都见不着。
看着确实不像世界末日。
正好是礼拜五，江允初如往常般下了课，出门见到谈复临正靠墙等在教室门口。
江允初走上前：“不知道晚上食堂有什么好吃的，每次都是那些菜，我早就吃腻了。”
谈复临摇摇头：“今天不吃食堂。”
“去学校外面吃，吃完再回图书馆吗？”
谈复临卖了个关子：“今天比较特殊。”
她瘪瘪嘴：“我知道，国际篮球日。”
他主动牵起手，笑着说：“不对，是世界末日。”
江允初惊讶地说：“你不是不相信吗？”
“我信啊，所以我要带你去体验……”他刻意弯下腰，凑到她耳边，用轻柔的气声说，“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