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允初在手术室外坐了整整四个钟头,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凌乱的头发黏连着血迹紧贴在脖颈处,指甲缝里也满是碎石子和灰尘。

    有个词叫度日如年,她想,靠着医院的白墙放空自己的分分秒秒都是年。

    手术室的门缓缓移开时,她像是忽然回了魂,急冲上去。

    主刀医生告诉她情况不理想,谈复临还需待在ICU继续观察。医生说得比较委婉,但江允初已经听懂了。

    谈复临腹部的伤口太深。徐广博不仅仅是捅了他三刀,刀尖刺入腹部后,徐广博转动手腕,刀尖在他伤口处翻搅。人被救出来时,腰部血肉模糊。

    谈复临失血过多,加上右手臂遭受二次伤害,种种伤情彻底击溃了他原本就濒临崩塌的身体。

    江允初失神地听着李烨和医生讨论下一步的救治方案。

    她依稀听到一句话。

    “医学上也不是没有靠顽强的生存意志挺过来的例子。”

    谈复临就这样被推进了ICU。

    被拉去外科科室处理皮肤表面擦伤的时候,江允初已经一点疼痛的感知都没有了。医生说要先给她打麻药,她迟钝地点头。

    缝完伤口一个小时以后,麻药渐渐褪去,她才重新感受到痛。

    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她蹒跚地走到ICU病房外。

    护士走过来说需要马上通知谈复临的家属来医院,下午二点半到三点之间是家属固定的探视时间,错过这段时间就只能等第二天了。

    江允初沉默片刻,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他的家属。”

    说着,她来回在擦了擦手,伸进兜里小心地掏出戒指,在灰扑扑的手掌衬托下,六角戒托上的钻石闪着夺目的光彩。

    “我是他的妻子。”江允初看着戒指,认真地说。

    “那病人还有其他家属吗?”

    “家属……没有了。”江允初紧紧攥住戒指,嘴角轻微抽搐了下,“他只有我 。”

    “好的,那你准备一下,需要一套干净的手术服,包括无菌手术衣、手术帽、医用手套、口罩,以及鞋套。穿戴好后,下午两点半一到,就可以进入ICU病房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

    江允初用袖口擦了擦戒圈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口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到肩膀被连着拍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旁边有人。

    李烨安慰她说:“还有希望。”

    江允初讷讷地应声。

    就如主治医生说的,人们通常将这种希望称作——奇迹。

    你不知道它会不会出现,但到了实在走投无路的地步,也只能求神拜佛地卑微期盼。

    两点半一到,李烨先进了ICU。等他出来,江允初再进去。

    进门左转第一间就是谈复临的病房。

    整个房间里回荡着仪器不间断的轰鸣声。

    即使隔着口罩,她也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

    江允初立在门口,看向平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那个人。

    呼吸机就在床边,他张着嘴,粗大的管子直接捅入他的食道。他的胸腔还有微弱的起伏,每一次无力的呼吸都是踩在死亡的悬崖边挣扎。

    一旁的仪器上显示着他此刻的心率、体温、血氧、脉搏,全身的管子也仅能将这些数字保持在临界值。

    江允初绷紧神经静静看着,看了会儿走到他身边去,弯下腰,凑近他。靠的近了,她发觉他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灰白色。

    她的嗓音颤抖,轻轻唤他:“阿临。”

    回应她的依旧是心率仪的滴答声。

    “阿临。”

    “阿临。”

    “阿临。”

    ……

    江允初执拗地一声声喊。

    她以为在手术室外的四个小时里,她已经快要把眼泪流干了。现在见了他,眼眶不受控地又开始发酸,而后眼泪成串地落下。

    “阿临。”

    “我知道你很累了,但是,别睡,醒过来好不好。”

    “再坚持一下,求求你了……我求求你,醒过来,求求你,求你活下来……”

    谈复临没有丝毫反应,他似乎丧失了求生的意志,只是在仪器的作用下,痛苦地、被迫地维持呼吸和心跳。

    她跪在床边,双手掩面,泪如雨下。

    时间到了,护士进来提醒她该出去了。

    江允初站起身,眼前忽然一片漆黑,短暂地发愣后才一点点恢复视觉。她扶着墙上的扶手,缓慢地往前挪动。到了病房门口,她扭过头,目光再次长久地聚焦在他身上。

    她害怕眼前的咫尺之距转眼会变成生死之隔。

    谈复临说他已有了赴死的勇气。

    可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死亡。

    永远也不会有。

    -

    谈复临在ICU里呆了足足十五天。

    期间有不少人来探望过。

    翔云医疗的高管,Sunrise的合伙人,还有一些江允初完全叫不上名字的人。他们只是在ICU外的长廊稍作停留,然后留下一笔钱。

    江允初不想收。她不缺钱,谈复临也不缺。

    她只想要有人站出来告诉她,奇迹会发生的,谈复临一定会成为医生口中那少有的幸存者。

    然而,他们只是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那句“节哀”似乎就在嘴边。

    第七天的时候,沈廷珅和杜若洲来了医院。

    他们进了病房。

    出来后,杜若洲坐在江允初身边和她聊了很久。

    江允初淡淡地问,杜若洲平静地答。

    她从杜若洲口中知道了从前许多不知道的事,认识了一个新的谈复临。不对,在伦敦,他叫Recl。

    每天下午两点半到三点,江允初都会进到病房里去看他。渐渐地,她不会再哭泣,她只是轻柔地喊他“阿临”,然后站在一旁,离开时再和他说:“明天见。”

    旁人看她面上平静的样子,以为她已经选择接受现实。

    只有江允初自己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她只是很平静地疯了。

    她在用最理智,最冷静,丝毫没有影响或干扰到旁人的方式发疯。

    头顶像是悬着把刀,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彻底将她击垮。

    她常凑到谈复临耳边告诉他要撑下去,也一遍遍暗示自己要挺下去。

    直到东方的朝阳升起,直到西边的晚霞消散。

    直到明天来临,直到昨天被遗忘。

    直到他睁开眼,再次喊她“熙熙”。

    直到拨开迷雾,望见只属于他们的未来。

    -

    一个难得的艳阳天,主治医生忽然告知她一个消息。谈复临的情况有所好转,再观察两天,如果状况没有反复,他就可以被转移到普通病房去。

    江允初感到一阵耳鸣。眼睛眨都不敢一下。她甚至隐隐担心自己出现了幻听。向医生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后,她问:“他是不是就快要醒了。”

    “这个我不能向你保证。他的生命体征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但是活下去和苏醒过来是两件事。”

    江允初难以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目前还不能轻易下定论。”

    江允初又去问了李烨,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杨主任是整个临江,乃至全省,在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他给出的诊断结论我无法推翻。”

    听到这里,她扭头看向窗外。

    乌云密布,沉闷的空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第二天,林愿来了医院,她察觉到江允初对外界的反应力已经明显变得迟钝。

    江允初说:“你也觉得我不正常了吗?”

    林愿回答她:“不是的,你只是太爱他了。”

    “我知道我爱他。”江允初停了下,又说,“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坐起来发了很久的呆,我发现他一直在我心里,比我自以为的位置更深。现在回头想想,我和他一直在错过。”

    他错过了他亲手布置的求婚。

    她错过了他艰苦创业的时光。

    现在,他们可能真的要错过一辈子了。

    -

    又过了几天,谈复临被推进普通病房。

    江允初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絮絮叨叨:“又回到这里来了。你还记得吧,上次也是在住院部里 ,你写了几个字给我,‘允我复临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允我,复临,江。再次回到临江?”

    “不对,复临是你的名字。那就是——允,我复临,江。”她坐在他跟前,疑惑地说,“可江又不是个动词,江是我的姓。”

    话刚出口,她忽的心头震动。

    酸麻的滋味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处。

    江不是动词,是她的姓。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再次回到临江。

    允我复临江。

    他是想说——

    请允许我趋于本能地再度向你靠近,年年岁岁,余生相伴,江允初。

    室内安静无声。

    良久,她温柔地答应说:“好,你说话算话。”

    她翘起小拇指,缠住他的小拇指。

    “我们拉钩。”

    大拇指往下摁。

    “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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