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表面看起来温润如玉，对谁都是面带微笑的模样，实际脾气比谁都硬，傲气到谁都看不上。可偏偏周围人一致认为他是温柔善良的好学生，好到几乎没有脾气。
呵，可笑！只有他能看破这家伙的虚伪面貌，李烨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甚至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心理，毕竟只有他能看破这家伙的虚伪面貌。
于是，他给这个混蛋起了个绰号，蜂窝煤。
心黑，满满都是心眼子。
他承认，他就是想故意刺激谈复临。
谈复临最初听到这个绰号的时候，笑着斜睨了李烨一眼，李烨以为这家伙指定是生气了，没想到谈复临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或是别人对他的称呼。
李烨这才对谈复临有了新的认识。
谈复临并非是高傲地瞧不起他人，只是对大多数事物都不关心，冷淡疏离的态度让别人误以为他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按理说，冷漠的性格是不会选择学医这条苦路的，偏偏谈复临在学业上非常勤奋用功，除了打球，剩余时间不是去实验室就是泡在图书馆。
思来想去，李烨都坚定地认为谈复临是个怪人。但谁让他们俩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还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李烨咬咬牙，看来他只能大发慈悲，忍受一下这个怪人的存在了。
关系的转变发生在某个傍晚。
李烨在临大表白墙上看到一条消息，那人匿名说谈复临以前是混社会的，还和街上的混混打过群架。
李烨当即冒了火。这分明就是造谣！谈复临再过分也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李烨当即在评论下面怼回去。
【你算哪根葱，敢这么污蔑他？有种别匿名，让老子看看你到底长什么人魔鬼样！知道自己丑得见不得人就闭上你的臭嘴当孬种去，要是哪天老子知道了你是谁，老子一定把你绑去他跟前下跪磕头！】
【忘记说了，老子医学院临床一班李烨，有种就来找我，我们好好聊聊。】
那天之后，那个匿名的人再没有在表白墙上散布谈复临的谣言。
李烨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没办法，谁叫他天生热心肠，做得好事太多了，要是每件都记在脑子里，他早就爆炸了。
至于谈复临嘛，估计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军训快结束的时候，医学院联合法学院举行了一次校园宣讲活动。
活动当天，李烨被安排去做现场布置，全场的椅子几乎都是他从隔壁楼搬过来的。来回了不知道多少趟，他终于完成了任务，无力地瘫倒在墙角大喘气。
这时，一个扎着高马尾辫的女生出现在他面前，“你知道桌牌在哪儿吗？”
“什么？”李烨的脑袋完全宕机了。
他木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
修身短T配上短裤和直筒长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耳朵上带着个超大的圆环耳环，一眼看去时尚又精致。
女生又重复了一次；“等会儿活动的桌牌，不是说医学院负责准备的吗？”
李烨呆呆地僵在原地。
他甚至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脑子里跟放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根据他仅有的对爱情的认识，他想，他这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以前听别人说一见钟情就是脑子一热的事，但这事儿真轮到李烨身上了，他发觉自己对那个女生是脑子一热一热又一热，每回想一次，他的内心都会再度升温。
于是，李烨找了法学院的朋友去打听女生的消息。首先得知道人家的名字吧。
那头还没回音呢，李烨又遇到她了。
她站在小超市的货架前挑选纸巾，李烨隔了她有五六米远，痴痴地不敢上前，手足无措。
谈复临买了瓶葡萄汁，走到他跟前，顺着他的目光扫了眼，而后平淡地开口：“张晚霁。”
“啊？”
“她的名字。”谈复临丢下这话，径直往收银台走。
“你认识她！”李烨惊喜地将一只手搭在谈复临肩上。谈复临当即垂下眼，双眼锁定在他手上。李烨以为他这是不满的表现，正要收手，谈复临忽然将头转回去，抿着嘴没说话。
李烨见机得寸进尺地直接靠上去，“快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瞎。”
“……”李烨很难不怀疑谈复临这是在拐着弯骂他。
谈复临慢吞吞的地补充：“新生奖学金名单里有她。”
李烨听了恍然大悟。
临江大学一直以来的规矩，每个学院有十个新生奖学金的名额，专门用来奖励高考分数最高的十位学生。获奖学生的表彰文件做得很精致，还附有照片。
李烨问：“等等，蜂窝煤，你是不是也对她有意思？那份表彰文件上这么多学院，这么多学生的照片，你为什么能一下认出她？”
谈复临歪了歪头，从一旁货架上拿了罐核桃塞进李烨手里。
“多吃点，补脑。”
“……”
貌似又被骂了。
李烨叹了口气，追上去，“可我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完全不了解她的喜好。”
在谈复临探究的目光中，李烨解释道：“投其所好是追求人最基本的原则，你连这都不懂？你……算了，你长这张脸，也不需要懂。”
“你看啊，我给你简单举个例子。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全身上下都穿的黑色，这次也是。由此可见，她喜欢黑色。”李烨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没过一会，张晚霁捧着不少东西过来结账，就排在李烨后头。
李烨浑身僵硬，说话都有点疙瘩。
他和谈复临结完帐后，收银员问张晚霁：“需要袋子吗？”
张晚霁：“要一个。”
收银员：“总共是四十九块钱。今天店里有活动，满五十减十，你要不要再加点别的？”
张晚霁扫了眼收银台旁的货架，随手拿了个粉红色，带有蝴蝶结的头绳。
“就这个吧。”
收银员：“好的，刚好五十元，我收你四十。”
张晚霁拎着带着走出小超市时，一个短头发的女方跑过来喊着：“晚霁，你怎么才出来？”
张晚霁：“你在等我？抱歉，我不知道。”
“你买了什么？我等的花都要谢了。”那女生朝袋子口探了一眼，震惊极了，“啊？你怎么买这么粉的头绳？一点都不像你。这一看就是小女生用的，你看上面还有蝴蝶结呢。看着多幼稚啊。”
张晚霁的手指慢慢收拢。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黑色，多酷啊。”
“……我刚刚凑单买的。”
两人并肩走远。
留在原地的只有那根张晚霁刚买的头绳，上头的蝴蝶结被摔掉了一个角。
李烨跑上前捡起来，吹了口气，小心地擦掉了上面的灰。
“看来她不喜欢粉红色。”
“她喜欢粉色。”谈复临收回视线，淡淡地说。
李烨：“哈？你没看见她把这个头绳扔了？”
谈复临用异常坚定的语气重复：“她很喜欢粉红色。”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谈复临微笑着说：“你下回吃核桃的时候，最好拌上胡萝卜。”
李烨咬咬牙。
别以为他听不懂，胡萝卜明目，这是在说他补脑的同时还得明目，说白了就是骂他又傻又瞎。
后来好几次他们撞见张晚霁的时候，谈复临总能立即从她细微的情绪判断出她的心理。
说得夸张一点，谈复临像是会科幻小说里的读心术。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李烨都得在心里默念：唯物主义认为世上没有鬼神。
李烨从法学院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社团招新马上开始，张晚霁似乎对临大的艺术朗诵团很感兴趣，非常有可能会选择参加这个社团。
于是，李烨毫不犹豫地也报了名，申请加入艺术朗诵团。填报名表的时候，他想着谈复临也还没交，就顺道问了他一嘴：“你打算报哪个？”
“网球社。”
“谈复临，我已经问过了，一个学生最多可以报两个社团。”
谈复临发笑地挑了挑眉：“所以？”
李烨摆出笑脸：“你也报一下艺术朗诵团吧。”
“我不。”谈复临瞬间压下嘴角。
“啧，你这人，帮个忙嘛，好歹朋友一场。你听说过僚机吗？我认为你就是我最完美的僚机。”
“……”
“报吧，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
吵嚷了半天，李烨以为谈复临是坚决不会同意了，就快放弃的时候，他瞟见谈复临的报名意向上填着：网球社、朗诵艺术团。
字迹清晰，笔锋凌厉，怎么看都不想是被迫的。
呦，原来还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不出意外，两人成功加入了朗诵艺术团。
李烨这才真正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近张晚霁。
一切都在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经过李烨一个月死皮赖脸的纠缠，他和张晚霁终于有了点暧昧的苗头，他回寝室后还拿着那个粉红发绳犯花痴，结果第二天，他突然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张晚霁无视了。
李烨也知道自己神经大条，偶尔说话不过脑，估计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左思右想，李烨只能再去找谈复临。
“我伟大的僚机，现在终于到了需要你闪亮登场的时刻了。”
谈复临嚼了嚼嘴里的糖，继续看书。
“兄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下回部门活动你就坐我和小晚后头，你帮我观察观察，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了。”李烨笑嘻嘻地合上谈复临桌上的书，“算我再欠你一次，或者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真的，随便什么都行，为了和小晚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谈复临无声叹了口气。
李烨聚精会神地等着谈复临说出个刀山火海的任务来为难自己，结果得到的是一句：“我渴了。”
李烨立马豪气地说：“收到，想喝什么，我直接给你买一箱。”
谈复临晃晃手边空瓶的葡萄汁饮料：“葡萄汁。”
按照李烨的计划，活动结束后，他立马找谈复临问：“怎么样？你看出来什么了？她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啊？”
谈复临眨了眨眼：“我又渴了。”
“……”
五分钟后，谈复临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箱葡萄汁，满意地拿起一瓶拧开。
“你之前是不是提起过你的前女友？”
“啊？可能有吧。我只提了一嘴啊。”李烨反应了下，“她吃醋了？”
“……”
“可我那个早就分了，再没联系过。天地良心，我是清白的。”
“你那前女友跟她有些像吧，气质、风格、外形，或者是说话的声音。”
“嘶——乍一眼看是有点像，但接触下来，她们完全不一样。”李烨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吃醋的？”
“不是吃醋，是她认为你喜欢的是这个类型，不是她这个人。”谈复临纠正道。
“所以，她觉得我不够喜欢她？那我该怎么办，我要去跟她解释清楚吗？不行，她现在可烦我了，我要是再去找她，她估计更生气了。”
谈复临无奈极了：“你真是……迟钝到令人惊叹。她不讨厌你的纠缠，相反，她喜欢你的死缠烂打。”
听到这话，李烨震惊地抬起头，迎上谈复临含笑的眼。
“她喜欢你。”
说到底，李烨能继续臭不要脸地追求张晚霁，最终和她在一起，有一部分是谈复临这句话给的底气。
因此，在李烨这里，谈复临是促成他和小晚的大功臣。他这人向来知恩图报，报着报着，他发现谈复临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谈复临参加校内网球赛，李烨就常去场边看他比赛。谈复临和谁比，李烨都坚定地认为谈复临能赢。毕竟在他心里，天上地下，谈复临只能输给一个人，那就是他李烨。
某日下课后，谈复临又去网球场打球，李烨兴致勃勃地也跟去了，还带着张晚霁。
好兴致没有保持太久，网球场边有个说话油腔滑调的男人一直在搭讪张晚霁，李烨不爽地开口让他滚。一来一回，两人生了争执。
那个男人举起手上的球拍就要往李烨身上打，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网球抽在了那男人右手腕上，他当即疼得丢了球拍，捂住手腕大叫。
“谁！哪个没长眼的打的球！”
李烨抬眼望过去，网球飞来的方向只站了一个人，谈复临。
男人哀嚎的声音吸引了整个球场的注意，所有人都扭头过来指着他们窃窃私语。
男人想找回面子，弯腰捡起球拍，气冲冲地大步冲过去，“就是你小子敢用球打我！我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才好，我——”
这时，谈复临转了转手里剩下的三颗网球，抬手将一个网球高高抛起，挥臂发球。
网球高球旋转着直直砸在男人脚前，他在往前一步，脚趾可能就会被击断。
男人吓得停下脚步，抬起眼的瞬间，他的瞳孔剧烈震动。
谈复临随之打出第二个高抛发球，网球直接照着男人面部袭来，最终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
这样快的速度，再偏离一点，就会生生咋进他的眼眶里。
男人被吓得一屁胡坐到地上，眼看着谈复临将手中最后一颗球高高抛起，他一手挡着脸，嘴里大喊求饶。
随后，网球自由落地，在地上回弹了几下，滚到男人脚边。
男人瑟缩了一下，面前多了道阴影，他也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声冰冷的“滚”，二话不说从地上爬起来跑了。
李烨默默看着这一幕。
看吧，这才是谈复临，掩藏在他温柔笑意外表下的真正的谈复临。可即便真实的谈复临没有外在那么随和好亲近，谈复临替他出手的那一刻，李烨也认下了这个人是他最铁的哥们儿。
于是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李烨跑去了郁安市找他玩儿。
谈复临被门铃吵醒，昏昏呼呼见到家门口不请自来的李烨时，不可控地抽了抽嘴角。
“你？”
“Surprise！”李烨夸张地勾住他的肩膀，“见到我是不是很惊喜，很激动？”
“……谈复临揉了揉头发，后脑勺还有几簇黑发高高翘起，就和他此时被吵醒后的炸毛心情一样。
正巧，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的谈丰年这两天回郁安了，谈丰年知道李烨是谈复临的大学室友后，热情地招呼李烨进来吃饭。
饭菜简单却极为合口。一开始李烨以为这些菜是谈丰年做的，得知这都出自谈复临之手后，他还震惊了好久。
李烨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你女朋友可有福了。”
谈丰年似乎捕捉到了重要信息，追问道：“他有对象了？”
“没，我是说他未来的女朋友。不过……咱临大对他有意思的姑娘可不少，就是他都看不上，不知道你这桃花到底什么时候来。”李烨贱兮兮地色。
“就他？”谈丰年冷哼一声，“哪会有姑娘喜欢他呀。”
李烨听着这满是轻蔑意味的话，嘴角也压了下去。
“叔叔你这话就不对了，谈复临只是眼光高，想谈随时都可以。”
一旁的谈复临像是完全没听到这段时间，自顾自地低头吃饭。
李烨：“喂，你不会没谈……过吧。”
谈丰年替他回头：“当然没有，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读好书了才能有未来，谈恋爱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李烨讷讷地说：“他都上大学了，谈一段也正常吧。”
谈丰年当即板起脸训斥：“上了大学又怎么样？大学就可以松懈了？现在才是最紧要的关头！他得好好学，努力学，拼命学，未来才能做一个好医生！不然他以后打算干什么，去大街上捡垃圾吗？”
李烨闭了嘴。他发现自己和谈丰年根本沟通不了。
李烨忽然有些理解谈复临为什么是那样的性格。他只是在这里待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觉得压抑，而谈复临从小在这个家长大。在他这个外人面前，谈丰年都能毫不留情地贬低谈复临，不难想象私底下，谈复临听过多少更难以入耳的话。
谈丰年仰头喝完碗中的酒，将碗在饭桌上重重一搁，李烨被吓得一个激灵，以为他又要发火了。
谈复临端起谈丰年的碗，起身到厨房去给他盛饭，顺道问了李烨一句：“葡萄汁，要喝吗？”
“……有可乐吗？”
“没有，只有葡萄汁。”
“那行吧，葡萄汁好了。”
谈复临走进厨房后，谈丰年问李烨：“小李啊，你不喜欢喝葡萄汁？”
“还行吧。我知道谈复临挺喜欢的。”
“他当然喜欢了。”
李烨尴尬地笑笑。
谈丰年下句话一出口，他却再笑不出来了。
“他妈妈最喜欢喝葡萄汁，他当然也会喜欢。”
李烨用筷子戳了戳碗底。
没来由的，他心底开始发酸发涩。
他以前只觉得谈复临心思重，人又敏感，旁人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还开玩笑说谈复临大概是天生会读心术。
现在才真正明白，那不是天生的敏感，更准确的说，谈复临只是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罢了。
一个刚进大学的学生，正是青春洋溢，肆意横行的年纪，他竟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近乎本能地，他会观察身边人的神态、语气、动作，进而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李烨以前从来没想过，谈复临这样的人，有一天在他心里居然能和可怜这两个字挂上钩。
谈丰年问：“他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都有好好念书吧？”
“很认真，很用功。我们学院教授也都非常喜欢他。”
“他……没把时间再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谈丰年试探道。
“没有意义？”
“比如……”谈丰年冷笑着，“打球。”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他是不是还在打网球？”谈丰年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打网球有什么不好吗？谈复临他打网球很厉害的，他……”李烨还没说完，谈复临将碗搁在谈丰年跟前。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你可以直接问我。”
谈丰年眉头紧皱：“你上了大学，果然翅膀硬了，觉得我管不了你了。”
谈复临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打球，你的时间多么宝贵，怎么可以花费到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谈丰年重重将筷子甩在桌上，怒目大吼着，“你以后是要做医生的，你的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害死病人，所以你要钻研再钻研，绝对不可以一丝一毫的疏忽。你妈当初生你的时候为什么出了差错，就是因为那个医生的医术不行，是他害的——”
“爸！”谈复临双眼翻涌出恼怒难堪的情绪，最终又泯灭于压抑麻木，“先吃饭。”
饭后，谈复临带李烨去四处走走。
回想谈复临和他父亲饭桌上的争执，李烨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谈复临却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把那些话收回去，我不需要。”
“他为什么不允许你打球，就因为觉得打球占用你学习的时间？这也太荒谬了吧，你又不是个读书的机器。”
“因为我打过架。”谈复临没隐瞒。
他最开始接触网球的时候，近乎痴迷。终于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他肆意发泄一切负面情绪了。
他也因此结识了不少球友，同校的，异校的，社会上的，什么样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学习成绩很糟糕的人，在谈丰年的眼里，这些人通通被归为没用的混子，社会的蛀虫。
谈复临没有告诉过谈丰年，他其实最喜欢和这些他口中的蛀虫来往。那些人直接，豪爽，可以放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来有一次，那些人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去打了场群架，谈复临没拦，他以为他只是观战，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了，小学的时候就能把同学的门牙打下来。
那件事的结果也在谈复临的意料之中，谈丰年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摔烂了他的球拍，指着鼻子命令他再也不准打球。
“然后呢？”李烨问。
谈复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懒散又随性，好似这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
“然后我不乐意。”
李烨“噗嗤”笑出来。谈复临不仅不乐意，还进了网球社，三天两天去打球。
“谈复临，我有点好奇，你学医真的是自己想学吗？就像你喜欢喝葡萄汁，真的是你自己喜欢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个答案不重要。”
谈复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李烨：“你想去哪里逛逛？”
“都行。”李烨也故作轻松地说。
他们一路走，最终到了郁安一中的门口。
“这就是你母校。”李烨盯着校门口偌大的显示屏，上头滚动着这一届优秀毕业生的高考成绩。他逐字念过去：“恭喜我校江允初同学成为2011年郁安市高考理科状元，并被临江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成功录取。”
“郁安这一届理科状元还是一中的啊，我记得你不就是你那届的市理科状元嘛。临江大学，她也报了临江大学，居然是我们的学妹！”李烨拍拍谈复临的肩膀，“江允初，听这名字应该是个女生吧，还挺厉害的。”
谈复临半天没有应声，李烨看向他，发现谈复临抬头望着显示屏，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怎么，你认识她？”
“不认识。”
李烨奇怪地撇了撇嘴，他怎么觉得谈复临的心情忽然变好了呢。
有猫腻。
大二开学，谈复临退出了网球社。李烨估摸着又和谈丰年有关。
李烨说：“朗诵艺术团不许退啊，我要做社长了，打算勉强给你安排个副社当当。”
这回，他又买了瓶葡萄汁，成功贿赂来了个副社长。
有天，李烨和谈复临刚进校门口，就听到西操场上教官的训话声。
谈复临忽然停在栏杆外，朝操场的方向看过去。
李烨沿着他的方向张望了几眼，“那是哪个学院的？”
最左边那个方队的教练掐着表说：“才十分钟，有些同学就已经站不住，开始晃了。”
李烨回想起自己军训时每天累到虚脱的场景感叹道：“哎，又是一批可怜的娃，站军姿能站到脚底板痛死。”
他话还没说完，谈复临转身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后头无能大喊：“喂，你搞什么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喂！”
这家伙的臭脾气，也只有他能忍得了。
但总该说缘分是件很奇妙的事，他那日在郁安一中门口见到的名字，江允初，几天后在社团招新的现场见到了真人，是个极其明媚漂亮的女生。
这样出众的外貌和成绩，在郁安一中应当也是个风云人物，谈复临居然会不认识！
李烨无奈扶额，怪不得谈复临至今没谈过恋爱。
后来，他几次察觉谈复临和江允初的相处氛围很奇怪，但他俩始终没进一步的进展，甚至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你真对她没意思？”
“你很闲，有空关心这种事？”
“别看书了，看多了只能变成书呆子。”李烨一脸严肃地告诉他，“据我所知，这学期表白墙上挂她照片已经有个五六次了，咱学校想追她的可真不少，你要是不主动，她就要被别人追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装。”李烨邪笑着，“我这火眼金睛看得很清楚。你对她，啧啧，不一般呐。”
果然，不出李烨所料，寒假回来没多久，谈复临就和江允初在一起了。
他以为就照着谈复临那个别扭的性格，和女朋友得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据李烨所知，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
李烨也觉得这是件新奇的事儿。
在江允初面前，谈复临似乎抛掉了他原来所有难搞的臭脾气，他变成更温柔，更自然，更真实，浑身上下好似都写着，他正在被人真切、热烈地爱着。
他看着谈复临的这些转变，看着他为了江允初戒烟，为了江允初纹身，为了江允初买钻戒，买房，安排求婚……
他看着谈复临对江允初汹涌磅礴的爱意，看着谈复临敲开了余生幸福的大门。
李烨总觉得，谈复临这般天之骄子的一个人不该有那样灰暗的童年。可偏偏，每当他觉得那个人终于可以苦尽甘来时，噩耗又一次席卷而来。
——谈复临被人活生生敲断了右臂。
后来的很多年，李烨都不敢回想谈复临被推进手术室的场景。他浑身血淋淋的，像是在血水中泡过，伤口处已是血肉模糊，成了一滩肉泥。他的双眼被鲜血糊住，眼皮受疼痛刺激还在微颤。
手术室门关上时，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恍惚中想起，按照之前的计划，此时此刻的谈复临应该正手捧钻戒，跪在地上，向他最爱的女人求婚，而后相拥热吻。
错了，一切都错了。
万幸，谈复临醒了。
他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毅然决然选择出国。
送他去机场的路上，李烨一直想问，能让你抛下这里的一切，抛下你最爱的女人离开，谈复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最终，李烨没问出口。谈复临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尊重谈复临的选择。
他不知道谈复临去了哪里，活得怎么样，甚至连谈复临是死是活都无法回答。
谈复临像是人间蒸发了，杳无音讯。
李烨也没再和别人提起过谈复临这个人。
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谈复临的存在。
转眼三年，到了江允初硕士研究生毕业典礼那天。
一大清早，李烨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是我。”电话里的男声嘶哑又低沉，李烨无法将它与记忆中谈复临温润的嗓音联系起来。可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他就是从心底里确幸，是他回来了。
李烨再见到谈复临时，眼泪差点滚下来。
男人倚在树边，眼神凌厉深邃，面庞瘦削，面色苍白得像是没有人气。他穿得很朴素，外套像是被反复洗过很多次。
李烨站在他面前，迟疑了很久，对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声喊了他的名字：“谈、复、临。”
谈复临回他：“好久不见，李烨。有空一起吃顿早饭吗？”
“好。”
“几年没回来，对临江都有点陌生了。哪家早餐店比较好吃？”谈复临似乎是随口问的。
李烨愣了下，以为谈复临真的是想吃早餐，立马说：“我知道有家早餐店味道很不错，不过那对夫妻租不起店面，只能骑三轮车，摆的也是移动摊位。”
两人到了李烨口中的移动摊位前，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他们：“想吃什么？烧卖、馄饨、饺子、包子、小笼包，还有油条，豆腐脑，这里什么都有呢。”
一旁的老板正满头大汗地炸油条，酥脆的声响听得人食欲大开。
谈复临说：“所有的，都来一份。”
“所有？”老板娘和李烨都惊讶极了。
谈复临自顾自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李烨跟上去，坐到他对面。
“你为什么点这么多？我们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谈复临：“都想试试。”
李烨握着拳发抖：“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你去看过她了吗？她今天毕业典礼……”
谈复临很自然地接话：“她的工作找好了吧，租房呢？我在网上看了不少租房信息，她一个人在临江住，还是要注意安全。”
老板娘陆续把早餐端上桌，一张桌面都放不下。
谈复临取了双筷子，用左手熟练地夹起一只蒸饺，尝了口。
“味道确实不错。”
李烨看着他这样，心里又酸又涨。
三年过去，他这左手用得这么熟练，好似真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右臂却一直垂着一动不动，那伤实在太重了，没被截肢都是万幸。
谈复临十分认真地一样样早餐尝过去，每一道都确认味道后，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李烨，你还记得大一时欠我的那件事吗？你说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的。”谈复临极为平静地环视四周，在店主夫妇二人身上停顿许久，“我可以出钱帮他们租个店面，但我人不在这里，有些事不方面，我想要你出面和他们交涉。”
李烨迟钝了两秒钟，猜到谈复临这一连串举动的原因，苦涩地笑了：“所以你是想来尝尝这家店的早餐符不符合她的口味。”
谈复临垂眸说：“她不喜欢早起，也就没时间绕路买早饭，时间长了对胃不好。要是小区门口有家合口味的早餐店，她上班经过的时候买一点，不耽误睡觉，也能吃上早饭。”
李烨看着眼前这个沉稳的男人，良久，他点过应下：“好，我答应你。江允初租房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会找朋友介绍一个离她工作单位近，房租相对低，周边治安又好的地方。”
谈复临脸上浮现一道极浅的微笑。
“李烨，谢谢你。”
他的话说得这么诚恳，李烨却不敢抬头看他。“你呢，你考虑了这么多，还没告诉我你在国外怎么样了？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谈复临：“创业。”
李烨握着筷子的手一颤。
谈复临平静地语气再度响起：“没成功。”
“你需要钱吗？我这里有……”
“不用。”谈复临直接打断他，“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李烨，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你还是要走。”李烨哽咽地说。
“嗯。”
“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够一张回去的机票钱。”
“什么时候走？”
“今晚。”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李烨长长叹了口气：“这次，至少别再整失联那一套了。”
“行。”
之后，两人去了临江大学。
“学校没什么变化，你应当不会觉得陌生。”李烨指给他看，“那是图书馆，你最常去的地方。那个方向是西操场，这会儿应该有不少人在拍毕业照。还有这边，医学院教学楼。最南边是食堂，食堂的菜色倒确实是比以前更丰富了。”
走进礼堂，谈复临站在右后方最角落的位置，冷峻的面容完完全全掩藏进黑暗中。
台上，一批批毕业生排队上台，由学院教授们为他们拨穗。
“下面请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硕士研究生上台。”
激情澎湃的音乐响起，两排身着学士服的学生依次上台。
谈复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其中一人身上，炽热、粘腻又哀伤。
台上，江允初站在最中央，接过院长授予的学位证书。
拨完穗后，第一排中央的摄影师举着相机大喊：“大家看我，笑一笑，三——二——一——”
“咔擦！”
远处，谈复临举起手机偷偷记录下了这一幕。
他满意地看着手机上的照片。
江允初双手将证书捧在胸前，柔顺靓丽的长发及腰，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靓丽。
拍完之后，江允初跟着队伍下台。
礼堂最角落，谈复临斜靠着墙，双眼有些失神。
李烨问：“你不去见她？”
谈复临闭上眼，咬紧后槽牙，艰难地喘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谈复临当晚便离开了。
他回来过的事情，李烨没有同任何人提起。
只是这一次，他和谈复临没有再断了联系。
大多时候都是他在发消息。
【她搬进南池新苑了。邻居我也都打过招呼了，会照顾她的。】
【她去菁创上班了。】
【早餐店的那对夫妻已经搬到南池新苑对面的商铺去了，据那个老板娘说，她几乎天天去买早饭。】
【在早餐店隔壁安排了家面店，确认过是郁安的口味。】
【她那个大学室友林愿搬去跟她合租了。】
……
谈复临很少回复。
只在李烨偶尔问起他的近况时，回一句：【还行。】
李烨反复斟酌这两个字。
他那个身体条件，怎么可能还行。
【多注意身体。雨天，伤口会痛。】
又是五年过去，谈复临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
偶然，李烨听到个关于江允初的消息。她的车在路上和别人刮蹭了下，所幸人毫发无伤，车已经被拉去维修了。
李烨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对着谈复临那个微信头像，他发出的消息却是：
【她出车祸了。】
李烨靠在沙发上，无力地发笑。
他知道，看到这条消息，那个人一定会回来，他会乘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到临江。
李烨打开手机，搜了搜从伦敦到临江最近的那趟航班时间。
十五个小时后，李烨站在临江机场的出站口。果然，他又见到了那个人。他梳着大背头，神情严峻又暗含急切，一身长风衣，左手推着行李箱。
李烨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谈复临，这儿。”
谈复临的目光投过来，面容是彻底褪去少年气后的冷峻深沉。
李烨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谈复临，是在大学寝室里。
谈复临是最后一个到的，那时候，他拉着行李箱推门进来。窗外的阳光都格外眷顾他，他整个人融进夕阳的余晖里，嘴角带着温柔又疏离的微笑。
李烨傻傻看着这个自己未来五年的室友，内心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好看得有点过头了。
天生拥有这副皮囊，真是命好。
命好的人，想必一生顺遂，无灾无病吧。
呵，可笑！只有他能看破这家伙的虚伪面貌，李烨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甚至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心理，毕竟只有他能看破这家伙的虚伪面貌。
于是，他给这个混蛋起了个绰号，蜂窝煤。
心黑，满满都是心眼子。
他承认，他就是想故意刺激谈复临。
谈复临最初听到这个绰号的时候，笑着斜睨了李烨一眼，李烨以为这家伙指定是生气了，没想到谈复临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或是别人对他的称呼。
李烨这才对谈复临有了新的认识。
谈复临并非是高傲地瞧不起他人，只是对大多数事物都不关心，冷淡疏离的态度让别人误以为他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按理说，冷漠的性格是不会选择学医这条苦路的，偏偏谈复临在学业上非常勤奋用功，除了打球，剩余时间不是去实验室就是泡在图书馆。
思来想去，李烨都坚定地认为谈复临是个怪人。但谁让他们俩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还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李烨咬咬牙，看来他只能大发慈悲，忍受一下这个怪人的存在了。
关系的转变发生在某个傍晚。
李烨在临大表白墙上看到一条消息，那人匿名说谈复临以前是混社会的，还和街上的混混打过群架。
李烨当即冒了火。这分明就是造谣！谈复临再过分也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李烨当即在评论下面怼回去。
【你算哪根葱，敢这么污蔑他？有种别匿名，让老子看看你到底长什么人魔鬼样！知道自己丑得见不得人就闭上你的臭嘴当孬种去，要是哪天老子知道了你是谁，老子一定把你绑去他跟前下跪磕头！】
【忘记说了，老子医学院临床一班李烨，有种就来找我，我们好好聊聊。】
那天之后，那个匿名的人再没有在表白墙上散布谈复临的谣言。
李烨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没办法，谁叫他天生热心肠，做得好事太多了，要是每件都记在脑子里，他早就爆炸了。
至于谈复临嘛，估计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军训快结束的时候，医学院联合法学院举行了一次校园宣讲活动。
活动当天，李烨被安排去做现场布置，全场的椅子几乎都是他从隔壁楼搬过来的。来回了不知道多少趟，他终于完成了任务，无力地瘫倒在墙角大喘气。
这时，一个扎着高马尾辫的女生出现在他面前，“你知道桌牌在哪儿吗？”
“什么？”李烨的脑袋完全宕机了。
他木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
修身短T配上短裤和直筒长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耳朵上带着个超大的圆环耳环，一眼看去时尚又精致。
女生又重复了一次；“等会儿活动的桌牌，不是说医学院负责准备的吗？”
李烨呆呆地僵在原地。
他甚至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脑子里跟放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根据他仅有的对爱情的认识，他想，他这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以前听别人说一见钟情就是脑子一热的事，但这事儿真轮到李烨身上了，他发觉自己对那个女生是脑子一热一热又一热，每回想一次，他的内心都会再度升温。
于是，李烨找了法学院的朋友去打听女生的消息。首先得知道人家的名字吧。
那头还没回音呢，李烨又遇到她了。
她站在小超市的货架前挑选纸巾，李烨隔了她有五六米远，痴痴地不敢上前，手足无措。
谈复临买了瓶葡萄汁，走到他跟前，顺着他的目光扫了眼，而后平淡地开口：“张晚霁。”
“啊？”
“她的名字。”谈复临丢下这话，径直往收银台走。
“你认识她！”李烨惊喜地将一只手搭在谈复临肩上。谈复临当即垂下眼，双眼锁定在他手上。李烨以为他这是不满的表现，正要收手，谈复临忽然将头转回去，抿着嘴没说话。
李烨见机得寸进尺地直接靠上去，“快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瞎。”
“……”李烨很难不怀疑谈复临这是在拐着弯骂他。
谈复临慢吞吞的地补充：“新生奖学金名单里有她。”
李烨听了恍然大悟。
临江大学一直以来的规矩，每个学院有十个新生奖学金的名额，专门用来奖励高考分数最高的十位学生。获奖学生的表彰文件做得很精致，还附有照片。
李烨问：“等等，蜂窝煤，你是不是也对她有意思？那份表彰文件上这么多学院，这么多学生的照片，你为什么能一下认出她？”
谈复临歪了歪头，从一旁货架上拿了罐核桃塞进李烨手里。
“多吃点，补脑。”
“……”
貌似又被骂了。
李烨叹了口气，追上去，“可我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完全不了解她的喜好。”
在谈复临探究的目光中，李烨解释道：“投其所好是追求人最基本的原则，你连这都不懂？你……算了，你长这张脸，也不需要懂。”
“你看啊，我给你简单举个例子。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全身上下都穿的黑色，这次也是。由此可见，她喜欢黑色。”李烨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没过一会，张晚霁捧着不少东西过来结账，就排在李烨后头。
李烨浑身僵硬，说话都有点疙瘩。
他和谈复临结完帐后，收银员问张晚霁：“需要袋子吗？”
张晚霁：“要一个。”
收银员：“总共是四十九块钱。今天店里有活动，满五十减十，你要不要再加点别的？”
张晚霁扫了眼收银台旁的货架，随手拿了个粉红色，带有蝴蝶结的头绳。
“就这个吧。”
收银员：“好的，刚好五十元，我收你四十。”
张晚霁拎着带着走出小超市时，一个短头发的女方跑过来喊着：“晚霁，你怎么才出来？”
张晚霁：“你在等我？抱歉，我不知道。”
“你买了什么？我等的花都要谢了。”那女生朝袋子口探了一眼，震惊极了，“啊？你怎么买这么粉的头绳？一点都不像你。这一看就是小女生用的，你看上面还有蝴蝶结呢。看着多幼稚啊。”
张晚霁的手指慢慢收拢。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黑色，多酷啊。”
“……我刚刚凑单买的。”
两人并肩走远。
留在原地的只有那根张晚霁刚买的头绳，上头的蝴蝶结被摔掉了一个角。
李烨跑上前捡起来，吹了口气，小心地擦掉了上面的灰。
“看来她不喜欢粉红色。”
“她喜欢粉色。”谈复临收回视线，淡淡地说。
李烨：“哈？你没看见她把这个头绳扔了？”
谈复临用异常坚定的语气重复：“她很喜欢粉红色。”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谈复临微笑着说：“你下回吃核桃的时候，最好拌上胡萝卜。”
李烨咬咬牙。
别以为他听不懂，胡萝卜明目，这是在说他补脑的同时还得明目，说白了就是骂他又傻又瞎。
后来好几次他们撞见张晚霁的时候，谈复临总能立即从她细微的情绪判断出她的心理。
说得夸张一点，谈复临像是会科幻小说里的读心术。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李烨都得在心里默念：唯物主义认为世上没有鬼神。
李烨从法学院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社团招新马上开始，张晚霁似乎对临大的艺术朗诵团很感兴趣，非常有可能会选择参加这个社团。
于是，李烨毫不犹豫地也报了名，申请加入艺术朗诵团。填报名表的时候，他想着谈复临也还没交，就顺道问了他一嘴：“你打算报哪个？”
“网球社。”
“谈复临，我已经问过了，一个学生最多可以报两个社团。”
谈复临发笑地挑了挑眉：“所以？”
李烨摆出笑脸：“你也报一下艺术朗诵团吧。”
“我不。”谈复临瞬间压下嘴角。
“啧，你这人，帮个忙嘛，好歹朋友一场。你听说过僚机吗？我认为你就是我最完美的僚机。”
“……”
“报吧，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
吵嚷了半天，李烨以为谈复临是坚决不会同意了，就快放弃的时候，他瞟见谈复临的报名意向上填着：网球社、朗诵艺术团。
字迹清晰，笔锋凌厉，怎么看都不想是被迫的。
呦，原来还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不出意外，两人成功加入了朗诵艺术团。
李烨这才真正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近张晚霁。
一切都在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经过李烨一个月死皮赖脸的纠缠，他和张晚霁终于有了点暧昧的苗头，他回寝室后还拿着那个粉红发绳犯花痴，结果第二天，他突然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张晚霁无视了。
李烨也知道自己神经大条，偶尔说话不过脑，估计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左思右想，李烨只能再去找谈复临。
“我伟大的僚机，现在终于到了需要你闪亮登场的时刻了。”
谈复临嚼了嚼嘴里的糖，继续看书。
“兄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下回部门活动你就坐我和小晚后头，你帮我观察观察，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了。”李烨笑嘻嘻地合上谈复临桌上的书，“算我再欠你一次，或者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真的，随便什么都行，为了和小晚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谈复临无声叹了口气。
李烨聚精会神地等着谈复临说出个刀山火海的任务来为难自己，结果得到的是一句：“我渴了。”
李烨立马豪气地说：“收到，想喝什么，我直接给你买一箱。”
谈复临晃晃手边空瓶的葡萄汁饮料：“葡萄汁。”
按照李烨的计划，活动结束后，他立马找谈复临问：“怎么样？你看出来什么了？她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啊？”
谈复临眨了眨眼：“我又渴了。”
“……”
五分钟后，谈复临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箱葡萄汁，满意地拿起一瓶拧开。
“你之前是不是提起过你的前女友？”
“啊？可能有吧。我只提了一嘴啊。”李烨反应了下，“她吃醋了？”
“……”
“可我那个早就分了，再没联系过。天地良心，我是清白的。”
“你那前女友跟她有些像吧，气质、风格、外形，或者是说话的声音。”
“嘶——乍一眼看是有点像，但接触下来，她们完全不一样。”李烨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吃醋的？”
“不是吃醋，是她认为你喜欢的是这个类型，不是她这个人。”谈复临纠正道。
“所以，她觉得我不够喜欢她？那我该怎么办，我要去跟她解释清楚吗？不行，她现在可烦我了，我要是再去找她，她估计更生气了。”
谈复临无奈极了：“你真是……迟钝到令人惊叹。她不讨厌你的纠缠，相反，她喜欢你的死缠烂打。”
听到这话，李烨震惊地抬起头，迎上谈复临含笑的眼。
“她喜欢你。”
说到底，李烨能继续臭不要脸地追求张晚霁，最终和她在一起，有一部分是谈复临这句话给的底气。
因此，在李烨这里，谈复临是促成他和小晚的大功臣。他这人向来知恩图报，报着报着，他发现谈复临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谈复临参加校内网球赛，李烨就常去场边看他比赛。谈复临和谁比，李烨都坚定地认为谈复临能赢。毕竟在他心里，天上地下，谈复临只能输给一个人，那就是他李烨。
某日下课后，谈复临又去网球场打球，李烨兴致勃勃地也跟去了，还带着张晚霁。
好兴致没有保持太久，网球场边有个说话油腔滑调的男人一直在搭讪张晚霁，李烨不爽地开口让他滚。一来一回，两人生了争执。
那个男人举起手上的球拍就要往李烨身上打，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网球抽在了那男人右手腕上，他当即疼得丢了球拍，捂住手腕大叫。
“谁！哪个没长眼的打的球！”
李烨抬眼望过去，网球飞来的方向只站了一个人，谈复临。
男人哀嚎的声音吸引了整个球场的注意，所有人都扭头过来指着他们窃窃私语。
男人想找回面子，弯腰捡起球拍，气冲冲地大步冲过去，“就是你小子敢用球打我！我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才好，我——”
这时，谈复临转了转手里剩下的三颗网球，抬手将一个网球高高抛起，挥臂发球。
网球高球旋转着直直砸在男人脚前，他在往前一步，脚趾可能就会被击断。
男人吓得停下脚步，抬起眼的瞬间，他的瞳孔剧烈震动。
谈复临随之打出第二个高抛发球，网球直接照着男人面部袭来，最终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
这样快的速度，再偏离一点，就会生生咋进他的眼眶里。
男人被吓得一屁胡坐到地上，眼看着谈复临将手中最后一颗球高高抛起，他一手挡着脸，嘴里大喊求饶。
随后，网球自由落地，在地上回弹了几下，滚到男人脚边。
男人瑟缩了一下，面前多了道阴影，他也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声冰冷的“滚”，二话不说从地上爬起来跑了。
李烨默默看着这一幕。
看吧，这才是谈复临，掩藏在他温柔笑意外表下的真正的谈复临。可即便真实的谈复临没有外在那么随和好亲近，谈复临替他出手的那一刻，李烨也认下了这个人是他最铁的哥们儿。
于是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李烨跑去了郁安市找他玩儿。
谈复临被门铃吵醒，昏昏呼呼见到家门口不请自来的李烨时，不可控地抽了抽嘴角。
“你？”
“Surprise！”李烨夸张地勾住他的肩膀，“见到我是不是很惊喜，很激动？”
“……谈复临揉了揉头发，后脑勺还有几簇黑发高高翘起，就和他此时被吵醒后的炸毛心情一样。
正巧，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的谈丰年这两天回郁安了，谈丰年知道李烨是谈复临的大学室友后，热情地招呼李烨进来吃饭。
饭菜简单却极为合口。一开始李烨以为这些菜是谈丰年做的，得知这都出自谈复临之手后，他还震惊了好久。
李烨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你女朋友可有福了。”
谈丰年似乎捕捉到了重要信息，追问道：“他有对象了？”
“没，我是说他未来的女朋友。不过……咱临大对他有意思的姑娘可不少，就是他都看不上，不知道你这桃花到底什么时候来。”李烨贱兮兮地色。
“就他？”谈丰年冷哼一声，“哪会有姑娘喜欢他呀。”
李烨听着这满是轻蔑意味的话，嘴角也压了下去。
“叔叔你这话就不对了，谈复临只是眼光高，想谈随时都可以。”
一旁的谈复临像是完全没听到这段时间，自顾自地低头吃饭。
李烨：“喂，你不会没谈……过吧。”
谈丰年替他回头：“当然没有，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读好书了才能有未来，谈恋爱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李烨讷讷地说：“他都上大学了，谈一段也正常吧。”
谈丰年当即板起脸训斥：“上了大学又怎么样？大学就可以松懈了？现在才是最紧要的关头！他得好好学，努力学，拼命学，未来才能做一个好医生！不然他以后打算干什么，去大街上捡垃圾吗？”
李烨闭了嘴。他发现自己和谈丰年根本沟通不了。
李烨忽然有些理解谈复临为什么是那样的性格。他只是在这里待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觉得压抑，而谈复临从小在这个家长大。在他这个外人面前，谈丰年都能毫不留情地贬低谈复临，不难想象私底下，谈复临听过多少更难以入耳的话。
谈丰年仰头喝完碗中的酒，将碗在饭桌上重重一搁，李烨被吓得一个激灵，以为他又要发火了。
谈复临端起谈丰年的碗，起身到厨房去给他盛饭，顺道问了李烨一句：“葡萄汁，要喝吗？”
“……有可乐吗？”
“没有，只有葡萄汁。”
“那行吧，葡萄汁好了。”
谈复临走进厨房后，谈丰年问李烨：“小李啊，你不喜欢喝葡萄汁？”
“还行吧。我知道谈复临挺喜欢的。”
“他当然喜欢了。”
李烨尴尬地笑笑。
谈丰年下句话一出口，他却再笑不出来了。
“他妈妈最喜欢喝葡萄汁，他当然也会喜欢。”
李烨用筷子戳了戳碗底。
没来由的，他心底开始发酸发涩。
他以前只觉得谈复临心思重，人又敏感，旁人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还开玩笑说谈复临大概是天生会读心术。
现在才真正明白，那不是天生的敏感，更准确的说，谈复临只是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罢了。
一个刚进大学的学生，正是青春洋溢，肆意横行的年纪，他竟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近乎本能地，他会观察身边人的神态、语气、动作，进而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李烨以前从来没想过，谈复临这样的人，有一天在他心里居然能和可怜这两个字挂上钩。
谈丰年问：“他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都有好好念书吧？”
“很认真，很用功。我们学院教授也都非常喜欢他。”
“他……没把时间再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谈丰年试探道。
“没有意义？”
“比如……”谈丰年冷笑着，“打球。”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他是不是还在打网球？”谈丰年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打网球有什么不好吗？谈复临他打网球很厉害的，他……”李烨还没说完，谈复临将碗搁在谈丰年跟前。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你可以直接问我。”
谈丰年眉头紧皱：“你上了大学，果然翅膀硬了，觉得我管不了你了。”
谈复临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打球，你的时间多么宝贵，怎么可以花费到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谈丰年重重将筷子甩在桌上，怒目大吼着，“你以后是要做医生的，你的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害死病人，所以你要钻研再钻研，绝对不可以一丝一毫的疏忽。你妈当初生你的时候为什么出了差错，就是因为那个医生的医术不行，是他害的——”
“爸！”谈复临双眼翻涌出恼怒难堪的情绪，最终又泯灭于压抑麻木，“先吃饭。”
饭后，谈复临带李烨去四处走走。
回想谈复临和他父亲饭桌上的争执，李烨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谈复临却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把那些话收回去，我不需要。”
“他为什么不允许你打球，就因为觉得打球占用你学习的时间？这也太荒谬了吧，你又不是个读书的机器。”
“因为我打过架。”谈复临没隐瞒。
他最开始接触网球的时候，近乎痴迷。终于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他肆意发泄一切负面情绪了。
他也因此结识了不少球友，同校的，异校的，社会上的，什么样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学习成绩很糟糕的人，在谈丰年的眼里，这些人通通被归为没用的混子，社会的蛀虫。
谈复临没有告诉过谈丰年，他其实最喜欢和这些他口中的蛀虫来往。那些人直接，豪爽，可以放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来有一次，那些人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去打了场群架，谈复临没拦，他以为他只是观战，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了，小学的时候就能把同学的门牙打下来。
那件事的结果也在谈复临的意料之中，谈丰年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摔烂了他的球拍，指着鼻子命令他再也不准打球。
“然后呢？”李烨问。
谈复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懒散又随性，好似这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
“然后我不乐意。”
李烨“噗嗤”笑出来。谈复临不仅不乐意，还进了网球社，三天两天去打球。
“谈复临，我有点好奇，你学医真的是自己想学吗？就像你喜欢喝葡萄汁，真的是你自己喜欢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个答案不重要。”
谈复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李烨：“你想去哪里逛逛？”
“都行。”李烨也故作轻松地说。
他们一路走，最终到了郁安一中的门口。
“这就是你母校。”李烨盯着校门口偌大的显示屏，上头滚动着这一届优秀毕业生的高考成绩。他逐字念过去：“恭喜我校江允初同学成为2011年郁安市高考理科状元，并被临江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成功录取。”
“郁安这一届理科状元还是一中的啊，我记得你不就是你那届的市理科状元嘛。临江大学，她也报了临江大学，居然是我们的学妹！”李烨拍拍谈复临的肩膀，“江允初，听这名字应该是个女生吧，还挺厉害的。”
谈复临半天没有应声，李烨看向他，发现谈复临抬头望着显示屏，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怎么，你认识她？”
“不认识。”
李烨奇怪地撇了撇嘴，他怎么觉得谈复临的心情忽然变好了呢。
有猫腻。
大二开学，谈复临退出了网球社。李烨估摸着又和谈丰年有关。
李烨说：“朗诵艺术团不许退啊，我要做社长了，打算勉强给你安排个副社当当。”
这回，他又买了瓶葡萄汁，成功贿赂来了个副社长。
有天，李烨和谈复临刚进校门口，就听到西操场上教官的训话声。
谈复临忽然停在栏杆外，朝操场的方向看过去。
李烨沿着他的方向张望了几眼，“那是哪个学院的？”
最左边那个方队的教练掐着表说：“才十分钟，有些同学就已经站不住，开始晃了。”
李烨回想起自己军训时每天累到虚脱的场景感叹道：“哎，又是一批可怜的娃，站军姿能站到脚底板痛死。”
他话还没说完，谈复临转身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后头无能大喊：“喂，你搞什么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喂！”
这家伙的臭脾气，也只有他能忍得了。
但总该说缘分是件很奇妙的事，他那日在郁安一中门口见到的名字，江允初，几天后在社团招新的现场见到了真人，是个极其明媚漂亮的女生。
这样出众的外貌和成绩，在郁安一中应当也是个风云人物，谈复临居然会不认识！
李烨无奈扶额，怪不得谈复临至今没谈过恋爱。
后来，他几次察觉谈复临和江允初的相处氛围很奇怪，但他俩始终没进一步的进展，甚至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你真对她没意思？”
“你很闲，有空关心这种事？”
“别看书了，看多了只能变成书呆子。”李烨一脸严肃地告诉他，“据我所知，这学期表白墙上挂她照片已经有个五六次了，咱学校想追她的可真不少，你要是不主动，她就要被别人追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装。”李烨邪笑着，“我这火眼金睛看得很清楚。你对她，啧啧，不一般呐。”
果然，不出李烨所料，寒假回来没多久，谈复临就和江允初在一起了。
他以为就照着谈复临那个别扭的性格，和女朋友得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据李烨所知，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
李烨也觉得这是件新奇的事儿。
在江允初面前，谈复临似乎抛掉了他原来所有难搞的臭脾气，他变成更温柔，更自然，更真实，浑身上下好似都写着，他正在被人真切、热烈地爱着。
他看着谈复临的这些转变，看着他为了江允初戒烟，为了江允初纹身，为了江允初买钻戒，买房，安排求婚……
他看着谈复临对江允初汹涌磅礴的爱意，看着谈复临敲开了余生幸福的大门。
李烨总觉得，谈复临这般天之骄子的一个人不该有那样灰暗的童年。可偏偏，每当他觉得那个人终于可以苦尽甘来时，噩耗又一次席卷而来。
——谈复临被人活生生敲断了右臂。
后来的很多年，李烨都不敢回想谈复临被推进手术室的场景。他浑身血淋淋的，像是在血水中泡过，伤口处已是血肉模糊，成了一滩肉泥。他的双眼被鲜血糊住，眼皮受疼痛刺激还在微颤。
手术室门关上时，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恍惚中想起，按照之前的计划，此时此刻的谈复临应该正手捧钻戒，跪在地上，向他最爱的女人求婚，而后相拥热吻。
错了，一切都错了。
万幸，谈复临醒了。
他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毅然决然选择出国。
送他去机场的路上，李烨一直想问，能让你抛下这里的一切，抛下你最爱的女人离开，谈复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最终，李烨没问出口。谈复临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尊重谈复临的选择。
他不知道谈复临去了哪里，活得怎么样，甚至连谈复临是死是活都无法回答。
谈复临像是人间蒸发了，杳无音讯。
李烨也没再和别人提起过谈复临这个人。
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谈复临的存在。
转眼三年，到了江允初硕士研究生毕业典礼那天。
一大清早，李烨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是我。”电话里的男声嘶哑又低沉，李烨无法将它与记忆中谈复临温润的嗓音联系起来。可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他就是从心底里确幸，是他回来了。
李烨再见到谈复临时，眼泪差点滚下来。
男人倚在树边，眼神凌厉深邃，面庞瘦削，面色苍白得像是没有人气。他穿得很朴素，外套像是被反复洗过很多次。
李烨站在他面前，迟疑了很久，对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声喊了他的名字：“谈、复、临。”
谈复临回他：“好久不见，李烨。有空一起吃顿早饭吗？”
“好。”
“几年没回来，对临江都有点陌生了。哪家早餐店比较好吃？”谈复临似乎是随口问的。
李烨愣了下，以为谈复临真的是想吃早餐，立马说：“我知道有家早餐店味道很不错，不过那对夫妻租不起店面，只能骑三轮车，摆的也是移动摊位。”
两人到了李烨口中的移动摊位前，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他们：“想吃什么？烧卖、馄饨、饺子、包子、小笼包，还有油条，豆腐脑，这里什么都有呢。”
一旁的老板正满头大汗地炸油条，酥脆的声响听得人食欲大开。
谈复临说：“所有的，都来一份。”
“所有？”老板娘和李烨都惊讶极了。
谈复临自顾自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李烨跟上去，坐到他对面。
“你为什么点这么多？我们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谈复临：“都想试试。”
李烨握着拳发抖：“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你去看过她了吗？她今天毕业典礼……”
谈复临很自然地接话：“她的工作找好了吧，租房呢？我在网上看了不少租房信息，她一个人在临江住，还是要注意安全。”
老板娘陆续把早餐端上桌，一张桌面都放不下。
谈复临取了双筷子，用左手熟练地夹起一只蒸饺，尝了口。
“味道确实不错。”
李烨看着他这样，心里又酸又涨。
三年过去，他这左手用得这么熟练，好似真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右臂却一直垂着一动不动，那伤实在太重了，没被截肢都是万幸。
谈复临十分认真地一样样早餐尝过去，每一道都确认味道后，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李烨，你还记得大一时欠我的那件事吗？你说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的。”谈复临极为平静地环视四周，在店主夫妇二人身上停顿许久，“我可以出钱帮他们租个店面，但我人不在这里，有些事不方面，我想要你出面和他们交涉。”
李烨迟钝了两秒钟，猜到谈复临这一连串举动的原因，苦涩地笑了：“所以你是想来尝尝这家店的早餐符不符合她的口味。”
谈复临垂眸说：“她不喜欢早起，也就没时间绕路买早饭，时间长了对胃不好。要是小区门口有家合口味的早餐店，她上班经过的时候买一点，不耽误睡觉，也能吃上早饭。”
李烨看着眼前这个沉稳的男人，良久，他点过应下：“好，我答应你。江允初租房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会找朋友介绍一个离她工作单位近，房租相对低，周边治安又好的地方。”
谈复临脸上浮现一道极浅的微笑。
“李烨，谢谢你。”
他的话说得这么诚恳，李烨却不敢抬头看他。“你呢，你考虑了这么多，还没告诉我你在国外怎么样了？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谈复临：“创业。”
李烨握着筷子的手一颤。
谈复临平静地语气再度响起：“没成功。”
“你需要钱吗？我这里有……”
“不用。”谈复临直接打断他，“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李烨，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你还是要走。”李烨哽咽地说。
“嗯。”
“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够一张回去的机票钱。”
“什么时候走？”
“今晚。”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李烨长长叹了口气：“这次，至少别再整失联那一套了。”
“行。”
之后，两人去了临江大学。
“学校没什么变化，你应当不会觉得陌生。”李烨指给他看，“那是图书馆，你最常去的地方。那个方向是西操场，这会儿应该有不少人在拍毕业照。还有这边，医学院教学楼。最南边是食堂，食堂的菜色倒确实是比以前更丰富了。”
走进礼堂，谈复临站在右后方最角落的位置，冷峻的面容完完全全掩藏进黑暗中。
台上，一批批毕业生排队上台，由学院教授们为他们拨穗。
“下面请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硕士研究生上台。”
激情澎湃的音乐响起，两排身着学士服的学生依次上台。
谈复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其中一人身上，炽热、粘腻又哀伤。
台上，江允初站在最中央，接过院长授予的学位证书。
拨完穗后，第一排中央的摄影师举着相机大喊：“大家看我，笑一笑，三——二——一——”
“咔擦！”
远处，谈复临举起手机偷偷记录下了这一幕。
他满意地看着手机上的照片。
江允初双手将证书捧在胸前，柔顺靓丽的长发及腰，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靓丽。
拍完之后，江允初跟着队伍下台。
礼堂最角落，谈复临斜靠着墙，双眼有些失神。
李烨问：“你不去见她？”
谈复临闭上眼，咬紧后槽牙，艰难地喘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谈复临当晚便离开了。
他回来过的事情，李烨没有同任何人提起。
只是这一次，他和谈复临没有再断了联系。
大多时候都是他在发消息。
【她搬进南池新苑了。邻居我也都打过招呼了，会照顾她的。】
【她去菁创上班了。】
【早餐店的那对夫妻已经搬到南池新苑对面的商铺去了，据那个老板娘说，她几乎天天去买早饭。】
【在早餐店隔壁安排了家面店，确认过是郁安的口味。】
【她那个大学室友林愿搬去跟她合租了。】
……
谈复临很少回复。
只在李烨偶尔问起他的近况时，回一句：【还行。】
李烨反复斟酌这两个字。
他那个身体条件，怎么可能还行。
【多注意身体。雨天，伤口会痛。】
又是五年过去，谈复临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
偶然，李烨听到个关于江允初的消息。她的车在路上和别人刮蹭了下，所幸人毫发无伤，车已经被拉去维修了。
李烨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对着谈复临那个微信头像，他发出的消息却是：
【她出车祸了。】
李烨靠在沙发上，无力地发笑。
他知道，看到这条消息，那个人一定会回来，他会乘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到临江。
李烨打开手机，搜了搜从伦敦到临江最近的那趟航班时间。
十五个小时后，李烨站在临江机场的出站口。果然，他又见到了那个人。他梳着大背头，神情严峻又暗含急切，一身长风衣，左手推着行李箱。
李烨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谈复临，这儿。”
谈复临的目光投过来，面容是彻底褪去少年气后的冷峻深沉。
李烨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谈复临，是在大学寝室里。
谈复临是最后一个到的，那时候，他拉着行李箱推门进来。窗外的阳光都格外眷顾他，他整个人融进夕阳的余晖里，嘴角带着温柔又疏离的微笑。
李烨傻傻看着这个自己未来五年的室友，内心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好看得有点过头了。
天生拥有这副皮囊，真是命好。
命好的人，想必一生顺遂，无灾无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