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一步离开的程节上了半层楼梯停下,他待在一楼转二楼的平台里侧,这个角度言着和林竹微谁也不会看见他。

    他把手上的书放在台阶上稍作喘息,人倚着墙壁,随后在这个寂静的角落自顾自地咧开嘴角,笑得无声且很不争气。

    笑完,他头微低,握拳抵在嘴前,轻咳几声收敛住。

    其实即便言着不对他做口型,他也知道老刘放学必然不可能找他。

    因为最后一节就是老刘的课,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老刘应该抓了两个人进行课后辅导,压根没有留他的意思。

    他承认在这件事上他是耍了点心机,心虚的同时也像是被突然丢进蜜罐里。

    如果就此沉溺,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行,但很快他否决了这个想法。

    如蜜糖也如砒|霜,稍不留神藤蔓就会刺破皮肤缠紧心脏,他将会如迷途的羔羊掉进欲望编织的陷阱。

    他想要的并不仅仅只是短暂的欢愉,他想跟言着更长久地走下去。

    程节抬手看腕表,明明才过去几分钟而已,他的心情已经两极颠倒。

    他突然有些后悔,这个人为制造的契机很危险,他确信它是裹着糖霜的毒药,他此刻应该选择丢弃。

    程节咬咬牙,胸口吞着一口气,又突然倾涌而出。

    他像个赌徒,但他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程节打量着视线顺着楼梯偷偷往下看,言着和林竹微正在交谈。

    言着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没往面前楼梯上注意,倒是林竹微觑着眸子望他,在暗处悄悄伸出手对他比手势。

    虽然没能给程节找补回来,但林竹微毫不愧疚,她可什么都没往外说。

    全靠言着聪明。

    况且这说来说去还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她这个表姐搁这瞎掺和着实没必要。

    她刚刚也给程节发了暗号,刨前去尾大部分也算真实吧。

    想罢,林竹微的心情更好了,又带着灿烂的笑容跟言着寒暄几句收个尾道再见,目光不停地往楼梯上瞟,确认言着接受到信号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往校门口走,全然不顾程节的死活。

    言着目送她离开,等人消失在校门口穿流的人群里。

    她不动声色地往楼梯上看,恰巧抓住程节没来得及缩回去的身影,她转身装作没看见,准备去车棚取车回家。

    程节再次往下看的时候,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言着的身影。

    他没管地上的书,又往上走了半层到达二楼,还是没有。

    虽然知道她在原地等待的概率不高,但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直到言着真的不见踪影,他那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才席卷全身。

    他掩饰住失落,当即抱书返回教室。

    稍有重量的书被重新搁在桌上,他即将冲出教室的身影顿住,返回书桌前从文具袋里拿出很早之前给言着准备好的回礼,塞进外套口袋。

    -

    上天对他还算优待,他这时间也掐得实在是巧。

    他加快步速拐了几个弯望见车棚也望见了言着,她此刻正要进车棚,书包上的玩偶挂件一甩一甩,和之前她送他的那个很像。

    程节没出声喊她,快步跟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礼物,握在手心,手背在身后。

    他调整呼吸几步上前,试探性地往车棚里看。

    言着蹲在一辆蓝色的自行车旁,正准备开锁,程节喊住她。

    言着听到声音先是惊讶,圆睁着眼见是程节又弯成自然的弧度,起身冲他打招呼。

    “是你啊。”她含着笑开口。

    程节被她自如平常的语气蛊惑,也弯了眼睛,回道:“是我。”

    “你怎么到车棚来了?”言着问他。

    程节把原来的答案在唇齿之间绕了几个弯,回道:“帮陆高来看看他新买的车,要是倒了帮他扶起来,等考完他要骑回去。”

    言着不疑有他,也不乏有周日骑车来,放车棚一个星期放假才骑回去的人。

    她以为陆高也是其中一个。

    也不知道程节是不是被她认真的目光看得心虚,她还没说什么,他就随手一指。

    他看着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肯定地开口:“是那辆,陆高就喜欢这个颜色。”

    言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觉得没什么问题,随口赞叹:“我也挺喜欢这个颜色。”

    如果没有后面进来的那位同学,那程节应该就不会露馅。

    那位同学径直走到那辆自行车旁,熟练地开锁上车蹬脚蹬,一溜烟消失在他俩的视线里。

    程节:“……”如果我说看错了,能不能再拯救一下。

    言着没让这尴尬的气氛持续下去,笑笑替他找补:“肯定是另一辆,相似的自行车太多了。”

    程节无声点头,在心里默默流泪。

    言着继续岔开话题:“我刚刚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倒的车,可以让陆高放心了。”

    程节像块石头一样站在那边,不吭声只点头,步子也没往里挪。

    言着知道他还有未尽的话,也不催他,耐心地等在原地。

    程节飞快偷摸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他又挣扎了那么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

    “学姐的那件事,谢谢你帮我,”后面两个字和前面的话顿开一段距离,他欲盖弥彰地补上,“解围。”

    言着仿佛没有察觉到,应下:“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眉轻轻皱起,有些担忧地问他:“你没有真的去办公室吧。”

    程节摇头:“没有。”

    言着眉目舒展:“那就好。”

    一时无话,言着转头继续捣鼓她的车。

    程节站在原地不动弹,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到里面的东西,握紧又松开,他鼓足勇气穿进自行车中间的过道,在言着的身旁投下一道阴影。

    言着抬头望他,程节也蹲下身,手摊到她面前。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给你回礼,”程节说,“这个给你。”

    言着稍微够着点去看,是两朵简单的压花内塑在滴胶里,上面还钻了个小孔系上挂绳。

    她眸光微动,问他:“垂丝海棠?”

    程节点头,言着又问:“我们学校里的吗?”

    “嗯,那棵最大的海棠树,”程节敛着视线,应她,“开花的时候我去捡的。”

    言着心里有一束烟花啪一下炸开,某些答案好像不言而喻,但她仍然想问:“你第一次做这个吗?”

    程节低声回她,答非所问:“以后会进步的。”

    言着压着眸子看他的手心:“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节把手往前递了一点:“我知道。”

    言着望进他的眼里,程节的眼睛不知道映着哪里的光,细细碎碎,里面投下她的轮廓。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围失色,像海妖,但眼睛偏偏又极真挚,他的声音温柔缱绻,像清冽的雪融进烈酒,他说:“你会收下吗?”

    言着觉得她肯定有点醉了,脑袋一空,指尖无意识地擦过程节的手掌心,将挂件握在手里。

    “你都说是回礼了。”

    言着的声音不自觉透露出轻微的委屈,程节敏锐地捕捉到,收回的手在暗处握紧。

    他就着平视的位置,若无其事地向她告别:“明天考试加油。”

    言着回他:“考试加油。”

    -

    期末考试结束得很快,三天时间眨眼过去。

    学生像被放出笼的小鸟欢快地奔向各自的天地,一周后拿完成绩单和小结,他们就真正迎来了高中时期最后一个有作业的暑假。

    出差不停的言父言母也赶在这个空当有了稍作喘息的机会,家里的餐桌上好不容易聚集起这三个人。

    请来的家政阿姨将最后一道菜品端上餐桌,言父绅士地拉开椅子,言母和言着依次落座。

    言父言母的眉眼中都透着浓浓的疲惫,但回到家还是尽力遮掩住。

    言父用最自然的语气关心言着:“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言着拿起筷子往嘴里挑了一口饭,仔细思考一阵,笑着回他:“还不错,吃得好睡得好,学习感觉也还可以,还认识了新朋友。”

    言母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亲昵地捏捏她的脸:“我们小着最厉害了。”

    言着扑到言母的怀里,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随后闭眼全身心窝在她的怀里:“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很好。”

    末了,她刻意提高一点音调:“暑假一放,我就要回老家度假了,就放你们在外面吧。”

    言父言母互相对视一眼,按捺下眼底的担忧和心疼,言母轻柔地拍拍她的背。

    言父压低声音应好之后拐着弯岔开话题:“我们小着想好要考哪所大学了吗?”

    言着在言母的怀抱里仔细思考,良久诚实地摇摇头:“还没有。”

    言母搂紧她:“不着急,慢慢想。”

    这一次的团聚依旧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言着在他们俩刻意压低的关门声中睁开眼,裹着被子左右翻滚几下停住。

    她艰难地够到手机,给盛舒发了个消息,连着几天约她出门闲逛。

    现在还很早,她决定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

    一周时间一晃而过。

    考虑到学生起床的困难性,返校的时间特意定在上午九点。

    言着定了个七点半的闹钟早做准备,她和盛舒八点五十赶到学校的时候发现她们来得还挺早。

    教室里的同学们经过一周的休整,简直容光焕发。

    九点过了十分钟班主任姗姗来迟,先发成绩条,讲了半小时的期末总结,再接着来半小时的暑假学习动员,最后花二十分钟把期末试卷答案、暑假补充作业往下这么一发,同学们在欢呼声中解散。

    言着和盛舒跟着人潮往外走,来时多云的天在班主任讲话时已经变得阴云密布。

    她们顺着楼梯下到一楼的时候,大雨开始倾盆。

    桃演的天气一日三变那是常有的事,大家虽然抱怨但无可奈何,大部分都乖乖地等在教学楼的屋檐下,也不乏有勇士直接冲进雨里来一场洗礼。

    言父言母知道今天言着返校,特意遣了徐叔叔来校门口接她和盛舒。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她俩今天也没带伞,一起等在屋檐下。

    言着拿出手机看到了徐叔叔两分钟前发的消息,她偏头对盛舒说:“徐叔叔十分钟后到。”

    盛舒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落雨:“不着急。”

    言着挽着盛舒的手臂,也跟着去看。

    突然身侧余光里冒出熟悉的身影,和她距离了两步,不远不近。

    她抬眸去看,程节孤身立在旁边,周身辟开一小块清净的领域,身后陆高来迟。

    程节的目光勾着她的视线,他礼貌地笑着打招呼,将所有自知的情绪藏在雨声里。

    比起他的内敛,陆高显得格外外放,热情地跟她俩打招呼。

    盛舒点头以作回应,言着笑着挥挥手。

    程节似乎想要开口对她说话,但她的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程节又恢复到缄默的样子。

    言着点开,是徐叔叔发来的他到了的信息。

    紧接着又是一条。

    【雨太大了,我拿伞来接你们。】

    言着回了他个具体的方位,随后关掉手机屏幕。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们:“你们也没伞吗?”

    陆高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点得噼里啪啦,闻声也没注意,脱口而出:“有……啊……啥?”

    他被程节拿胳膊肘在暗处撞了一下,手机差点脱手,他一下清醒,讪讪抬头,飞快接上:“有什么?”

    “雨伞,”程节敛着眸补充,“嗯,没有。等雨小一点,我们再走。”

    言着点点头,不再过问。

    徐叔叔很快赶到,左手拎一把黑伞,右手撑着一把,冲她俩招手。

    言着钻到伞下,回头向程节和陆高道再见。

    雨幕若有似无地隔绝,程节站着没动目送她离开。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下一次得等到开学了。

    坐在车里的言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句话。

    雨敲击车窗玻璃,义无反顾地滑成线弯曲落下,雨声落在她的耳朵里闷闷的,言着手随意搭在膝盖上,片刻手指微蜷。

    徐叔叔还没发动,言着开口:“徐叔叔,借我两把伞呗。”

    -

    言着撑开伞,连绵不断有雨从伞面滑落,地面腾起一层水雾。

    她一手握紧伞把,一手勾住另一把长柄伞,脚下踢踏着水。

    学校里的地面不平,到处都有积水,她挑着微凸的地方踩,走得慢而稳。

    她抬伞往那个方向,隐隐约约站着程节这么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她知道程节会看见她,最后几步索性拉得极缓避着水,临近台阶她又极快地两步跨上来,抖落一身风雨。

    伞面从前移到侧,她不落伞,只将另外一把伞递到他眼前。

    她亮亮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望他:“给你。”

    程节礼貌接过,礼貌道谢:“谢谢。”

    言着轻笑一声,递完伞跟他说再见,没等回答几步踏进雨中,背身再冲他挥一挥手。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程节撑开伞,在闷的雨声中笑得昼如天光。

    回到车上,徐叔叔发动车辆,盛舒凑过来递给她几张面纸。

    言着一手抹过手臂上沾染的雨水,再接过面纸擦干,嗯哼了一声。

    盛舒了悟地靠回椅背,言着就势倚在她肩膀上闭目养神。

    很快她回到家,先将自己拾掇拾掇,随后望窗外觉得这个天气十分适合睡觉。

    她打开手机,和不久前才分别的盛舒道个不合时宜的晚安,然后又把手机丢开。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手机震动了一声。

    言着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凝着眸子,划开屏幕。

    是一条来自程节的好友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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