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大概没有理由,纯属他没事找事,言着只是平淡地回头看他,程节的心弦就如同被拨弄般嗡得震鸣,然后他的嘴就这么给脑子来了一下。

    详细描述一下他现在的心境,那大概是他像个新入局的赌徒,不至疯魔,但多少有点无可救药,颤颤巍巍捏紧手上微薄的筹码,得寸进尺般窥探蚕食言着情绪的底线。

    他只是,只是突然想看看,她会纵容他到何种地步。

    但当言着是否会真的为他停留的命题一出现,他慌慌然,同意和拒绝背道而驰,他说不定会在她挑明的清明视线里,又或无声表露的态度中丢盔弃甲,毫无风度地逃窜。

    他甚至想强烈谴责不久前的自己,他不想再打赌。拜托,请让一切就终止在这吧。

    不过也许状况还没那么糟糕。好在他说的话足够没头没尾,时机也没烂到需要他把筹码找补成砝码,他完全可以当这是一时兴起的调侃,而非一场赌约的导语。

    只要言着把话题引到不久前,他们有关冰淇淋的那次就好,他在心里祈祷。

    “赌什么?”

    三字清晰可闻。很显然,言着没给他这个机会。

    程节面上不变,但实在是想蹲在角落里边画圈圈边默默流泪,以及遏制住心底升腾起的一丝微妙情绪,但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言着好整以暇地看他,背手往前迈近半步,他紧张地往后挪了半步,丝线在食指上又绕了一圈,拽得气球向下扑棱。

    她绷不住笑般眉眼好看,程节不自觉加快眨眼频率,睫毛扑闪,到底是他先漏了馅,垂下眼眸和言着错开视线,抿唇掩饰,随后试图狡辩:“没想赌什么,就是,想和你分享。”

    言着微轻身,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程节立刻把敞开的外套向上一拢,单手抓紧衣领遮住嘴,脖颈向里缩,将她未知的话堵在喉咙里。如果可以的话他几乎想要把头整个埋进去,然后急速逃离。

    没等他从言着身侧逃开几步,他便被一道微不可察的力道遏制住步伐。

    程节一顿,就着这个扭曲的姿势回望,小心翼翼地打量。

    绑气球的丝线落在后面,他路过言着身边时她伸手一把扯住丝线,气球下坠许多,连带着他的心一起。

    “怎、怎么了?”程节回头欲盖弥彰,“我什么都没想说,我们赶紧走吧。”

    言着的表情似乎些微地变化一瞬,很快她恢复如常,挂起熟悉的笑。

    “放轻松,”她盈盈笑起来,回他,“别这么紧张。”

    程节的呼吸剧烈起伏,他在短短一瞬按压下翻涌的气息,屏着气松了一圈丝线,片刻微动指尖拽了拽。言着不松手,他没拽动。

    他轻咬下唇,背脊僵直不说话,言着稍一思索,格外善解人意,她揣摩着哄他:“结合之前的赌约来看,你的手机推送肯定出了点问题。”

    程节还没从衣领里钻出来,闻言忙不迭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言着说得都对。

    言着延缓动作点了下头以示理解,松开手转身朝里走,岔开话题:“走吧,去看看告白。”

    程节应好,等她走出几步,才垂眼将气球绑在手腕上。

    言着绕过横陈的衣架,视线落在橱窗里的告白上。她遥遥望去,觉得这条裙子莫名眼熟,但在脑海中找了一圈又无从寻觅出处。

    手机倏然响了一声,她输入密码解锁开来,一览而过。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来回几下,很快回复,随后按灭手机走向橱窗。

    她站定在离橱窗一米的地方,隔着玻璃欣赏,目光专注,裙面几经折射的暗光浮在她的眼眸里,衬得她神色淡淡。

    程节盯着她视线不离,他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状态。

    他轻微蹙眉,凝神思索。

    离她更近的言渊拍了拍胸口,大手一挥,一连三问:“好看吗?喜欢吗?我买下来送你,怎么样?”

    “当然好看,很漂亮,”言着扑哧一下笑开,眼神戏谑,逗他,“你这钱还有不少啊,不如拿出来再给我花花?”

    言渊捂着口袋跳出一步,拽拽地哼了一声:“这能一样嘛,你就说你喜不喜欢吧。”

    言着把住他胳膊拎了回来:“喜欢啊,但是是欣赏的那种喜欢。”

    见言渊似懂非懂,她花了点心思解释道:“也不一定非要买下来才算真正的喜欢吧。”

    言渊沉思片刻,反手送给她一个白眼,言着瞥见,作势要虚空踢他一脚。

    他假装吃痛地嗷了一声,躲到程节身边朝言着做鬼脸,过后一溜烟跑到店内的其他地方,在茫茫之中试图给言着挑一身符合她心意的完美衣服。

    言着也没在原地停留,侧身指了指反方向的空余角落,和程节打招呼,语气平常:“我去那。”

    程节点了点头,声音清越好听,他笑着吐出单字嗯了一声应好。

    言着从他身侧往那头走,和他擦肩而过。

    程节转头想去追她,但最后只是凝望她的背影,喉咙干涩,不发一言。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回告白。橱窗玻璃将光影混合溶解,晦暗地映着笑意浅淡的他。

    -

    暗处内置的门发出细微的推开声,一道人影从那处走出,店内的另外仨人皆是一滞。

    来人大概是店主,她携着一卷布料,按上灯的开关,周遭整个亮堂不少。她的脸上满是慈祥,视线粗略一停,绕了原本的方向,朝他们柔声开口:“你们随便看,有喜欢的尽情拿去试。”

    她的目光温和悠长,在言着和程节之间逡巡,仔细看向言着的时候夹杂着不明的情绪,她似是被记忆牵扯进什么地方,最终只是笑着对言着颔首,转而又道出一句:“糖在那边桌上,大家自便。”

    岁月的沙哑染上她的声音,言着心下微动,也是这时她突然回想起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她肃穆地站在人群的角落,神情悲伤。等言着再一次望向那个方向时,已不见她的踪影。她没和任何人说话,似乎她只需要这么一刻用来回忆和沉湎。

    言着的思绪如潮水,将遗漏的细节通通勾画连接,灵光一闪之后心底不免怅然。

    言渊原本就要往她这处来,眼见她在晃神,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

    程节也在不知不觉靠近,他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担忧地望来。

    言着神色一松,有些好笑地看他俩。

    “我可没担心你,只是糖离你比较近而已。”言渊抱手,装得神态倨傲。

    言着无奈道:“行行行。”

    程节听到他们的对话,敛住视线和润笑笑,手将随意摆放在台子上的一册书转正,指尖按住书面的一角,迟迟没有翻开。

    店主招呼完他们径直走到熟悉的地方,展开布料量尺寸。过了半盏茶时间,她坐回缝纫机前修改样式。

    言渊跳了几步到店主指示的桌前,先道谢再抓了一把彩色糖果,左右看看另外俩人没动作,就从掌中挑了两颗。一颗先塞给言着,另一颗塞给程节。

    程节盯着手里的一小块紫色糖果,不动声色地偏头看言着,片刻收回目光拧开糖纸,将糖果送进嘴里。

    甜津的感觉在口腔蔓延,一寸一寸侵蚀味蕾,直至融化了无。

    他含着糖将那册书从桌面拿起,视线从磨损的四角一掠而过,紧接着他又朝言着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匆匆一眼。他敛回举起书问店主:“这个,可以看吗?”

    店主抬眸一扫,手上动作未停,她语意带笑:“当然。”

    程节真诚道完谢,找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他翻开,扉页是三字娟秀小楷。

    凌宝七。

    程节继续往后翻,骨节分明的手和泛黄的纸张对比鲜明。

    陈列在纸页上的样制、布料、价格一一标明,情书系列的作品从灵感来源、设计思路到几经修改的过程至最终成型也都记录在册。

    程节一页页大致翻览过去,很快阅到结尾,他的手停在未命名的最后一页上。

    他视线沉沉,思索良久,将书册递回,再次郑重地道了谢。

    姓凌的店主停下动作,耐心剪掉线头,她将两片布料叠在一起,偏头悠长目光落在那册书上,她从口袋里翻出一把崭新的钥匙推到程节面前,笑笑回应:“没事。要看看最后一条的成品吗?”

    程节紧盯钥匙,迟疑不动。

    “在那里,”店主为他指明方向,温和依旧,“一定会有惊喜出现的。”

    程节接过钥匙握紧,按照她的指示打开锁,抱出包装精致的礼盒,盒面蜿蜒着层叠交错的木刻垂丝海棠。

    言渊抱住言着的胳膊靠近,好奇地打量。

    程节专注地一步步拆开,盒中之物显出真容,他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拿出来。

    如水般的裙摆漾开一圈,在空中划开一道弧度,再流畅收束落幕。

    这是一条和告白不同感觉的裙子。

    如果将告白比作浓稠的烈焰,那眼前这条显然清浅许多,如同从指尖流逝的每一个昨天,又隐隐遴选出河泽的光。

    “试试吗?”

    他问她。

    言着静了片刻摇头,程节不强求,轻叹一声:“有点可惜,看起来会很适合你的。”

    她眉眼弯起,笑意真挚:“谢谢,不过能一睹风采就挺不错。”

    程节轻嗯了一下,将裙子整理好放回盒中,利落地重新关上封存锁住。

    言渊早就跳到一边,捂着耳朵躲避纠纷。

    言着和程节也散开,他挑了个离言着不远的位置,站得笔直挺拔,像一棵落了雪无言的松。

    “抱歉,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件被交代的事没完成,你们先逛。”

    程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低哑开口。言着动作微顿,往他那看:“需要帮忙吗?”

    他离开的背影一僵,但终究没回头,只应答道:“不用,我很快就回。”

    尽管确有其事,但其实并不着急。程节只是有点想就这么镇定地走出去,想莽撞地以脆弱身躯碰壁,潇洒地头也别回。

    他待在角落里沉默良久,扯扯手腕上的丝线,最后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来回。

    发出去的消息不过短短几字。

    【表姐,借我点钱。】

章节目录

着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锦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锦烦并收藏着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