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韵到奶奶家的时候,奶奶正靠着藤椅看黄梅戏《追鱼》,这是除了《梁祝》以外,奶奶最喜欢的黄梅戏之一,反反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小时候,她也在奶奶的耳濡目染下看过很多遍,有些经典桥段早已信手拈来。

    见孙女来了,奶奶关了电视,搬来椅子拉她坐在院子里的玉兰树树荫下。

    初夏的南城,阳光明媚,下午还有些热。程韵脱了外套,伸直双腿,仰脸看着玉兰肥大的叶片中,一只浅灰色的野鸽子咕咕咕地唱着。

    这棵树的年龄和程韵差不多,枝繁叶茂,四季常青,陪伴了她整个童年。想家的时候,会经常梦到它。

    奶奶伸手摸了摸程韵的胳膊问:“冷不冷,还没到夏天呢,就穿短袖啦?”

    程韵摇摇头:“今天天气很好,不冷不热,特别舒服。”

    “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不忙吗?”

    “就是突然想您啦,回来看看您呗。”

    “这孩子。”奶奶笑。

    程韵凑到奶奶肩头说:“奶奶,悄悄告诉您,我谈男朋友了。”

    “真哒?”奶奶转过脸,雀跃的表情不亚于中了大奖的孩童,“什么时候谈的?哪的人呐?做什么工作?长什么样啊?”

    一连贯的问题问得程韵不知该回答哪个,干脆打开手机相册,找出照片送到奶奶面前:“老家是云台的,在城西做交警,怎么样?”

    “哟!哟!哟!”奶奶捧着手机乐开了花,左看看右看看,“长得真俊啊!警察啊?哎呀,真不错,真不错!我孙女眼光就是好!”

    “您再翻翻,还有呢。”程韵凑过去,又翻了几张照片给奶奶看。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看了好一会,直到来了电话才将手机送给程韵。

    电话是陆瑶的,憋了一肚子火说车子没取到,小女孩爸爸找她要一万块钱精神损失费,不然就不来签字。她这会已经去机场接秦洲了,不回工作室了。

    聊完电话,奶奶问道:“你爸他们不知道吧?也没听你姑提起过。”

    “嗯,您第一个知道。表姐怀二胎,上次不是说胎盘位置不太好嘛,姑姑忙着照顾她,我也没说了。”

    “那等过节带回来看看?”

    “他啊,最近很忙,而且越是节假日越忙,过段时间再说吧。”

    “过段日子我这恐怕要乱七八糟的了。”

    “嗯?”程韵疑惑地看着奶奶,“你这要怎么了?”

    “前两天社区说要给老房子做翻新,你爸和你姑的意思是到时顺便把这玉兰树拔了卖了,腾出地给我建个阳光房。我是很喜欢晒太阳,但又舍不得你爷爷种的这树。”奶奶说着,指着脚下地面上的裂痕说,“你看看,它也长大了,树根撑破了水泥地,我这小院终究还是留不下它了,就让它去更广阔的地方吧。”

    程韵细细看着地上的裂隙,想到奶奶当年为这树和爷爷吵了不知多少回。

    奶奶喜欢阳光,喜欢干净清爽的大院子,但这玉兰树正好种在了窗前,枝繁叶茂的遮住了光。

    爷爷喜欢植物,喜欢捣鼓各种花草。但吵到最后奶奶妥协了,爷爷在院子里中了桂花、玉兰、梅花、芍药、月季、石榴、菊花、连翘……多得程韵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奶奶一边帮爷爷往黑陶花盆里添土,一边说:“等我大孙女以后买大房子了,我跟她住去,才不和你这糟老头天天搞泥巴。”

    后来爷爷去世了,他留下的这些花草,每一样,奶奶都精心照顾着。

    爷爷和程韵说过,奶奶喜欢鸟,喜欢蝴蝶。说奶奶年轻的时候给花灯上画的花鸟蝴蝶是整个老城东最好看的。但这硕大的城市里,鸟和蝴蝶越来越少了,他就不辞辛苦种树养花,想让这些可爱的生灵多来他们的小院转转。

    而奶奶与爷爷吵,也只是希望他不要那么累罢了。

    “嗯,好的奶奶。”程韵看着玉兰粗壮的枝干,悄悄与它告别。

    她看见奶奶满头的银发,正巧有一只光斑落在上面,在发丝间闪光游离,像落入凡间的天使。

    她以前不信神明,但此时,她愿虔诚祈祷。她还祈求温柔的风,祈求耀眼的光,祈求日月星辰,山河苍天,一定要让她的奶奶,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间,她向奶奶告别,上了网约车后给邵启铭发了个信息。

    大橙子:【我刚从奶奶家出来,我就直接打车过去哦。】

    几分钟后,邵启铭回:【好的,我刚开完会。如果你先到的话就直接进去,包间号是VIP-1。】

    大橙子:【好哒,不过我可能会迟几分钟。】

    我男人:【没事,不用着急。】

    刚回完信息,邵启铭便收到了甘雨送过来的会议记录和队伍基本情况调研的资料。

    邵启铭将手机放到一边,简单翻了一下报告问:“张指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我刚看到他了。”

    “好,我去找他。”

    邵启铭拿着资料与张指导员又单独做了简单的交流,顺利结束之后,他看了下手表,时间正好。

    “正好下班。”张指导员说,“走?健身去?”

    “不去了。”

    “啊?”张指导员惊讶地看着邵启铭。平时只要能按时下班,邵启铭必定是雷打不动在警队健身或做体能训练,今天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还有别的重要的事?”指导员问道。

    “嗯。”一想到即将见到程韵,他就忍不住笑起来,“特别重要。”

    “啊,差点忘了,现在要陪女朋友了。”张指导员提着公文包,笑着拍了拍邵启铭的肩,与他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门。

    “那……”邵启铭指着斜对面自己的办公室门说,“我去换衣服。”

    “嗯,明天见。”

    “明天见。”

    此时窗外华灯初上,晚霞如将熄的碳火,只留下丝丝猩红。

    邵启铭开车途中遇到了一辆小货车,打着双跳停在禁止停车的辅道上。他迅速将车停在附近的临时停车处,带着证件下车查看情况。

    车门敲了一会,车里的人才反应过来,开窗,露出苍白的面色,茫然地看着邵启铭。

    邵启铭拿出证件打开给男子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南城交警,这里不能停车。”

    “警察同志……我……我休息一下,马上……”

    男子的声音虚弱,听得邵启铭心中一怔:“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我帮你叫救护车。”

    “不用,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和我说说是哪里不舒服吧?头疼头晕吗?”

    “头有点晕,有点恶心,没什么力气。没事,可能是没吃午饭,之前也有过,我吃个面包休息一下就好了。”

    依据多年的经验,邵启铭感觉这不像是一时没吃饭引起的症状,担心耽误病情,他最终还是叫了救护车,告知对方司机的症状以及怀疑的病症。

    邵启铭拿了瓶水递给司机问:“可以动吗?你先坐副驾,我帮你把车开到前面停车位去。”

    “可以。可是……你……能开货车?”

    “放心,我是A照,不能开我也不会开的。”

    “哦对对对,你是交警,我还疑惑个啥……”男子说完,缓缓下车,“麻烦你了,警察同志,但我真不用叫救护车……”

    邵启铭将他扶到副驾坐好,说:“你这症状不像是饿的,还是给医生检查一下最好。”

    “我……”男子欲言又止,等邵启铭将车开动,才无奈搓着眉眼说,“求你了,我不看医生……我真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此时,邵启铭对男子的情况已经猜了个大概,工作多年,他遇到过很多类似的事。

    成年人的世界是孤独的,往往美好的都留给家人,无助与酸楚只能自己偷偷扛。

    他停好车,指着挡风玻璃下放着的照片说:“这是你老婆孩子吧?”

    “嗯。”

    “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工作,不就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该怎么办?”

    男子倏然盯着邵启铭,抿嘴沉默了。眼角泛红,两分钟后开始掩面抽泣。

    “哎。”男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孩子下个月高考,可我连大学的学费都交不起……他成绩不好嘛就算了,出来打打工。偏偏成绩又那么好,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啊……我也知道生病要看医生,可看病要花钱啊……我心里有数,也不是什么大病,扛扛就过去了,省点钱……”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吧。”

    “嗯。”男子依旧掩着面,点点头。

    “那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好了,他们才会好,不是吗?”

    男子沉默着不说话。

    此时,救护车赶到,男子很配合地让医生做了检查。听医生说要输液开药时,男子又开始拒绝。

    医生无奈地解释:“你这样很危险的,你看你血压都低到什么程度了?再这样下去命都没有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之前也这样过,不也过来了吗?不要,别给我搞这些……”

    “先不要担心钱的事好吗?”邵启铭坐到他旁边轻声劝,“如果命都没了,还有机会挣钱了吗?”

    一句话把男子怔住,他抬眼看了看邵启铭,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会,又看了看医生的方向。

    邵启铭趁机示意医生继续,并说:“钱我先帮你垫着,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说,咱先把病治了,早点回去陪家人,好吧?”

    邵启铭又说:“现在上大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有贫困生补助,还有奖学金,办法总比困难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这一句,只是简简单单,任何人都知道的这一句,男子却终于绷不住落了泪。

    “但是。”邵启铭起身,又说,“你刚辅道违规停车,罚款200元不计分。”

    男子一下子止住泪,哭笑不得地看着邵启铭。

    “罚款我帮你交了,好好配合医生,注意身体,知道吗?”邵启铭看了下手表,“我还有急事,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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