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韵到达工作室的时候,远远看见楼下香樟树下靠着一个人。那人也看到了她,直起身向她这里走。

    “程韵姐……”卢辉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

    “卢辉?你怎么来了?变样啦,都没认出来。”程韵打量了一下卢辉,黄头发染黑了,剪成整齐的寸头,隐隐看得见头皮。曾经随意宽松的卫衣变成了工整的白衬衫和黑西装,耳朵上的耳钉也没有了,整个人变得清爽利落,也比以前帅了。

    卢辉腼腆地挠挠头,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说:“这个,给你。”

    程韵接过看了一眼,是一张陌生的银行卡:“这不是我的吧。”

    “嗯,是我的工资卡……”

    “你工作了?你工资卡给我干什么呀?”程韵将卡往卢辉手里塞。

    可卢辉连连后退不肯收:“还你钱,直到还清你钱之前,卡都放你这,不然我怕我会乱花。”

    程韵只好停了一下说:“卢奶奶的现在怎么样了?后面还是要花钱的呀?”

    “不、不用花了。奶奶挺好的,你之前给的都没用完,都在这卡里了,剩下的我工作挣了慢慢还你。”

    “那也不行啊,你吃穿住也要花钱的呀,我不着急要钱的,等你攒够了再还也不迟。”程韵说罢,上前两步要将卡往他口袋里塞。

    卢辉动作灵巧,一个转身便避开了,连忙说:“公司包吃包住的,晚上我还能跑个外卖整点外快,你不用担心我,你就拿着吧,不然我觉都睡不安稳。我还要去见客户,我先走了。”

    说完,卢辉长腿一抬,跑得比短跑比赛时还要卖力。

    程韵穿着小高跟鞋铁定追不上,只好又看了看手里的卡叹了口气。

    不过他说卢奶奶一切都好,她就放心了。

    回到工作室,她一分也不愿耽搁,迅速着手开始画画。

    可画画这种事,有时也是需要灵感和感悟的。反复构思了好多遍,她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题。

    正在心烦意乱时,她接到了陆瑶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陆瑶在那头的语气如万年冰锥,直戳她的心窝:“程韵,你他妈为什么这么做?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尊重过我的感受吗?你以为这他妈是为我好吗?”

    程韵错愕地拿开手机看了一下来电人,确实是陆瑶没错,一头雾水地问:“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呀?”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陆瑶在电话那头是愤怒地哭吼,“我妈快死了!你为什么还帮她瞒着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别人?凭什么用自己的以为去认为别人?亏我还想着给你减轻压力,回家找爸妈借钱给你,合着你还偷偷瞒着我这么大事?”

    程韵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心跳得发虚,像个被冤枉的小孩,不知不觉已泪眼婆娑。

    “你知道我妈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她那么臭美的一个人……”陆瑶在那头哭到失声。

    骆凌凌一辈子爱美,追求品味,却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面目苍白,骨瘦嶙峋,像一具僵尸。

    她仰躺在床上,原本绝望又悲悯的眼神在见到陆瑶的一刹那变得柔软,嘴角稍稍动了动,说不出话,泪眼中尽是不舍。鼻子上的氧气管似乎满足不了求生的渴望,她像一只搁浅的鱼,张着嘴努力争取着每一口氧气。她知道呼吸一次就少一次了,因此每一口呼吸,都用尽了全力。

    那么一个坚强、高傲、追求完美、熠熠夺目的人,看上去风雨不侵,却在死亡面前,卑微得像案板上的鱼肉……时间流淌不为谁停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倒数永别。

    程韵沉默了一会,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有用。最后也只能一遍一遍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妈妈快死了……”陆瑶绝望地哭着,“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等死……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沉默哭了好一会后,陆瑶在挂电话之前说:“我休几天假”。

    程韵捏着手机,呆愣了好一会。

    她不知道当初帮忙隐瞒到底对不对,也不知此时此刻应该怎样安慰陆瑶,大脑嗡嗡的,空荡荡的,反应有些迟钝。

    直到脸颊上的泪痕变冷,一点一点开始发皴,她拿来纸巾擦了下脸,决定去陆瑶家看看。

    ***

    在此之前,邵启铭白天的时候接到了妈妈秦慕仪的电话:“下班早的话来家里吃个饭。”

    “你在南城?”邵启铭颇有意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今晚有没有空?你可比我还忙啊,妈妈找你吃个饭还得提前预约。”

    “嗯,不过下班会有点迟。”

    “没事,等你。”

    直到晚高峰结束,邵启铭终于下班了,看了下时间,平时这个时间,程韵应该也差不多快结束了,便直接给她去了电话。

    电话好一会才接通,听见程韵在那头没说话,邵启铭试探地问:“还在工作室吗?”

    “嗯……在附近……”程韵似乎不太愿意说话。

    邵启铭觉得不太对劲,关切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韵摇摇头,倏然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咽了下口水压住哽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话说了一半,程韵再次陷入沉默。

    “你等我,我马上来。”邵启铭急匆匆脱下制服,拽着外套就往楼下跑。

    张敬与他擦肩而过正想找他说些什么,刚说了“邵队”两个字,邵启铭就已飞速冲下了楼。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张敬一头雾水地看着邵启铭离开的方向。

    坐上车后,邵启铭这才想起来要先给秦慕仪回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

    电话接通,邵启铭没说原因,但秦慕仪在那头直言不讳道:“你是要去陪她?”

    邵启铭愕了一下,手在车子启动键上悬了几秒后才按下去,接着问道:“你知道了?”

    “这点事还想瞒得了我?”停顿了一下,秦慕仪的语气变得异常冷静,“我知道你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所以,还是别再浪费时间了。”

    原本打算开车的邵启铭有一瞬间的蒙圈,他蹙着眉干脆靠向椅背,反问道:“妈?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显,你们绝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你连见都没见过她,你怎么知道没有结果……”

    “邵启铭。”秦慕仪打断了他的话。她从来不喊儿子的全名,除非是真的很生气或者有些非常特殊的情况。

    听见秦慕仪这么叫他,他知道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严重,便没再说话,专心听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认定的事没有人能够改变。但是我告诉你,这份感情,你只有越早了断,才能将大家的伤害降到最低。袁娅若你不喜欢没关系,我不干涉你,但是那个程韵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跟你说不行,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如果我说除了她,别人我都不想要呢?到底是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起解决吗?”

    “邵启铭!”秦慕仪沉默了一下,压住心中最底层翻涌而上的痛,“如果你再问为什么,就是在揭妈妈和程韵的伤疤!分手是你们最好的结果。”

    邵启铭越听越不明白,他妈妈和程韵的伤疤?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不可能……你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知不知道,她就是小时候送我画的……”

    “够了,邵启铭!”秦慕仪实在不想提那些过往,干脆了断地说道,“我现在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件事上,我明确告诉你,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只有她绝无可能!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你做不到,就别怪我亲自出马了。”

    “妈……”邵启铭话还没说完,秦慕仪已经挂了电话。

    拿着手机回拨过去,秦慕仪已经关机了。看来他今晚必须回去当面问清楚了。

    他坐在车里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像被人裹住了保鲜膜,模糊混乱,透不过气。他又不禁联想到刚刚程韵的状态,隐隐觉得是不是和他妈妈有关。

    难道秦慕仪找过程韵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启动车子往程韵的工作室开。

    ***

    程韵接完邵启铭的电话后,下楼去隔壁水果超市买了一个果篮,精挑细选了6种最好的进口水果,象征一切顺利。

    回工作室的时候,突然开始起风,风卷树叶沙沙作响,天色暗沉不见星月,看样子又要变天了。

    温度开始下降,脖颈后渗入丝丝寒气。她将身上的薄外套裹紧,快步进了工作室,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影发呆。

    此时此刻,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焦虑、忙乱、委屈,还有些怅然若失。她总觉得有很多很多事要做,但全都无从下手。

    过了一会,远远看见邵启铭的车驶来,她拿起果篮往外走,临走时吩咐姜姜一会记得关灯。

    下了楼,邵启铭刚好停好车,见程韵出来,来不及熄火就下了车,一路小跑直冲她面前。

    程韵也加快脚步上前,与他在如月光般朦胧的路灯下相遇。邵启铭伸手接过果篮后,立在原地一寸一寸地盯着她的脸。她的眼眶有点肿,微微泛着红,一看就是哭过。

    “发生什么事了?”邵启铭急切地问。刚刚跑步的原因,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细微的喘息。

    “陆瑶的妈妈生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邵启铭闻言松了口气,将她拉近身前,一只胳膊紧紧地环抱着她。

    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着,隔着锁骨都能感觉到那种有节奏的震动,像快要冲破嗓子眼。温热的气息在她的发丝间萦绕,带着一种黏腻的不舍。

    程韵有些不解:“你这是……”

    “别动……”邵启铭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撩痒,“再抱一会……”

    越是抱得用心,越是舍不得放手。

    邵启铭知道,他完了。

    放手,那是不可能的。

    他真的做不到。

    就像当年他那么努力拉着摇摇欲坠的张警官的手,哪怕与他一同坠入高架桥下冰冷的地面,他也绝对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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