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诩在庙外站定许久,里厢一席谈话他全听到了,不过也只是冷哼一声。

    借势?

    倒是有意思了,除外那数年未曾往来的沈将军府,近几年也并未听说徐氏有人入仕,这小娘子难免不自量力?

    徐令仪轻提裙摆走出,站到他身边。“陆小世子。”

    陆诩眯眼望向她,极轻的说了一句,“你知道我?”

    “不知道,自己揣度的。”陆诩显然不相信,再瞥去一眼,就听她改口道,“听母亲提过。”

    他又不在意道:“说吧,何事?”

    “你也看到了,李家在扬州权势滔天,这事你也掺和了,由你来摆平最合适不过了。”

    陆诩绕着她打量一番。

    借势,原来是想借他的势。

    他颇有兴味的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觉得,你请的动本世子?”

    “我明白,像世子殿下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想必钱财什么的太俗了。”不等她说下一句,陆小世子却噎她话。

    “恰恰相反。”

    “什,什么。”徐令仪狐疑的打量他,不可置信道。

    他移开步,两袖甩到身后,“不瞒小娘子说,本世子缺钱。王府中门客无数,没有千金如何请的动?身为皇室中人,稍有不慎,性命休矣,拿不出万两谁替我卖命,世子我风流成性,美婢娇妾无数,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所以小娘子掂量掂量,能拿出多少?”

    她能拿出多少?!

    拜托!

    他这一通千万账的流水,哪怕是扬州第一首富殷家也经不住如此无度挥霍。

    她心中暗恨,思量道:“世子殿下,这话说得黄金千两,不如季布一诺,这样呢,我应世子一件事,只要不过分,我必为之。”

    陆诩背对她不语,让人猜不出心思,等了许久,才答应道:“好,徐家妹妹真是好大的口气,如此有情有义,我不信你只是为了一个盲女?我并非蠢物,不做亏本买卖,求我是一件事,还没算今日费心救你,这人情你欠大了。”

    徐令仪微微低头,脚跟碾着尘土,“与世子这样的聪明人同谋,不胜荣幸!”

    费哪门子心了,真是斤斤计较,老狐狸!

    “还没说完。”

    徐令仪脸上僵笑,静静看他。

    “你要我出面威慑李家,一定还有别的缘由,小娘子要说清楚,总不能莫名其妙被人当盾使?”

    少年阴沉的眸子还未落到她脸上,口中却不紧不慢的追问她。

    清风袭面,一片竹叶沉在少女肩上,她警觉地盯住他的双眼。

    早听母亲说陆家有个还未及冠的男儿,颖悟绝人,今日来看,拥有这般细腻心思的,的确不容小觑,要想与之交好,她万不能掉以轻心。

    徐令仪自知瞒不过他,考虑良久方说:“实不相瞒,那信我偷偷瞧过了,我不知道信中箴言再三让母亲交出手的是何物,对你们又有什么作用,但我猜,母亲有事瞒我,这事定与这些年徐氏背后暗流有关,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可又像顾及什么,未曾得手。”

    “背后的推手从未停歇过,李家便是他的筏子,我想着,若是世子出面,李家便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年,徐家表面过的相安无事,可谁又算得清,那是由多少血肉筑起的院墙,即便父母将她和阿姊保护的很好,半点风声也不肯透露,可几经波折下来,也很难不知晓。

    事已至此,这陆家世子猜到了几分已然无所谓了,依她看,那样东西,母亲必然会交出手,届时徐、陆两家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一条船上的人,自然得互相平衡好。

    陆诩心中思忖出几分,徐家从不提这些隐晦的事,只当她不清楚,可有想过她会装聋作哑?

    “小娘子一番推心置腹之语,是想将我结为盟友?你知不知道,兵行险招最是愚钝,若我便是对徐家下手之人,你当如何?轻信他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二人心照不宣,显然是上次一事,已经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了。

    徐令仪仰头望他,眸子清明如涓涓细流,“那我这番言辞恳切,可算棋高一着?”

    陆诩哑然失笑。

    “你为何怀疑这里边就有李家一份?”

    “且问世子,若要对付北疆莽人,舍近求远岂非上上策?”幕后之人的手还够不到这么远,在扬州唯有李家只手遮天,想借花献佛自然会拿徐家开刀。

    徐令仪伸手,夺目的光彩流过指隙,再睁开眼,便被一道黑影笼罩住,她面色微动,看清来人。

    阿渊隔开两人,有意无意的瞥向破庙里,“主子,他们叫人来了。”

    “走,去徐府。”

    四人离开破庙,待李府家丁赶到,李家三公子才敢勃然大怒,并扬言要剥了他们的皮!

    徐府中,徐清看着几人一头雾水,徐令仪见状就要开溜,拉着美人说要去换身衣裳。

    徐清颇有些不满的瞥向他们,脸色极度不好看,这一大早,卿儿跑出府与男子厮混,传出去还怎么嫁人!

    沈氏一言不发,等着那位小世子开口。

    二人的密谈,陆诩并未全数告知,只说徐家妹妹瞧过那信,来找他质问几句便罢了。

    沈氏转头,放下茶盏。

    徐清听完却坐不住了,日积月累的郁结在眉间浮现,他道:“可依卿儿的性子必然要深究。”

    陆诩扬手示意阿渊取出书信。

    “此事凶险,还望二位能将徐家妹妹托付于嗣荣王府,这也是母妃的意思。”

    沈氏摊在手中,信中唯有寥寥数语:

    徐家已成眼中钉,可将来卿托付于我,王府上下将以郡主规礼相待,林家那方王府尽已安排周全,望汝慎思。

    他们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即便沈氏早有此意,可她不是没问过女儿的意思,那牛脾气的丫头哪里肯去,如今他们夫妇再不舍,也得做决定了。

    徐清紧握双手,看自家夫人的意思,良久,终是沉重的叹了一声。

    世子殿下生性凉薄,又哪里理解的了夫妇二人的伤春悲秋,只是作为旁观者理性劝解他们道:“二位护得了她一时,可护的了她一世?晚辈此行已遭人盯梢,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察觉了,届时二位的考量不再重要。”

    沈氏阖了阖眼,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位陆家儿郎,沉声道:“卿儿那处,我自会去说,郡主之仪便算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嗣荣王府一日不倒,便护她一日,能做到否?”

    陆诩肃穆的对二人鞠了一礼,拢了拢手心,“嗣荣王府必不负所托。”

    徐令仪换了身简单的薄裳,踏着轻巧的尖尖绣鞋扒在门后。

    母亲这番话无疑是将徐家和陆家绑在一起了。

    女孩敛下眼里的沉寂,稍稍整了下衣襟,退了几步,才向屋中跑去。

    “爹爹与母亲,在商讨什么呢?”

    屋中人俱是看向她。

    陆诩几乎是一眼看出衣摆上的绣样,好看的眼尾微微上翘,盯得徐令仪有些局促不安。

    “徐家妹妹衣裳上的绣样,像是在哪里见过?”

    徐清出声解释道:“这丫头自小就喜欢瞎折腾,故而对各种绣法都知些皮毛,有时乱结合一通讨些新奇罢了,世子觉得眼熟?”

    “无事,只是觉得好看的紧。”

    徐令仪被他这么一夸,顿时觉得哪里不对劲,低头摆弄两下,又再转了一圈,也没见哪处不合适。

    夫妇二人又重新坐下,拉过女儿的手,温声商量:“卿儿,你不是常说要去见见外祖,你可想随两位郎君一同去汴京。”

    本来夫妇二人已经做好嘴皮磨泡的准备了,谁知她一口答应道:“当真!”

    沈氏怪道:“前几日,你不是打死也不去的?”

    徐令仪故作疑惑。

    “母亲方才不是说了,准许卿儿去见见外祖,从前提起,母亲都一口回绝,我可不能放过此次机会。”

    即便如此,二人俨然是失落落的。

    徐令仪不敢真去瞧他们,扯着那位温润世子的袖口溜到屋外,张口做出模棱两可的口型。

    有事儿。

    陆诩无意瞥见那对渲上水雾的长睫,愣了一瞬,正欲收回手的同时,徐令仪也感觉到由手心中传来一阵凉意,迅即五指一张,尴尬的别过头。

    阿渊恰好赶来,由于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的矜持模样,强忍面上不适,垂头立在一旁。

    陆诩气笑:“滚下去。”

    徐令仪眸子里的微红渐渐淡下去,一头雾水的望向只剩个背影的阿渊,回过神来才知自己竟然带他来到自己的小院,于是大大方方让人家随意逛逛。

    陆诩扶额,虽说他素来不在意那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可此女就一点不担心这事传出去,被人家唾沫淹死?

    而当她再去观察小世子的反应时,也自然而然顺着他的目光瞄了一眼那几株白薰草,远远瞧去,还有一团白色的毛球绕着花圃打滚。

    “三哥儿,过来。”徐令仪蹲下招了招手。

    三哥儿?

    白毛犬也学会悄悄瞥一眼,片刻才悠悠跑来。

    徐令仪抱起它,脑袋靠上前假装发狠的蹭了两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其实我并不十分愿意去汴京,可我知道,我留在扬州才是对他们不利,而嗣荣王府不一样,借亲王之势保我小命可比留在此处有用的多,你说徐家的女儿好端端的去汴京亲王府做什么,正是要令他们以为我这里有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的注意力才不会停留在徐家,如此你们还能顺理成章的拿到东西。”

    陆诩眉心微低,抬手覆上那一团干干净净的长毛,游袖长垂,却没有其他动作。

    “那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连嗣荣王府都不曾查到,我小小商户之女又从何得知?”

    “你如何就肯定嗣荣王府不知情?”

    “不然以嗣荣王府的滔天权势会任他人折辱?世子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取旧物?除非那人权势滔天,连你也无法动摇。”

    少年收回手背在身后,指尖悄悄搓捻住什么,随即冷哼一声。

    以嗣荣王府的权势,又怎会真的查不出来······

    日暮西沉,小院散出暖调的黄霭,算不上清明,可也别有一番意境,一张石桌,四张石凳,落英拥簇,生脆黄叶,窈窕佳人,安坐其中。

    徐令仪摆弄着手心的玉坠,钩在指尖,一圈,两圈,三圈······

    玉坠蛮横的撞上石桌,清脆有力的‘咣当’一声,便没了声响。徐令仪愣愣地打开手掌,却未被这一声惊回神来。

    陆老狐狸自说不便去李家,借她一物自证身份,可随便丢给她一枚破吊坠是怎么回事,类似这样形体的坠子,玉器行一抓一大把,若能证明身份便算了,这光溜溜的坠子,也没刻他名字,更没指明出处,这知府老爷能认的才奇怪呢。

    如若欺瞒她,必要他好看!

    亲王世子又如何,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言而无信。

    她必须在这几日内解决了李家,没了后顾之忧,再去汴京一探究竟,纸包不住火,总能查出这些事背后的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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