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仪直直往巷里走,走到头也没见着半个人影,犹豫再三,确认巷里没了动静才往回走。

    她方才的确与是看见了一名女子,身形与阿姊无差,不过荆钗布裙不似阿姊平日素颜素雅端正,或许是她日有所思看错了不成?阿姊此刻应当在润州才是。

    想了想,她站定不动,突然开口朝空气喊:“来人——”

    风声一动,扬起脚边不知何人撒落的香灰,影卫低着头,银色面具并未完全裹藏住下颚的疤印,“郡主有何事?”

    徐令仪见他一身黑色夜行衣出现在青天白日之下,顿时无言,提额指着他腰间的鸣镝:“我想借它一用,过几日就还你。”

    影卫手一挡,后退几步,警惕道:“郡主,此鸣镝乃我等影卫危急关头才可启用,不可随意外借!更何况……”

    “何况什么?”

    影卫突然扭捏起来:“何况……何况郡主心思缜密,要另作他用,定然是有别的打算。”

    徐令仪心虚地抽回手,她的确是有别的打算,在汴京这些日子她所探查到的远远不及陆诩所知道的,何况他又不愿多说,如今外祖见不得,她若是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母亲,母亲担忧之余定会全盘相告,她便能知道当年贞隐书院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要回扬州,汴京的人就不可能让她轻易回去,一面是想杀她的,一面是拼死护她的,若是就这般大摇大摆走了,只会给亲王府造成不必要的事端,若是手握鸣镝,她射向哪里,人就会往那里去,箭也同样会往那里去,声东击西,等他们反应过来,她早到了扬州了。

    她回味他的一番话,眉眼盈盈处发散出一股敏锐,“你想说我狡诈吧?”

    “……并没有。”其实有。

    徐令仪才走出两步,见他迅疾闪避,双手抱胸道:“不要就是了。”

    影卫自然不信,捂着腰间。

    正要走,有人突然跳出来,“郡主,世子有请。”

    徐令仪心里隐约不安,脑海浮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画面。“可是有什么要事?”

    “的确有要事,还请郡主快快回府。”

    影卫额角带汗,显然是收到消息就赶来的,不过眼下到底出了何事,陆诩这般着急?

    顾不得她多想,提了裙就奔走回去,不时又顿住步子回头道:“方才跟我出来的婢女,务必保证她安全回府。”

    影卫一愣,“是。”

    临到府门前,徐令仪兀然放慢步子,深吸一口气,她总觉得里面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揪着她的衣领,勒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在等着她,可心里就是难受的紧。

    有人在面前恭候:“请郡主到正堂。”

    徐令仪心里咯噔一声。

    正堂——

    若不是有要客,请自己去正堂做什么?

    她加紧步子,到了正堂却发现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平日敞开的门此时也半掩上,越是离屋头近一步,越是紧张,她缓缓推开门,一眼望见的却让她抑制不住落下泪。

    “阿姊——”

    徐静姝闻声回头,更是难免重逢之悲喜,潸然泪下。

    “卿儿,阿姊来了。”

    屋内众人不愿打扰,沉默看着她们。

    半晌,徐静姝拉开她,替她擦了擦脸颊。

    徐令仪看到林尉周,才奇怪道:“阿姊怎么看我来了?”

    徐静姝仍旧看她,只是嘴里说不出半句话来,有些呜呜咽咽的滚着喉咙。

    陆爻与秦妆相视一眼还是没说话。

    “阿姊?”

    林尉周上前扶徐静姝,见她摇摇头又重新站好身子,手却不放心的在后面等她。

    徐静姝似是酝酿了一会,眼眶又蓄满了泪,不愿落下来,交出一块令牌,声线颤抖:“昨日我才从扬州别了爹爹母亲,路上便听得家中噩耗,赶回家中时,已经来不及了……”

    令牌上刻有一‘宫’字。

    徐令仪似乎难以置信,哐哐砸下泪来,松了手后退几步,不放弃的又问了一句:“爹爹母亲呢!”

    “柳姑姑呢?!”

    无人应答。

    怎么会?!

    她不是已经来了汴京了?为何那群人不找她而是直接去了扬州?

    徐令仪狠狠咬着唇,一双眸中氤上水红色的月牙,“阿姊是亲眼!看到……的吗?”

    徐静姝忍痛点点头。

    “或许……”

    或许是看错了?

    徐令仪没法信,她与爹爹母亲辞行不过才隔了月余,怎么会突然就天人永隔了,她们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欺骗她!爹爹母亲一定还好好的在扬州等她,一定是是这样的!

    一时她夺门而出。

    徐静姝腹下绞痛,恐惧喊住她:“卿儿!”

    陆诩先她一步追出去。

    “我去看看。”

    秦妆焦急上前扶了一把徐静姝,只得望着门外。

    ****

    徐令仪忙不迭的四处乱撞,泪眼模糊失了方向,心口几欲碎裂,全身发酸发软,眼眶最酸,又酸又胀,一时撞翻了婢女手中的滚茶,浇地满手红肿起来。

    婢女不明所以只颤颤巍巍跪到一旁。

    女子却像是不知道疼,可她也跪在地上哭。

    陆诩让人退下,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一遍一遍耐心擦着她面颊糊上发丝的泪水,不知怎的,心里也跟着抽疼。

    他心想,抱着她吧。

    想着,便这么做了。

    陆诩轻轻拥住她,使她靠着自己的肩,“你要回扬州,我陪你。”

    霎时,陆诩又想到,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安慰她的,他面对她,向来是有愧的,早在他将她带回汴京时,便欠下了这笔债。

    他们明明知道,那样东西从徐府转移到汴京时,徐家便没了依仗,一个称得上是性命的依仗,所以才连徐令仪也一同带回汴京,偏偏就她不知情,将自己视作人质,以为来了汴京,那伙人的注意便会转到她身上,如此徐家便安全了。

    事实上,正是相反,徐家少了那样可以制衡对方的玉带,便只剩会说话的活人,他们务必会一并除个干净,少一个生事的人,对方被拿捏的把柄就少一份,徐家大势已去,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他将她带回汴京的那一刻,便知道有这个结果,却还是将她带了回来。

    陆诩忽然松了她背上的手,拉开距离,听她崩溃道:“陆诩……我没有爹爹了,没有母亲了,你带我去找他们啊……”

    “阿姊骗我,阿姊一定是骗我……”

    “可她从不会骗人!”

    那一刻,她眼里像是失去光彩,再望不到任何一块地方了,他开始害怕。

    上空有飞鸟哀哀叫唤——凄凄惨惨戚戚。

    陆诩捏着她的双肩有些有力,心中的苦楚不减半分,声音嘶哑交杂着一股狠绝:“他们的尸骨在扬州就地掩埋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一早便知道你的父母会落得如此下场,却还是将你带回来,是我故意瞒着你,也是我欠你的,你若悲愤欲绝,就找我报仇!”

    徐令仪听进去这一番话,狠狠瞪向他,一个冷战打回原形,眸中光芒再度弱下,自言自语道:“原来这便是天大的代价……”

    等她再度抬眸,一把短匕没入陆诩的右胸口,他垂头看过去,笑了笑,握着她的手使出劲,仿佛那个躯体不是他的。

    他任由血涔涔流到外头,又抽了出来,迸溅出一道花似的形状,将昏厥的人拥住,勉强撑着她站起来。

    刀口所在处贴着一颗滚热的心脏,更似一把锋利的刃,一节一节刺入旧伤。

    夜里,她才愿意醒来。

    床榻边,是她最亲近的阿姊。

    徐静姝眼角的泪痕还来不及擦拭去,便见徐令仪伸手替她轻轻抹去了。

    “卿儿,往后的路还长,我们不能如此消沉了。”

    徐令仪再勉强也扯不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动作落到徐静姝眼里,她不该小小年纪便承受这样的事儿。

    “阿姊,我会的。”

    徐令仪又在心中说了一遍。

    二人皆怕对方伤心,暂不敢提及此事。

    徐静姝拿起一碗药要喂她,徐令仪却看见床头还盛有半碗汤药,她伸手指道:“阿姊还好吗?”

    徐静姝安慰的笑道:“是安胎药。”忽地她又觉得有些可笑。

    竟是死往,也是新生。

    徐令仪这才扯开嘴角,“有多久了?”

    “才两个月。”

    她忍了一会,还是咽下喉间的悲楚道:“阿姊莫因伤怀损了身子。”

    徐令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可是再苦,却没能冲刷掉她心里的苦。

    “阿姊,你去歇息吧,不必管我。”

    “左右无事,我陪着你。”

    话毕,徐令仪眼里有氤氲上一层水汽,她突然别过脸抱徐静姝,“那阿姊陪我睡。”

    “好——”

    不多时,院内又呜咽响起一阵哭怆,时而又停顿下来,时而又抽泣起来,更像是一种动物待宰时发出的悲泣。

    徐静姝轻轻揉着她昏胀的眼,听她迷迷糊糊捂头喊了一句:“好痛。”

    于是将她揽在怀里,说上了许多话,徐令仪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可只听阿姊的声音,便觉得心里安静了不少。

    徐静姝见她难受愈加心疼,要说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只能等过段日子,好过些了再告诉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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