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诩自行处理好伤口,穿好衣裳走出屏外,见秦妆仍红着眼呆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在她身边坐下。

    秦妆突然开口:“此事是我与徐家的决定,却殃及了你与卿儿,是我的过错。”

    “时至今日,母妃还不愿说出真相吗?”陆诩冷冷旁观,见她嘴唇嗫嚅,不容辩驳道:“母妃还想拿出从前那套说辞吗?”

    秦妆抬眸一愣,面色逐渐难看起来,眼前之人明明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可是如今怎么会感到如此陌生,陌生到她几乎不认识这个儿子?

    “九如,你还在怨我们当年将你送走,是不是?”秦妆难得露出疼惜的神情。

    陆诩避开她的手,二人之间像是隔上一道屏障,再不似往日亲呢。

    秦妆暗自苦笑,心里有了答案。

    帐内一缕一缕散出的安神香也没缓和得了四周紧张又低迷的气氛,囫囵叫人烦躁起来,可如今这一切又何尝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九如,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们将你送出府实在是有苦衷。”

    陆诩冷笑道:“苦衷?是我五岁那年,父亲要将我打死的苦衷,还是为了让我躲避杀害,不得已将我送出府的苦衷?又或是,恩将仇报逼的义父自刎的苦衷?”

    秦妆惊惧。

    “我鲜少回府,数月前班师回朝,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彻查这些年府中发生的一概事由,却意外牵扯出贞隐书院,可母妃那时是如何回答我的?说是因为圣上猜忌陆家,才屡次要我进入书院,你们十分不愿,故而驱逐我出府,才安排义父教养我,此话几分真切?”

    “此话当真!”

    陆诩叫‘好’道:“当真,后来母妃又要我去扬州徐氏手中取一物,那信件虽未过多言明,可结合我手上证据来看,圣上分明是有把柄在你们手上,那枚玉带,只能是圣上之物,这些年来,圣上屡次安排刺客进入王府,却找不到那样东西,所以在徐令仪来到汴京后他们又试探了一番仍未有结果,就继而把目光转到徐氏,故而这一月以来,暗卫连半点风吹草动也无从察觉,徐氏明知此番在劫难逃,任要费劲心力保全这样东西,可是任我如何查下去,也无从得知,当年发生了何事,这东西才落入徐氏手中,才让圣上不惜耗上数年对付王府,才让你们将我驱逐出府,才让徐氏舍弃性命护女儿周全,我能得知的仅仅是,这一切都与贞隐书院有关系,与那些失踪的幼子有关!我说的可有错?母妃!”

    当年,陆爻不惜背着‘严父’的骂名逐他去军中历练,又私下安排义父陈邻教导他习武,授他六艺,授他学识,在他几乎将他视作自己的生身父亲时,又残忍的告诉他,自己只是为了陆爻的恩情,陆爻一面惧怕陈邻占据了他作为父亲的位置,一方面良心上也自知过不去 ,猜忌重重下逼得陈邻不得不自刎谢恩。

    陆诩不明白,既然当年已经做出了选择,还后悔什么呢?

    至少,那一副‘冷漠无情’的恶父形象已经成功刻在他心里了,不是吗?

    “可你父亲他……”秦妆还想解释,被他打断。

    “够了——”

    陆诩平复心下的不忿,胸口的伤隐隐作痛,“母妃,我今日累了,沈姨母之事,你也莫多想了。”

    阿渊守在院外,见里头出来人,才迎上去,面上颇有些冷峻,显然是听见里面方才的争吵了,正替主子不平。

    秦妆走下一层阶,险些摔了一跤,她望向及时扶住她的阿渊,问道:“你也觉得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处,是不是?”

    阿渊退了一步,垂头道:“属下不敢置喙。”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可殿下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阿渊突然抬头驳斥道,随即叹了口气,“属下失言。”

    “你知道什么都和我说吧。”秦妆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坐下。

    “王爷与王妃以为将殿下送入军营送到师父身边便能保证他的安全?反而,军营才是危险汲汲!”

    “你这是何意!”

    阿渊讥讽的看向那屋子,“王妃又怎会知晓——殿下八岁那年被刺客拖到暗林鞭杀,若非师父及时赶到,早就丢了性命,同年,他旧伤未愈,被人推入河中,彼时他还不识水性,捞上来时已气息半绝,整整烧了五日,咽服无数药草才从鬼门关拖回来,这些年,我跟随殿下出生入死,不曾见王府过问他一句,敢问王妃,你们深远的大计可曾有半分是为了殿下着想?又何必怪殿下性子淡薄,不与王爷亲近,如今的局面,在我看已然是最好不过了。”

    秦妆起身有些没站稳,心里升腾出万分怒火,难以置信道:“九如在军中有陈邻照料,怎么会!”

    当年,陆爻与她说,九如在军中颇得赏识,是举世无双的大男儿,自在逍遥,无比快活,这才令她放下心,她也没再过问,可是为何,自己不多问问呢?不敢吗?

    阿渊正中她的心思:“王妃不正是因为猜到殿下的情况却不敢打听而觉得恼怒——”

    “阿渊!”

    陆诩站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隔的像是远在天边。

    秦妆心如刀绞,想靠近他,“母妃不知……”

    陆诩俨然站在那,白袍渗出一点猩红,于他而言,这点血无关痛痒,毕竟最难过的时候,他也独自挺过来了。

    见他后退的动作,秦妆不敢再上前,只能立在原地,听他生分道:“今日是阿渊多嘴,母妃不必放在心上,请回去歇息罢。”

    阿渊自知犯了大忌,跟着陆诩回去。

    到屋中,他跪下,身子板直,奉上一把剑:“但凭主子处置。”

    陆诩抽出剑搭在他颈上,目光冷冽比脖子上的剑还要让人觉得心寒,他唇角讥笑,似活生生断了燕尾的冰刃:“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迟来的都是多余的。”他松了手指,身形忽地消失,坐到地上,“下去领罚吧。”

    阿渊退了出去,临走前又看了他一眼。

    秦妆风风火火闯到陆爻所在的屋子,众人见状,忙的逃离战场,他们从未见王妃如此大的气焰,手里的活计也不顾了,飞也似的逃离,顺带上了门。

    “陆爻,你当年是怎么和我说的,说九如在军中得了陈邻庇护,何等逍遥快活,为何我所知道的,是我的亲儿子几次三番遭到毒手,险些没保全性命!”

    陆爻面色大变:“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果然叫我说中了不是!九如是我十月怀胎拼死诞下的麟儿,你不心疼,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心疼,陆爻,我只问你一句,九如被鞭杀几欲垂死,这些事你是否一概知晓!”

    “你……”

    “住口,你只管回答我的话?”

    “知晓。”

    秦妆平日的温婉刹不见,面如土灰剑指陆爻,“他难道不是你的儿子?”

    陆爻不再遮掩,又担心她伤到自个,将剑抢过来,“我的儿子我又怎么能不心疼,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担忧,依你的脾气,势必要放在身边亲自照料,可那样,圣上就会将他视作你我的软肋,愈加迫害你我乃至全府上下的性命!若到那时,书院那些幼子性命如何清白?何况从前徐氏夫妇并不愿让当年的事浮出水面,你我手里更是空无一物,如何叫天下人相信你我的说辞。”

    当年,徐氏为自保,将东西带去了扬州,又利用亲生骨肉来劝服他们,因此他们才受制于人,只能学着自保,遑论嗣荣王府权势滔天都应对不来,扬州那的情况理应更糟。

    “报应不爽!”秦妆无力的摊坐下来,双目通红,“可如今他们二人用命偿还了。”

    陆爻似乎也有些疯了,斩断了桌案:“那便够了吗!一百多名幼子的性命,岂是两条人命就能偿还的完的?”

    若非他们隐瞒当年之事的真相,何至于让上百条人命惨死,早在他们洞悉到皇帝建书院的目的,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你要做什么?”

    “让它真相大白,慰我百子——”

    “怎么做?”秦妆蹙眉道。

    “你想,圣上要找那枚玉带,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是证明他的物件。”

    “你想,玉带在扬州数十年,为何这些年汴京增派过去的人手死伤无数而他们二人一直无事,为何自玉带落到你我手中,那些人便停手了,因为圣上拿它一定有别的用处,他也怕。”

    秦妆没想明白:“怕什么?”

    “怕狗急跳墙。”

    怕他们毁了玉带,或许圣上也在找另外一样东西。

    陆爻蹲下身问她:“玉带在何处?”

    “一直由九如保管的,眼下,他正在气头上,此事先搁置吧,我需去扬州一趟,或许沈妹妹还留着什么东西?”

    另外,她也想去同沈时珍说说话,数年不见,再见竟成天人永隔,哪怕最后一面她们还是因为此事闹得不愉快分开的。

    人生苦短,有太多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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