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虽然多年跟着沈知予偏居小院,但毕竟是姜夫人一手培养出来的,虽然有时候爱哭鼻子,但人还是聪明能干的。

    跟着请来的帐房伙计学了几天,就大概掌握了开店的整体流程。

    定了店铺、找了绣娘、有了规划,接下来的步骤便不需要沈知予事事亲力亲为地参与,大多数常规事务都能交给映月来处理,只有些重大决策要留给沈知予来拍板。

    沈知予眼看着成衣店一事尘埃落定,各处齿轮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便放下心来,又换上一身官服上朝去了。

    她才堪堪获得上朝的资格不久,许多事务听着还是懵懵懂懂,但她努力厘清各方势力倾向,每日着实是一番苦劳。

    今日所议仍是赋税改制一事,皇上力主改革,但朝臣反应平平。此事已拉锯数日,今日差不多要给出一个结论了。

    按照现行律法,土地所产作物尽归土地之主人,往往为豪强世家,由豪强世家以一郡一县之名向朝廷上缴赋税,而并非以个人名义。

    此事往前追溯还是先帝开的先河,先帝怜惜一同打天下的将领居功至伟,同时为了抚恤背弃前朝向新朝献忠的世家,大手一挥就将当地的治理之权统统下放,让各地都能自给自足。

    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能共苦不能同甘者甚多,政局稳定下来之后,早已不复当年互帮互助的团结风气,将赋税中饱私囊者屡见不鲜。

    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朝廷只能负责各州节度使、刺史的任命,地方上具体如何管辖几乎是个黑匣子,对于内部官官相护的监管措施可以说是聊胜于无。

    谁又舍得把已经进了自己荷包的银子掏出来呢?

    于是帐是越报越少,国库的钱也是连年缩水,几乎只能勉强发足百官的俸禄,如堤坝水库等重大利民工程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几乎都是靠着前朝留下的底子勉强支撑。

    先帝晚年已经着手削弱州郡内部的势力,但是规整天下的宏图才开始了不久,就中道崩殂,只留下幼帝和一片偌大河山。

    如今李赫又重提此事,正是有收归国库、励精图治之意。这样大的国事定夺,以沈知予的品阶,只不过是能在旁边站着默默听着,万万没有发言的能力。

    翰林院大学士高世腾道:“若是没收各地的自治管辖之权,各处琐事都要交由朝廷人员办理。我朝官员即使算上小吏,也才数千人,如何能管这广袤万顷之帝国?还望陛下三思啊。”

    李赫道:“现在管事的是什么人?全部收归朝廷重新编号不就好了吗?”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陛下!各地行政人员何止上万,如果全部收归朝廷,国库如何发得起这么多的俸禄?”

    李赫道:“那就将朕的私库拿去!百姓能吃糠咽菜,难道朕就必须得大鱼大肉吗!”

    前面顿时哗啦啦跪倒一大片,口中高呼“陛下保重龙体。”

    户部尚书须发皆白,看上去颤巍巍的,已经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就算将陛下的私库全部拿出来发工钱,要养活这么多人,也是杯水车薪啊。”

    一些潜台词自然是不会在朝堂上明晃晃地出现,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朝廷、国库是没钱的,而豪强世家历经多年积累盘剥,说句富可敌国并不是空话,而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要管理地方财政、人事、治安所需的庞大力量,朝廷养不起,只有世家才能养得起,这就是他们肆无忌惮的底气。

    如果强行收回管辖权,当地出了什么岔子,发生反叛、民怨沸腾,被口诛笔伐的也只会是皇室而已。

    李赫看向一直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张宰相:“张宰相如何看?此事是否可行?”

    张宰相无端被点名,思忖片刻后道:“此事细思确实有益处,但是需要结合现实情况从长计议,不宜操之过急,免得造成民间乱象······”

    张宰相混迹官场多年,早已经历练成了一根老油条。他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慢慢商讨就能得出结论的,而单纯是两方势力之间的碰撞。他年事已高,只要再撑几年就能顺利致仕,归隐山林去享清福了,犯不着淌这趟浑水,因此只要含糊其辞,不显得自己太不称职即可。

    李赫冷哼一声,但也没法让张宰相下不来台,敷衍了几句。

    他高声问:“既然都说此事不可行,有谁敢请命替朕办下这件事吗?若是办成,加官晋爵不在话下!”

    台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开什么玩笑?一边是势力盘根错节的世家,一边是羽翼未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随时都可以更换的小皇帝,谁会冒这样的风险?也只有沈知予这种本来就隐姓埋名走钢丝的人,敢下这种豪赌。

    沉默地听了半晌早朝的枢密使高世达掀了掀眼皮,无波无澜道:“此事日后再议吧。我夜观天象,近日不宜大动干戈。”

    李赫不依不挠:“那何时才能提上日程?”

    枢密使高世达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皇帝意图推行的改革在他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风水合宜之时自然可以。”

    李赫怒极反笑,这不就是看他心情的意思?

    而群臣却跪倒了一大片,恳请道:“陛下,切不可逆天而行啊!国祚事大,万不可任性己见!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李赫虽然身在至高的龙椅之上,却感到浑身一片冰冷,从手指尖到头发丝,无一处是温热的。他是如此举步维艰,想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如愿。台下的这群人,看似是在跪他,实际上是在捆绑支配他。

    朝臣一副他是祸国殃民、不劝动他誓不罢休的架势,他难道还能让自己成为所谓“昏君”不成?

    他干涩地挤出自己的声音:“既然如此,此事就容后再议吧。”

    “退朝——”连绵不绝、交织成一片的声音宣告了此次早朝的结束。

    沈知予看出来李赫的心情低落,紧紧跟了上去,同他一起进了御书房。

    沈知予看到他的脸色铁青,方才觉得“低落”还是自己想象得太简单了,说是“震怒”倒还更恰当。

    李赫在御书房来回踱步,突然停下,一脚踢翻了角落里的珐琅彩花瓶,价值连城的花瓶就这样倒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咬牙道:“朕难道就什么也做不成吗?一辈子当个没用的傀儡?那朕算什么?”

    沈知予一惊,现在正是青天白日,且并没有屏退闲杂人等,这话传出去可有麻烦了。

    她不得不出言提醒:“陛下,慎言。”

    李赫只是苦笑:“连你,也要劝朕慎言了。这偌大的皇宫,还有一处属于朕自己的地方吗?”

    沈知予非常清楚,说什么“从长计议”之类的套话并不能安抚此时李赫内心的怒气。

    她冷静但几乎有点放肆地试探她同皇上的边界:“陛下,还记得我们俩的约定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小不忍则乱大谋。勾践尚能忍辱负重,陛下怎么能因为一时意气而功亏一篑呢?”

    李赫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是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他闭上眼:“喻爱卿说的对,是朕鲁莽了。下次无万全之把握,朕绝不再打草惊蛇。”

    李赫将绳子穿着的一尊木雕交给沈知予:“你去万花楼找花如黛,就说是‘暗处之人’同她联系了。”

    万花楼的花如黛?虽然沈知予向来洁身自好,并不出入风月场所,但是毕竟跟同僚们朝夕相处,也知道万花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秦楼楚馆。万花楼最以价格高昂著称,环肥燕瘦无所不有,是达官贵人的最爱。其顾客往往豪掷千金,自己财力不够、地位不足的人,进了万花楼这销金窟往往感到怯场。

    而沈知予也确实听说过花如黛的名号。这万花楼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最受追捧的就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花如黛正是最近风头正劲的花魁清倌。

    陛下身在皇宫之中,无故不能出行,什么时候跟秦楼楚馆的清倌搭上了联系?沈知予非常好奇,但不敢问。

    沈知予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本朝规定,朝中为官之人不得进出烟花之地。达官显贵们是没人能动他们,要是微臣被同僚见到,被参了一本怎么办?”

    替皇上跑腿归跑腿,多一场牢狱之灾可就没有必要了。

    皇上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要遮蔽身形偷偷去啊。谁还能光明正大去不成?”

    沈知予只能心中腹诽,面上不敢显出一点,只得乖乖领命下去了。

    每日早朝上就这么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即使遮蔽了身形,就能完全认不出来吗?

    沈知予不禁叹了口气。她的名声,已经有了“跟陛下纠缠不清有龙阳之好”的桃色传闻,要是再加上“夜不归宿出没烟花之地”的流言,“喻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色胚”这样的论断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李赫到底在万花楼藏了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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