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素有宵禁,这万花楼前却灯火通明、车马喧嚣,周围可见零零星星在巡逻的金吾卫兵,却无一人来制止这等明显违反宵禁规定的烟花之地,可见所谓律法规定只对平民百姓奏效,丝毫也奈何不得这后台了得的万花楼。

    楼里人声鼎沸,正厅是赌场,围着一群打着赤膊大声吆喝的男人,场面热火朝天;二楼是分隔开的小隔间,隔音效果极好,在外面什么也听不到,里面在做些什么事情也是不言而喻了。

    人到了万花楼前,沈知予才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干的事情是多么“惊世骇俗”。

    她沈知予,堂堂探花郎,两袖清风为官数月,丝毫没有积累下什么钱财,穿着分外寒酸的素袍,捏着皇上补助给她的一锭金子,瑟瑟发抖地站在全京城最大的秦楼楚馆前,要去点当下最当红的花魁清倌!

    进一步身败名裂,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不,是被陛下惩罚到粉身碎骨。

    负责接客的老鸨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浑身挤干净都没有二两油水的穷酸货,但是依然保持着客气而礼貌的微笑,让沈知予不由得开始感叹万花楼的职业素养。

    老鸨问:“今日客官远道而来,万花楼蓬荜生辉。贵客您可有中意的姑娘?或者老奴给您安排一个?”

    沈知予道:“我想点花如黛姑娘。”

    老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是在不好意思,花如黛姑娘今日正好休息,新出来的几位姑娘也是知情知趣,丝毫不逊于花如黛,您看······”

    沈知予捏住袖子里的那锭金子,不着痕迹地在老鸨面前“不小心”亮出来了一下。

    老鸨两眼直放精光,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尊重姑娘们自己的意愿。且待我替客官您去通传一番,客官如此芝兰玉树、超凡脱俗,定能得到花如黛姑娘青眼的。”

    玉树临风的是我,还是我手里的这锭金子?沈知予心中无语。

    沈知予道:“麻烦告诉花如黛姑娘,我是‘暗处’一直倾慕于她的人,只愿同她叙一叙旧,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老鸨见怪不怪,这些男人见到人之前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见到人之后个个都失了理智和道德。总归是金主,这种话听听就好了。

    老鸨进去通传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片刻,有小厮领着她去了顶楼。一路上轻纱缦帐,幽香扑鼻,耳边隐隐有弦歌之声,倒是别有几番琴棋书画的味道。

    花如黛之所以备受权贵追捧,是因为她有三绝:容颜一绝、诗词一绝、歌喉一绝。这样的女子,表面看上去跟官场没有一点关系,皇上要她来找她是有什么深意呢?

    沈知予推开最后一道门,一阵香风袭来,饶是沈知予身为女子,在内宅见过无数美丽女子,却仍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惊,浑身一震。

    一冰肌玉骨的女子居于主位,身着轻纱,容颜夺目,风姿娉婷,神情不显柔弱而显倨傲,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沈知予还未开口,就听得她流水般悦耳的嗓音道:“公子他,可有什么消息?”

    公子?难道指的是皇上吗?皇上难道没有告知这花如黛他的真实身份?

    陛下啊,派我来执行任务之前能不能多讲点背景介绍?别让我在这里现场开始猜谜啊!

    沈知予面上不动声色,故作深沉道:“哪方面的消息?”

    花如黛却并不打算跟她绕弯子:“比如,公子他打算什么时候替我赎身?”

    这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沈知予的脑子险些宕机,她的脑海中已经脑补出了圣上鲜衣怒马时救佳人于风尘,从此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但当时的皇上苦于有皇位要继承,因此不得不同这位花小姐挥泪惜别,并许下将来为她赎身明媒正娶的海誓山盟。

    但是此时皇上因为身在高世达的监视之下,无法同这位花魁传情,因此就派她来当个人形鹊桥?

    沈知予顿时感觉五雷轰顶,这要怎么回?皇上可是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过!

    沈知予仍是状若平静道:“公子正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家中情况比较复杂,不便细说。但是请您相信,他并未放弃您。”她含糊其辞,试图从花如黛的嘴里套出更多的消息。

    而花如黛只是轻轻喟叹一声:“我如何不知道他家中势力繁杂难以下手?寻常人家的少爷哪里能随随便便就掏出五百两白银呢?”

    沈知予闻到了一阵八卦的气息。

    她非常好奇这二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哦?这我家公子倒是没有透露过同花小姐结识的契机呢。”

    果不其然,花如黛开始回忆往昔岁月,似乎已经沉浸到那一段美好记忆中。

    “两年前,我父亲欠下巨债,畏罪潜逃,母亲不堪讨债人侮辱自尽了,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我。那些人说要把我卖到军中,让我日日只能待在红帐子里任人挑选。正在争执之时,公子如神兵天降般出现,替我出了五百两白银赎身,从此我不再欠任何债务。”

    “他说他是京城人,急着回去处理家事,一时不方便带上我,若有急事可以找他在万花楼的熟人。还同我约定暗号,若报上是‘暗处之人’就能认出彼此。”

    “后来我去了万花楼,却被告知公子相熟之人已经横死了。我又没有别的亲人,当时年少不懂事,见这万花楼开的工钱高就应承下来,日复一日的,就到如今了。”

    花如黛似是回忆起这些年的种种心酸,双眼蒙着一层雾气:“直到今日,才终于等来了公子的消息。”

    沈知予不禁咂舌,按时间线来算,两年前皇上才十三岁,应该是那次云游江南时刚好遇到了花如黛。

    宵禁也不能管制的万花楼、两年前的皇上让花如黛去万花楼、如今皇上又让她独自前来且没带任何守卫······

    所有的线索串联到了一起,一个推论浮现在沈知予脑海里——万花楼有一部分皇上的势力,至少有一部分皇上的人。

    花如黛这傻孩子,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还眼巴巴地等着“公子”回来救她呢!

    要不是花如黛最近高踞花魁之位,炙手可热,皇上恐怕想不起来两年前还埋下过这么一颗棋子吧。

    沈知予不知道该作何表现,该亲热还是该冷漠,只能干巴巴道:“没错,我家公子确实一直没有忘记姑娘。”

    花如黛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仰头一饮而尽:“既然不是为了给我赎身,那专程来找我是为何?”

    沈知予也不能一直和稀泥,决定抛出一些信息:“我家公子跟枢密使高世达素有恩怨,敢问姑娘可知道高世达的一些消息?”

    枢密使刚愎自用、喜怒无常,应该全世界都跟他有仇吧。拿他来编借口应该不会有泄露皇上身份的风险。

    花如黛沉吟半晌,笑了:“消息自然是有的,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想问这位小郎君的问题。”

    沈知予道:“愿闻其详。”

    花如黛轻轻巧巧地问:“你为何要女扮男装?跟公子又是什么关系?”

    冷汗顿时浸湿了沈知予的后背,她怎么看出来的?她明明用了特别的易容药水,此前从来没有人叫破她的女子之身,就这样被花如黛识破了?那她才刚刚开始的为官之路要如何是好?

    冷静、冷静、再冷静。毕竟她才是联系皇上和花如黛的唯一桥梁,只要她合理对信息进行加工改造,再坚持一段时间不是问题。

    沈知予适当地露出了慌张之色:“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花如黛凉凉地睨着沈知予:“我混迹欢场这么多年,难道连眼前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不得不说,你的易容确实做的逼真。但是起居仪态方面,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你的女子之身,但是对我来说是显而易见的。”

    花如黛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跟公子之间,是什么关系?”

    沈知予攥紧拳头,脑子里已经规划好了东窗事发后逃之夭夭的计划:“我同他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不过是他的下属罢了。”

    没想到花如黛的表情却骤然松弛下来:“算你还肯说实话。”

    沈知予更是不解:“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花如黛道:“你虽然已经十六七岁,但是还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如果跟公子有过什么苟且,绝不会是现在的少女模样。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会被公子看上的模样。”

    说到这里,沈知予才琢磨出来话里的酸味。敢情还是把她当假想敌,给她示威来了?

    沈知予无奈道:“豪门深似海,岂是我这种人能期盼跳过的龙门?”

    而花如黛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至少你还是完璧之身,还能清清白白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沈知予疑惑,她不是清倌吗?怎么对这事如此在意?

    听得花如黛继续讥讽道:“说是清倌,身在此等泥淖之中,就真的能保住清白吗?我真嫉妒你能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站在这里,而不必苦心学习如何用鸡血来冒充处子血!”

    沈知予想安慰安慰她:“我家公子仍然记得姑娘,只是一时抽不开身,假以时日一定能迎姑娘过门······”

    花如黛却笑得更惨然:“以他的门第,以我的身份,怕是连当个侍妾都难,更别说是明媒正娶了。但即使是当个侍妾也愿意······”

    沈知予已经听不下去这番情深意切的自我剖白,找准机会把话题拉回了正轨:“所以,枢密使高世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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