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大元城最静谧的夜,岸堤两旁,牛筋草、厚皮菜、紫花地丁、通泉草、地鹳草、附地菜、猪殃殃,婆婆纳亦默默荣销彼长,除了一艘船正在湖面上摇晃。

    船内,檀香桌上的蓝黄釉茶具如水般冰凉,船外,忠玉领两个内侍站在船头,船夫像聋了一样不闻外事且各司其职。

    船在水上无目的地漂泊,很久、很久,有雨落入河中沙沙作响,一阵又一阵的船桨击水声,总能把船内人语掩盖。

    陈鉴自船窗里遥望漫无边际的镜雪湖面,举釉杯啜口茶,哑然失笑道:“我明白我的心机不如你,所以最后败给了你。”

    “心机?”坐在他对面的陈询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心机不如我败给我——不,你错了。面对外敌、叛贼,刮骨疗毒,壮士断腕,作为陈氏皇族子孙这种拼死劲头你我皆不缺,你败给我,是因为天下那所谓的正统,而你囿于身份缺少了自信。”

    他屈身近前,目光从他脸上凌厉地扫过,“天下人都会诟病等级歧视,尤其那些寒门子弟,一边对鄙视权贵,一边却不忘追权逐利。在他们眼里,高贵的血统才值得俯首为瞻。我的母亲出生赫赫有名的门阀世家,又是名满天下的书香门第,而你的母亲出生蛮夷,是不名一文的清寒小户,他们怎会愿意接受你为太子并对你下跪伏拜?而先帝一意孤行,只想将最宠爱的儿子推上皇位,以此来对抗历朝历代的法度规矩、铲除异臣,他们又怎么会甘受其辱?”

    他又直起身,“你的母亲很聪明,她看清人的心理,她知道如果你做了太子却无臣民支持,故太子理的命运也是你的命运,为此数年来她尝试拉拢权臣、武将,尝试获得他们的认可,却都在阴差阳错间失衡、失势,她唯一得到的是君父的真心,也曾单独与我见面请求我放过你、并为你谋了个好去处,只要你循着她的安排总会一世无忧、谁知你却在先帝故去后为了青砚与我抢夺皇位。”

    水雾氤氲在陈鉴眼中,却强忍住没有流出来,“你在侮辱我?”

    “我没有侮辱你。”陈询摆首,松开他的手臂,扬起轮廓分明的脸庞,“我是对你陈述一个事实。此前,你学吴太伯避让储位与我,有时我也在想,我被立为太子后立即娶青砚,为什么老天如此厚待我?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运气很多得力于我的出生,并不是那些大臣多么看重我。崔氏、吴氏、裴氏选择我,是因为我有李氏的血统,他们与其他士族一样,李氏的名望才是他们想要依附并想融通的。章令潜将青砚嫁给我,也是因为我的出生和太子位。而你的出生与我完全不同,仅此而已——所以,我不是侮辱你。”

    “事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不待陈鉴说话,陈询继续道,“你做事只求速进,却不讲究适度和时机,轰轰烈烈开始,草草率率收场,甚至不考虑后果,是你每一次与我对抗时采取的方式。你又过分相信李垣,一个屡屡投机的风流书生,自以为会写几首诗便能辅佐你夺天下。你可知,世事不在大小,而在人心。还有栾庆,你深知他心肠毒辣、为人乏善,却将他放在战场前沿,他每次取得胜利,将所捕获的俘虏全部杀掉,所以去年底与高堂杰在越州一战中,他被自己的手下砍了头。那些俘虏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他们参与叛乱多半是受人蛊惑,或是为了父母妻儿有口饭吃。他们是一条贱命,可他们却是为了活下去才站在刀枪前,你只知听李垣、栾庆的话,任由他们残害降俘、搜刮民财以致失去百姓的支持。”

    “还有一个顶顶重要的原因,自中原建立王朝以来,有过分合,但终归于大一统,且统一是万邦子民的心愿,无论是中原人还是居住在中原的其他种族,对大一统得渴望从未消失过,原因何在?只有自身强大才能实现安邦定国。何为强大?国大人多且物源丰富,君王开明且臣民咸附。我朝前几代君王皆沿着这个愿望施政并取得功绩,所以开国六十余年内政清明、礼仪宣化、商贾繁荣,哪怕其中有过几次叛乱也都被平息。今日之混乱不外乎是少些贪欲臣子挑起,但从这两年一战再战的结果来看,天下子民渴望安稳、主政者寸土必争,为此中原大一统仍是主流。朕随大流,而你逆大流,谁胜谁负开始已经注定。”

    说到这里,陈询发出幽长的叹息,“《夜当归》是我曾在战中写过一首诗,隔了这样久,我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些将士抱着怎样的心情拼死奋战,他们都是血肉之躯,如果不是抱着对家国的期待,如果不是为了家国安宁,他们何苦弃守家园直面生死。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

    陈鉴嘴角浮现苦涩,看了看放置在陈询身侧的青锋宝剑,自嘲:“我明白了。你是向我展示你的的悲悯之心、你如何获取天下人的支持。然后你也会说,你当初攘权监国,然后登上帝位,全是为了苍生大义,是不是?所谓成王败寇,你现在是王,我是寇,他日史书笔载,我会和二哥一样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而你可以操控权柄,将自己在史书写上灿烂的一笔。”

    “事与人会,福至心灵,全在乎天意和命运。你既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为什么还要讲不堪入耳的话?自古以来,天下的事如出一辙,循规而行,你左右不了,我也左右不了,又何必说得如此直白?当初我被群敌环伺,期待与你阋墙御侮,可你偏要与我争高下。你放心!我定将竭尽治理鄣朝,辟土四面,拓地千里,气吞山河,奄有四海,开万世之基,会比君父做得更好,使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达者有所依归。我更不会让史官故意抹黑你,只有一点,你为了青砚回到上阳,不觉得你的志向上不了台面?”

    这是陈鉴最大的痛。如果当初娶了章青砚,他真不会与陈询争天下。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章青砚时她说的一句话:今时今刻,我与你的悲欢不相通、与你的趣味亦不再相通。你怎么把自己的诅咒隐藏在崇高的礼法与教条里,作为你处理事情的合理方式?是呵,他与她终是形同陌路,那些所谓的志趣相投,早抵不住时光流逝,人情骤变。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5)阿鉴,我这一生,最初只求日日得平安,连荣华富贵也不敢想。可事实难料,我不求仁、谁求仁?”陈询又道,“还有一事要感谢你。多年来你帮我照顾长兄、长嫂和世子,长兄泉下有知也会谢你的手足情。”

    “你的长兄也是我的长兄,我照顾他,何须你谢过。”陈鉴突然笑道,“我知道长兄生前对你寄于厚望,无论如何,那仅仅是他的心意,却不影响我对他的兄弟情。”

    陈询喟然:“所以很多人劝我杀掉你,可我从未动摇过最初的意念。我和你是兄弟,哪怕你与我兵戈相见,我也只会以成败定结果,更不会剥夺你的生死,而你永远是楚王,如果你愿意,我会放你和你的王妃去灵州。”

    “你不怕日后我再蓄积力量对付你?”

    陈询的双眸抹上似笑非笑,“你想你的母妃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

    陈鉴双肩颤抖,两颗眼珠子定定看住陈询。

    “她说,阿鉴不适合当帝王,他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不服气。”

    陈鉴的眼珠子渐渐暗淡。知子莫若母。从小母亲就这样说他,他相信母亲的话,于是处处显示出自己的志向,做一个逍遥快活的皇子,哪怕君父希望他敏学睿行,渴望他逐渐成长为未来君王的样子,他也只爱萍踪江湖。后来失去了章青砚才懂得权力是实现愿望的关键,于是争储、平叛、夺权,为了心底那口气,哪怕最后丢下手中的军马回上阳也为了见到她。

    “还有,青砚在后宫一直好好的。你又怎么如此相信呼延江?他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陈鉴一句一句地听着,从起初不太明白陈询话里的意思到似懂非懂,直到听见陈询说出最后一句话,才恍然大悟。

    不等他开口,陈询又笑道:“你天生会讨君父欢心,我天生木讷被君父看不起。你的母妃一生被君父宠爱呵护,而我的母妃从来只是君父心口的一根刺。我和你的命运如此大相径庭,为什么最后是我把控了天下,而你却成为我的俘虏?每个人的一生,天赋固然重要,可环境更重要。”

    “哈哈!”陈鉴大笑,眼里滚动着晶亮的泪水,“你今日是不是就想让我弄明白,我失去的全是自身的问题,和你无关?”

    “难道不是吗?”陈询反问。

    “你别忘了,当初如果我不让出太子位,你再多的才华和谋略也无法施展。”

    “可我终究成为了君王。”陈询言辞嘟嘟, “甚至在阴谋诡计和刀枪剑影里,保住了我该保住的一切。”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难道你就没有失手的时候?”陈鉴气愤交加,“是我太信任李垣才被你抓住机会。你敢说你没有蓄意破坏我与李垣?”

    “恩过则远,亲极必疏。你给予李垣的恩情太多,以致他不懂珍惜,等到我给他的好处多于你给的,他这善于投机取巧、见利忘义的人岂能不动心?他在蔻丹坊住了那么久,是我给了他好处,他以为可以逃过一死,或者知道死期不远,有恩惠何不享用。他在最后一刻还想利用你并诱使你去寻他,而你居然以为他对你是情谊。在蔻丹坊你是亲眼看到储子琛杀死了李元垣。储子琛为何杀李垣,因为储子琛发现自己也被李垣骗了。既入江湖何必再想望庙堂,李垣却引导他走上庙堂之路,最后他只看到自己的落魄和被江湖人耻笑,他该找谁算账,只有那个胡乱规划他人生的李垣。”

    到底是他识人不准。陈鉴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道:“我问你,当年你将青砚废到绝响观不内疚么?”

    他终究还为了一个“情”字。

    “你以为我与她之间如你想的那样?你以为她不在宫中我就忘了她?她初嫁入东宫却与我分寝数月,只为愈合心底的那点遗憾,我亦顾念她的感受从未迫她做任何事,只等她来爱我。后来她为我怀上孩子,虽然那孩子无缘承欢父母膝下,却成为我与她此生再也无法割舍的联系,她从绝响观回宫,为我生下嫡长子,你以为这些恩情是你一时脑热就能割断的?你只知道凭着自己的幻想做事,可想过别人是如何看待你?青砚又是如何评说你?”

    陈询凑近陈鉴,“阿鉴,不要再妄想了!别说你现在无力与我对抗,就算你拥军千万,我也不会容许你再妄想。”说着,陈询长长迂了口气,“虽然你我不是一父所生,然,都是陈氏皇族。为了青砚,也为了祖宗基业,你到此为止吧!”

    陈鉴目光涣散。

    忽然,鸣翠岛上传来琵琶声,声声入耳,皆如随风往事。

    琵琶语迟,鄣宜谷还在,是否旧人还在?

    他的眼眸点起亮光,“谁在鸣翠岛上?”

    “黄阅。”

    “黄阅……”

    “是。”陈询道,“凡守大节者,虽死犹荣,或生如圣。黄阅在灵州被折磨得半死,如今被我接到宫里供养天年,是他大节气感动了我。”

    此话也尽够成为对陈鉴一生的评断——失节者,或死、或藏头藏尾度此一生,否则便是对守大节者的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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