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六年,仲冬。

    午后,兵部尚书府,雪霁云收,薄暮冥冥。

    “嘶——”

    随着高堂杰发声,园成公主赶紧缩回手,那半片带血的纱布就挂在他肩背后,真是雪音遥相闻,衾棉复甚寒。

    “很疼么?”

    “嗯!”高堂杰轻声应答。

    “看了不少医士,吃了不少药,这伤口总不见好……”园成公主眉心深锁。

    “主公,皇后又探望您来了。”一婢女来报告。

    园成公主站起身,“为驸马更衣!”

    章青砚这回带着小云樯,那小孩儿甚是活泼,走起路来像卷着一股风。母子二人大手牵着小手步入大堂。

    “姐姐的孩子呢?唤来与云樯玩。”

    “他正与先生读书呢。”

    “哦,等读完书来吧!”章青砚笑道,对站在一边的高堂杰目不斜视,口中只说,“高驸马受累了,我带陆大人来了,他将常住你府上照看。”

    园成公主摆手,“怎敢叨扰皇帝与皇后的近身奚官。”

    “高将军为国落下病根,还瞒着陛下不让奚官诊治。我出宫前陛下正生气呢,说殿中省新进的长官不称职,奚宫局也混账透顶,朝廷重臣有事、便是皇家有事,更何况是高将军。”

    高堂杰内心波澜不断,怎么说也不敢提自己遇险的那段往事。虽然过去很久了,但他知道在章青砚的心里那种难受是无法排解的,毕竟章青沣因为帮他脱险在越州遇难,此后太悦公主生下一个男孩住在须岩巷的章家老宅里再也没有进过宫,宣益公主去看她,连安慰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司马清焕失踪至今也无音讯,用查访人的话说恐怕早在哪条江河里的不见了,到底活着还是死了还不得知。痛苦也许是暂时的,但快乐对于失去亲人的两位公主来说就是很遥远的感觉了。而他高堂杰还活着,怎么对得起另外两位驸马。

    有一个月,章青砚频繁来府里探望他,说是慰问为家国拼命的臣子,其实他还是懂得她的用心的。

    “皇后,请不要再来看望臣了。”他终于道。

    园成公主神情微滞。

    “臣的功过相销,并无特别之处。臣会继续疗伤,只要有公主在,臣一定无碍的。请皇后放心!”

    “高将军。”章青砚这才看住他,“你如此说,我放心了。”

    高堂杰转过脸去。无论多久,他的遗憾章青砚知道不知道都一样,人可约在黄昏后,但月总上不了柳梢头,曾经沧海难为水,岁月渐渐老了,他能做的还是自伤自疗,如果说释怀那都是骗人的。他知道对不起圆成公主,可他只能做到这个份上。长情是个罪过。

    “等臣的身体好了,如陛下不弃,臣会为国效力。”

    章青砚暗赞,拉住园成公主的手,“姐姐,让你的孩子到宫里读书吧,云樯要个伴,有你的孩子陪着,我放心。”

    高堂杰再次转过脸去,眼睛望向院落外上阳的宫阙交矗在蓝天与树枝间。子丑寅卯……申酉戌亥,一日又一日的,他为了父母妻子总要好好过下去,也许,这宫阙里还有人如他一般的愿夙未能实现,又有多少不如意的俗事伤着了谁?

    他想对了,还真有个人不太开心。

    同日,夜深人定,那是对普通人而言,对陈询来说昼夜无两样,清正殿御书房里的奏疏、军报堆成山,他事无巨细必亲自看过去。不是不信任三省六部的要员,而是很多事没有他裁定他们也不敢做主,且战乱国库空虚,嘉定五年对冗官进行裁减,又听从钱铭左的建议一下裁掉官吏千余人,本着“治理乱世,使用重刑”目的《大鄣律》再次修改,最初的蓝本送到建元寺请崔沪水、裴周靖审阅。两位长者年岁太高,审过才半就不济事,又被正源书院要回来发动监生们群策群力。

    朝廷旨在立法严峻,尤其对官吏贪赃枉法的惩治,更要从重从严,绝不姑息,为此又有一批贪官污吏受到裁决。官吏越来越少,中枢各机要手头上的事更多了。这几年天地也不太平,刚下明旨令人主管澭水河改道工程,华州的盐道也派人去清查整顿,谁知天翻地动,先是从南罗国蔓延过来瘟疫,再后是江塑、越黔两郡发大水,然后西南地域有地震滑坡天灾,诸等坏事在中原这个地大物博的土地上有受影响但不足民不聊生,但对周边小国却是致命的伤害。

    峰塘林西仍是南罗人的心病,百姓闹至王庭现象屡屡发生,蒙承偬终于向陈询发来信,乞求让南罗军马进驻以平百姓幽幽之口。陈询准请求,条件是进驻的南罗军马受管于吴岩。此时吴岩接替曹翩主管峰塘林西,治军严苛出名。那些原本要驻守峰塘林西的南罗军死活不肯前往。这一波驻军风波消息自然也传到趾檀国及其他周边小国内,鄣军的厉害又被人谈起。用舆论掌控局势是陈询施政以来常用的手段且颇为有效。南罗国的子民闹来闹去,仿佛是硬拳头打在棉花上,两国来回博弈间已将先前的情分全部耗尽,然而只要没有流血事件发生,峰塘林西作为中立地存在仍是彼此的默契。

    这是国家初安定后的繁忙,大小事不断,在纷乱中也逐渐被一一化解,但陈询总没有闲的时候,与章青砚见面也少了,再者,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她那样在乎名声,楚王喜欢当今皇后天下人皆知,只是皇后不把楚王放在眼里。人们当做笑话也罢,当做帝王的策略也罢,到底是自己欠考虑为完先帝之愿使她不高兴。人只有在乎一个人才会在乎他的喜怒哀乐,越在乎心越乱,乱了就会胡思乱想,与章青砚好像也生了嫌隙。

    离腊月还有三日的夜晚,亥初时分,清正殿内如常灯火通明,埋首在奏疏堆里很久的陈询突然笑出声,笑得忠玉莫名其妙。

    “陛下的龙体尚不痊愈,还能笑呀?”忠玉急忙端茶水,“陛下快喝一口!”

    “你尽让朕喝水、喝水,可知朕为何笑?”

    “奴婢不认识字。”

    “装!”陈询瞪忠玉,“就当你不认识字。朕来告诉你,呼延江写了奏疏,大谈墨子主张于治吏大有裨益。这酸腐的脑子怎么至今不懂拐弯,国家刚刚经过战争,富国强兵、以法治国不错,然法治和强权会忽视人性和尊严,立法可以,施政还要有弹性。法家用在商贾经济勉强合适,然当下急须道家与儒学并存施政。朕现在能裁剪冗员却不能以法家之酷惩戒他们。还有啊,那个李华仁隔三差五在奏章里阴阳怪气诋毁他人,好像天底下只有他文章出众,别忘了中书玲钱铭左还在呢。朕原要延续李氏辉煌,如今看来也罢了。嗯,陶留夏还不错,迂腐是迂腐些,到底踏实肯干,或许再放他到边疆历练历练才堪以用。”

    见忠玉继续装不懂,陈询也不揭穿,只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6)世变弥烈,人欲横流,功利思想如水趋壑。罢了,这呼延氏的子孙还是武门中人,呼延江总比一般人勤奋好学——姑且饶过他吧。”

    “哦。”忠玉还是装傻,装得有模有样。

    陈询见怪不怪。继续批了一会儿奏章,乏了。忠玉在殿内辗转要为他洗漱,却看君王直接躺在御榻上假寐,脏不脏的可不在意呢,他便放弃了。

    夜,像谁故意泼的墨,蔓延在大元城里的每个角落里,清正殿里只剩下一盏通明灯火。陈询张眼遥看外面的夜空,朔风劲嚎,星星闪耀。

    元坤宫离这里不远,陈询的耳膜里总回荡起两天前走进去听到的琵琶清音,那弦似冷了相思,将如烟的记忆漂在时光深处,心扉也循着古韵幽咽的步迹一路笔歌墨舞。

    “陛下若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 忠玉上前轻拍陈询后背,又端来紫铜痰盂接污秽。

    “这殿里除了药味还是药味,连被褥上都是药味?”

    “药味太重,陛下或可到御案前写字。砚台清香,墨水怡情,写写字总好过躺着难受。”

    砚台清香,墨水怡情。他自幼喜欢砚台,是因自己爱读书,这些年来却是为了章青砚。记得在东宫,一天她突然笑对他说,她的名字是父亲起的,那天章令潜正在书房写练字,突然仆人来报,说章夫人生了一位姑娘。章令潜大喜,看着笔下的青色砚台,一个灵光就将她的名字起了。章夫人不高兴,说女娃娃的名字和石头有关,太硬气,不明媚,真不好。章令潜不听,自然她以后就叫“青砚”了。

    “扶朕起来!”陈询招手。

    忠玉欢喜,“陛下穿好衣服坐着,奴婢去取墨来。”停了一下又道,“陛下用徽墨写字,最好。”

    “墨好坏不妨,只是那浓青砚台,还在这里么?”

    “在的。”他说着,为陈询披黄绫加棉嵌金丝龙披风,掌灯收拾案面,特意将一叠有字的稿纸搁在显眼处。

    陈询起身走到御案前亲自弄笺,正要舔笔和墨,发现御案上那叠稿纸,上面有细细密密的墨痕留下。陈询怔怔看了许久,努力回忆这叠稿纸从哪里来?自己写的?还是谁留下的?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便看住忠玉。

    “陛下,这是皇后前天来看望您留下的,当时您睡着了,奴婢没有叫醒您。”忠玉眼疾手快,将稿纸朝陈询手边移了移。

    那徽墨素有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的美誉,此刻散发出悠悠香气,每一笔墨汁光清不浮,湛湛如小儿一睛,陈询这才觉得的鼻子里也萦绕着墨香。

    从来春发至岁暮,枝头翠绿谁人顾!

    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7)

    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每个人都活在时间与空间之中,而时间即是妄念的形成。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皆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黑色颜体“不离当念” 四个字赫然跃在白纸上,躺在四面明黄的御案上格外显眼。

    他觉得自己想多了。真没必要!她已经来看过他,说明她不再执拗伤害,说到底帝后也要居家过日子,总归要视同平凡,否则都把架子端着、心里瞎猜着怎么行。

    他于释怀中轻抚宣纸,纸笺轻薄,柔软细腻,以致打开时都无声响,上面的字还是卫夫人体,柔刚结合,蜿蜒有致。

    “不离当念,不离当念……”他喃喃自语。想起那年她被送到绝响观后,他曾走进她住过的宜阳宫,在书房里看到她草书的八个字:住在彼心,死生不离。

    前几日他把这八个字和自己的一个便笺让忠玉送到元坤宫。

    “青砚,我的确善于利用人,也利用了很多人,但我从未想利用你,除了这一次。你原谅我吧!”

    “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8)

    这是章青砚回给他的便笺,今日也放在“不离当念”草稿下。该诗本意有哀怨,若要论字面含义,的确是他们这四五年的分合和离愁。又如那句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9),都很明了了。露骨也罢,直白也罢,谁又不喜欢日日有欢好、夜夜得舒坦。

    “不离当念”四个字的下面几行墨迹,更惊了陈询的心。

    不离当念,意念迟迟,迟而不滞,滞而不移。

    清曲连徙,蝉噪鸦啼,飞鸟徘徊,远空晨曦。

    薄衾倚背,月寒流细,银盆弯眉,清笳入憩。

    万古传唱,谁悯心灵?一烛一壶,老兔蟾泣。

    四大皆空?颔首思齐,无边禅语,充塞耳矣!

    江清波近,沙洲蝶翼,日短夜长,捞月自欺。

    红尘在前,俗念难却,琵琶语呓,泪流满襟。

    瑟韵清商,美人挽髻,红尘如斯,赤恋有契。

    契约难料,枉费心机,江湖拂弦,纷扰不离。

    无边刹境,南苑北驿,今时任然,不肯钟祈。

    他抬起头,嘴角弯起,慢慢的,慢慢的,欣然。

    “陛下——”门外,弱弱的声音。

    忠玉去开门。

    “尉迟贵妃求见。”

    “尉迟贵妃?”

    “是,尉迟贵妃。“

    “她醒了?“陈询还淡定,似乎这是预料中的。

    未等他宣召,尉迟眉月已经进来了。

    “妾来,是告诉陛下,妾为陛下生的孩子,患先天重疾。”

    “什么?”陈询大骇,“此话从何说起,你为何现在才来告诉朕?”

    “是皇后不让说。妾以为,皇后如此做,是不想让陛下难过。”

    尉迟眉月脸色非常差,“妾今日来是与陛下拜别。”

    “你要到何处去?”

    “天国。”

    她很平静,“妾苟延残喘至今,得蒙皇后照顾,妾醒来,只为告诉陛下皇次子的实情,还有皇后她真的很在乎陛下。”

    次日丑末,元坤宫内得悉尉迟眉月在淡鸣宫去世的消息。陈询站在延廊下,手指紧紧拉着章青砚的手,生怕再失去似的。

    千山暮景,万里长途。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却是胭脂点尽了风流意,一微尘映世界,一瞬间含永远。

    自古红尘留骚客,燕丘之下俱黄土。

    人间,俱是悲喜,终究什么也会过去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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