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月匆匆而过——春已尽,秋又来。

    这天清晨,太阳已经升起,照亮了整个屋子,一阵清风透窗而过,吹得青瓷宝瓶里金黄的银杏树叶洒落一地,屋外有清脆的鸟鸣声不断响起,却衬得这房间里越发清寂落寞——

    即目所见,到处一片五彩斑斓的明亮景象,除了成璜的心。

    算日子,他躺在这床上早已超过一百天,可双腿却依然毫无知觉,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成璜伸出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双腿,一股深深的绝望顿时彻底淹没了他——

    倘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那自己岂不是成为了终日与床板为伍的废人?

    早知如此,他情愿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就在这时,喜公公推门而入,给成璜送药来了。

    “孟莹这孩子也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我这实在是腾不出手来敲门,还请公子勿怪!”喜公公边说边将好大的一个托盘放在了案上。

    托盘上是两大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

    说起这喜公公熬出来的汤药,那味道可真是一言难尽,之前每天一碗,成璜是恭敬不如从命的不得不喝,如今一下子来了两碗,成璜登时双眉紧皱。

    还未入口,那汤药的苦仿佛提前凝聚在了眉心,化都化不开。

    “瞧你这个不想喝药的神情,跟孟莹还真是一模一样——”喜公公说着将其中一碗汤药往成璜跟前轻轻一推。

    “不是成璜不想喝,只是,公公以为,这药,真能医得了成璜的病吗?”成璜看着那汤药,抬头看向公公。

    “怎么?你是在怀疑我熬的汤药喝了没用吗?”公公反问道。

    “不!成璜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成璜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公公的医术,自然是在世华佗,公公和小姐待成璜更是无微不至,与至亲一般无二,可越是这样,成璜的心里就越是不安——成璜不能因为公公和小姐的良善,便这样一直累及两位。”成璜急忙解释道。

    公公当然明白成璜话里的意思,更明白这样一个年轻俊才却终日只能与床板为伍的不甘与辛酸,可是现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故意将话题给岔开。

    “嗯,那你觉得我和孟莹,老的老,小的小,靠不住,是吗?”喜公公开始乱搅蛮缠了。

    听到喜公公如此说话,本来心情沉重无比的成璜,竟然被逗笑了。

    一脸无可奈何的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个“老顽童”。

    喜公公见成璜笑了,一颗心总是放下来,坐在那里,像个慈祥的老父亲般语重心长的说道:“俗话说,否极泰来,守得云开见月明,要我说你呀,终究还是太年轻,年轻哪里都好,这唯一的不好就是经历的太少,凡事耐不住性子,不管什么事,都急吼吼的,要知道,这世上的事儿啊,其实都是说不好的,世事无常,变幻莫测,遇水搭桥,逢山开路,一程又一程,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可以掌握所有的事情,慢慢你会发现,其实你什么都掌控不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公子此番之事,小老儿都还没有放弃,每天兴致勃勃的给公子采药熬药,公子又怎能轻言放弃呢?”

    “是,成璜明白了,今后一定好好喝药,早点好起来,报答公公和小姐的救命再造之恩!”成璜的神情也跟着变得爽朗起来。

    “哎呀,施恩不图报,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公我这行将就木,只盼着将来阎王老子能看在今日功德的份儿上,让我在油锅里少炸几回,反倒是孟莹,这孩子孤苦伶仃的,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还望公子看在今日的情分上,帮我看顾孟莹,护她周全便是了!”公公一脸赤城的说道。

    “是,公公的话,成璜都记住了!”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院子传来。

    不用猜,一准儿是孟莹打外面回来了。

    不过到了近处,那脚步声反而消失了,整个房间里霎时变得静悄悄的。

    “咳咳咳——”只听得喜公公故意干咳了两声,转头看着门口无奈的摇摇头,“偷偷摸摸的,像个什么样子,还不赶紧进来,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我没有偷偷摸摸,我是怕吵到大哥哥休息……”孟莹边说边一脸乖巧的从门口慢慢挪到了喜公公身边。

    平日里见孟莹一直都是做男儿打扮,今天却是一副精心的女装打扮,看得成璜不禁当头一愣。

    这也是他第一次仔细的打量孟莹,皓齿丹唇,一双明眸清澈澄净,略施粉黛,举止言谈间虽还满是小女儿家娇滴滴的孩子气,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恍惚间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但到底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上来。

    “瞧你满头大汗的样子,还不赶紧擦擦,一天到晚到处乱跑,可哪里还像是个姑娘家呢?”公公佯装责备道。

    谁知孟莹竟直接把脸转到喜公公跟前,“公公帮我擦呢!”

    “你呀,当心大哥哥笑话你!”公公虽则这样说着,但还是满脸宠溺的帮孟莹擦干了汗珠。

    “我看小姐最近倒是又长高了不少——”成璜在旁附和道。

    “难道不应该是我最近又变得更漂亮了吗?”孟莹一双稚气未脱的杏眼转过来看向成璜。

    “这——嗯——”成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哎呀呀,好了,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姑娘家的稳重,来,趁着你大哥哥喝药的功夫,快给我们说说,你今天在外面又听到什么新鲜事了?”公公大概是看出了成璜的窘迫,赶忙转移话题。

    说起这个新鲜事,孟莹马上来了兴致,把方才装出来的乖巧与矜持霎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整个人瞬间开启了滔滔不绝模式——

    “还真有一件大事,城里的人都说,中州要跟漠北打仗了!现在城里有好些大户人家,都开始收拾金银细软,说要去乡下避难呢!”孟莹边说边模仿着人逃难的样子。

    听到【漠北】两个字,成璜端药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

    “瞎说,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打仗?”公公摇头道。

    “因为有个漠北王爷死在了海东,这个王爷是现在漠北新大汗的亲弟弟!还是他的左膀右臂!人们都管这个王爷叫草原狼,说这个王爷虽然年纪轻轻,心思却是阴毒的很。他原本在中州当质子,他的哥哥当了大汗以后想要接他回去过好日子,听说在半路上被人给暗杀了——死的特别惨,被人大卸八块,连骨头都给剔出来喂了狗——”说到这“大卸八块”,孟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子。

    “看来确实很惨——”成璜喝了一口汤药,神情平静的附和道。

    “照这么说,是明堂死了?”倒是喜公公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公公,你认识那个王爷吗?”孟莹一脸诧异的看向公公。

    成璜亦转头看向公公。

    “想当年慕容夫人的美貌名满天下,即便是已经嫁过人,可漠北的老汗王依旧对其一见倾心,宠爱有加,听说最后却因为难产,送了性命,就是因为这个明堂——”公公边说边叹了口气,“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算时间,这个明堂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也就跟你一样的年纪——”公公说着看向成璜,又重重叹了口气,“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老汗王又因为慕容夫人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这个孩子在漠北肯定是吃尽了苦头,如今又死的这样惨,真是可怜啊!”

    成璜本来以为公公会和绝大多数中州人一样,恨不得把他这只“草原狼”碎尸万段,没想到公公的言谈之间竟是对他们兄弟二人的怜悯,一时之间眼角竟有泪光涌动,言谈之间便也放开了许多。

    “可是他是被谁害死的呢?按道理,中州朝廷现在是最不想打仗的……”成璜一脸疑惑的问道。

    “不知道,不过,街上的人都说——都说是——”说到这里,孟莹故意顿了顿,模仿那茶馆教坊说书人的模样,先看一眼公公,再看一眼成璜,可谓是卖足了关子。

    “你这孩子倒是快说呀!”公公迫不及待的催促道。

    “是他的亲哥哥!那个漠北的大汗!”只听孟莹说的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怎么可能?刚才不是说这个王爷是漠北大汗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吗?”成璜摇头表示难以置信。

    “街上的人都说,是那个漠北大汗杀了这个王爷呢!听说那漠北的新大汗狼子野心,想要毁弃誓约,入侵中州,可又找不到正当的理由,所以刚好借着这个机会,一来用自己亲弟弟的一条命,找到一个挑起战端的借口,二来是怕他回去功高震主,先下手为强,还说那天坠崖的只是替身,真正的漠北王爷在三天前就被漠北大汗派去的人给暗杀了。”孟莹继续道。

    “要说这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这件事,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明庭干的,哪怕不念及兄弟亲情,现在的漠北正是用人之计,这明庭应该是眼巴巴的盼着自己的亲弟弟回去助自己一臂之力才是,也肯定不是中州的朝廷,中州朝廷现在是绝不敢招惹漠北的……”公公边说边转头看向成璜。

    成璜亦点头称是,“我跟公公想的一样。”

    “我觉得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孟莹说着放低了声音,一双杏眼来回转动着。

    “是什么?”这次是成璜按捺不住了。

    “是这个倒霉王爷自己不想活了,我今天在街上还听人说,那个倒霉王爷处事极其诡异,平日里进出都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且来去无声,就像是鬼魂一般……再听公公这么一说,他从小就那么可怜,所以,会不会是他自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借着这个机会就把自己给弄死了——”孟莹说的理路咄咄。

    成璜听了孟莹这话,心里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刚好最后一口汤药入口,差点没忍住喷出来,幸亏又被他给咽回去了。

    只是苦得他双眉紧蹙,喜公公见成璜如此,以为是孟莹的那句“他自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触及到了成璜的心事,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怕他亦起轻生之念,于是便马上起身,“好了,成璜公子喝了药,也要休息了,咱们出去吧!”

    边说边收拾起案上的托盘药碗,佯装无奈的看着孟莹道:“你看看大哥哥,每次都乖乖的把药喝完,从来不让我操心,你看看你,每次喝点药,调皮捣蛋的没完没了——”

    本来成璜喝完药正是一脸的苦不堪言,但听了公公的话,也只得勉强微笑点头致意。

    孟莹看着成璜这般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便憋着笑跟在公公身后一起出去了。

    “或许,这一切都是命数,公公说的对,人算不如天算——”成璜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在心底默默叹道。

    接下来,漠北和大随是战是和?

    是生灵涂炭还是彼此相安?

    其实都已经与他无关……

    有泠泠的秋风透窗而入,掺杂着幽幽的叹息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成璜猜想应该是孟莹来送从山里采摘过来的新鲜花果,便与从前一般佯装熟睡。

    没想到她的脚步却是越来越近,一直来到自己的床头站定——

    成璜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许多。

    他甚至能感受到孟莹的呼吸离自己越来越近,有一股甜丝丝的清香。

    忽然她的手抓住了成璜的手,吓得成璜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却是把一包什么东西塞进了成璜的手心里。

    原来是孟莹每次看到成璜喝完药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所以今天特意跑到城里去帮他买糖果,回来后本来打算兴冲冲的去找成璜,没想到一进门就发现公公正在里面跟他说话,于是就偷偷的站在了门口。

    糖果在韩城这个地方可是稀罕物,卖的很贵。平时孟莹喝了那么多苦药都舍不得吃上一块,因为她还要攒着私房钱去漠北。

    可她每次看到成璜喝完药都那么痛苦,便趁着公公不注意偷偷的尝了一口成璜的那些汤药,谁知登时便被苦到扭做一团,忍不住的干呕起来。想起自己每天要喝的药,跟成璜大哥哥的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便狠狠心,将自己素日里积攒的私房钱全部都拿了来,去换了这么一大包糖果回来。

    那塞到成璜手心里的恰好是完整的一大包,孟莹一颗都没有给自己留。

    不知道什么时候,成璜的身体微微的侧了过去。

    嘴巴里却是鼓囊囊的,一颗糖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悄悄放进了嘴巴里。

    这颗糖果显然很甜,只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笑得也很甜。

章节目录

黄钟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东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东慕并收藏黄钟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