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秋之后,梅溪的天气就开始变得阴晴不定,明明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眨眼的功夫可能就会变成雷雨交加,狂风肆虐。

    既是如此,喜公公便叮嘱孟莹不要出门,在家里好好看顾成璜,可孟莹哪里肯听……

    这天,喜公公前脚才刚刚出门,孟莹后脚便偷偷的溜进了山里。

    “我在家,大哥哥反而不自在,这厢我在外面,我自在,大哥哥一个人肯定也自在,闹闹你说是不是?”孟莹怀里抱着闹闹自言自语道。

    梅溪的山间,蜿蜒曲折的溪水汩汩流淌着,抬眼望去,满目五彩斑斓,天高云淡,顿时令人神清气爽。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孟莹坐在溪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公公曾经教她读的《山鬼》,那个时候她还小,总是想不出这个山鬼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可是现在,成璜的脸却突然浮现了在溪水之中,吓得孟莹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捡起一枚石子扔进了水里,只听得“扑通”一声,那周围的原本优哉游哉的鱼儿便都连忙逃开了。

    “大哥哥明明是活人,怎么可能是山鬼?!”孟莹在心里小声嘀咕着,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一团乌云正黑压压的盖过来。

    只见那一团漆黑之中,却有一团明亮的火红如火苗般在那里翻飞跳跃,孟莹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飞快的朝着对面的山崖跑了过去。

    原来是那半山腰上盛放了一丛火红的花儿,那花儿开的竟有碗口那么大,鲜活闪耀。

    要知道这山里自入秋之后便再难见到鲜花,所以这样的机会孟莹哪里肯放过,想到大哥哥看到这花儿必定也是像她这般眼前一亮,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想都没想,就沿着周围的石阶直接攀到了那山崖上,下定决心要把那丛红花给搞到手。

    四维悬崖峭壁,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是觉察不出危险所在的,孟莹也是攀上了这峭壁以后这才知道有多危险,眼看着山上的碎石滚落,悄无声息的坠入脚下的万丈深渊,孟莹的身体也不自觉跟着颤抖了起来。

    不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孟莹最终还是把那丛红花摘到了手里。

    孟莹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护着那红花走下石阶,又摸了一把额上的汗珠,真是满心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没想到一大片黑云瞬间压顶,紧接着阴风怒号,一场暴风雨就这么来了——

    檐下的铜铃被狂风吹得啪嗒啪嗒生响,成璜被吵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心想多亏公公有先见之明,走之前特意把所有的窗扇都锁好了,不然这会子的他估计已然变成了落汤鸡。

    许是天气的缘故,成璜最近总是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力气,两只胳膊也变得不那么听使唤,他没有告诉公公,一来是怕公公担心,二来是觉得等到天气转晴了或许就能好起来。

    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水,只是一个没拿稳,那茶杯竟“哐当”一声滚落到了床脚。

    成璜看着那茶杯,无奈的摇摇头,擦了把额上的汗珠,伸出手用尽全力想要将那杯子捡回来,只是又一个没拿稳,只听得“哗啦”一声,那瓷杯撞到墙角的大花盆,转眼间便碎成了几片——

    成璜看着满地崩裂的碎瓷片,嘴角眉梢满是苦涩,他极其讨厌这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感觉,可老天偏又三番两次的如此试探他。

    又转头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了两声孟莹的名字,只是并没有回应。

    他知道公公今天要去山里采药,公公在走之前还特意叮嘱过成璜,说万一遇上雷雨天,可能会晚点回来,让成璜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只管找孟莹。

    “喵——”突然听得一声猫叫,闹闹浑身湿漉漉的跳到了床上,一脸乖巧的伏在了成璜的手边,粉红的小舌头不断的舔舐着成璜的手臂,好像在安慰他一般。

    看到闹闹这湿漉漉的狼狈模样,再看屋外已是一片漆黑,成璜的心开始变得不安起来,生怕孟莹遇到什么意外,毕竟这山里的狂风暴雨,他是亲自领受过的。

    想到这里,成璜突然觉得自己头晕的厉害,整个人一下子虚弱的靠在了床头,只见他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全身都在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大哥哥——大哥哥——”

    这厢成璜刚要闭上眼睛,门口便传来了孟莹狼狈的声音,原来孟莹也是担心成璜一个人在家,所以便不顾暴雨一路奔了回来。

    成璜勉力睁开双眼,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大半个屋子,恍惚中只见孟莹浑身上下都淋湿了,脸上衣服上都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浆……

    “大哥哥,你看我新采来的红花,好看不?”孟莹边兴冲冲的说着边将那丛娇艳欲滴的红花插进了清水瓶中。

    “好看——你也快去换件衣服,我看你全身都湿透了——”成璜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最后这样一句话,整个人闭上眼睛便躺平在了床上。

    房间里晦暗不明,孟莹本想再点根蜡烛,让成璜看清这丛美丽的红花。只是听成璜声音低沉,整个人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对自己千辛万苦采回来的这丛红花并没有什么兴趣,便只好作罢。

    孟莹低头再看看自己这浑身上下的泥浆杂草和斑斑血迹,下意识的又摸了下自己额上磕碰到的那个大包,顿时一脸失落委屈,无奈朝着成璜的床头方向撇撇嘴,便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成璜确实是不舒服,等到他稍稍清醒过来想要招呼孟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微睁着双眼,此时风雨已停,皎洁的月光下,唯一能看清的便是暗夜里的那团火红。

    只听得“滴答”一声,有小小的水滴从那火红的花瓣上突然落下。

    成璜嘴角倏忽浮起一丝苦笑,有一滴清泪自他的眼角涌出——

    思绪也随着那火红的花瓣飘到了乌兰草原上。

    九月间的大草原上,到处都开满了火红的琪琪格。

    不远处,有个英挺威猛的小伙子骑着马从草原深处奔了过来,他的手里正捧着一大束盛放的琪琪格。

    “你这又编花环,我说萨浒你能想点新鲜的主意吗?”成璜一脸鄙夷的说道。

    “想不到新鲜的主意,再说她也喜欢我编的花环,说我编的花环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花环,怎么,你要不要也跟我学学?万一将来用得到呢?”萨浒一脸憨厚的朝着成璜眨眨眼。

    “对了,我听萨都说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老族长要亲自给你们主婚,到时候我大哥和大嫂也会过来。”成璜说着便躺在了草原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天上盘旋飞翔的鹞鹰。

    “是!不过在这之前,要辛苦你帮我好好照顾她……”萨浒看着手里的花环,一脸幸福的说道。

    “她那么活蹦乱跳的,有什么可照顾的,万一发起脾气来,我可打不过她……”成璜一扭头,顿了顿,“再说了,你不就在这儿吗?不会是又吵架了吧?”

    “怀孕了,我也是刚知道的,大夫说已经两个月了,要好生养着,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草原上骑马狂奔了,她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做什么都是说一不二,你在旁边看着,我也能放心些……”萨浒的眼睛亮亮。

    “好啊!你小子可以啊!居然要当爹了——”成璜笑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收起了笑容,“你这是有事情要出去?”

    “阿古部作乱,把边地扰的一团糟,我们的人打探到明宇殿下和老汗王商议,要把你派到边地去平乱,萨都的意思是你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这一路又是长途跋涉,万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所以让我代替你去……”萨浒说着,拍了拍成璜的肩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最是熟悉彼此的习惯,再戴上面具,恐怕连流志都分辨不出来……”

    “阿古部是明宇的姻亲,怎么会突然作乱呢?再说了,明宇他不自己去平乱,干嘛要让我去,我怎么觉得像是个圈套?”成璜一脸怀疑,“上次他就分明想要置我于死地,要不是流志机灵,恐怕我现在就是一条腿了……”

    “他设圈套,可我们也不是傻子,好歹你也是明曜族的王子,他肯定不敢太明目张胆,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再说了,这次我带着流志一起去,顺便也能探看一下阿古部的地形,这个阿古部,早晚我要把它收拾的服服帖帖!”萨浒说着,竟然站起身来,学着成璜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怎么样?是不是一模一样?”

    “真是够了你,那你这次千万小心,我等着你打个大胜仗回来!”成璜笑着说道。

    “对了,有件事,我听说明庭哥哥去帮你提亲了,还是巴霍族长巴利的孙女,是真的吗?”萨浒说着回到成璜身边坐定。

    “都是萨都的主意……”成璜说着不耐烦的随手抓了根野草衔在嘴里。

    “你不要这样,要我说萨都这次做得对,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起来你还比我大一岁呢!你要是一直不肯成亲,将来咱们还怎么做儿女亲家呢?”萨浒笑着调侃道。

    萨浒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暖明亮,他的生命力是那样的顽强,他对生活是那样的珍重……

    那时的他们,眼神中满是锐利的光芒与年轻的活力。

    萨浒是成璜最好的兄弟,当年萨舞老族长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幼丧母的成璜被人百般欺凌,于是便把自己最小最宠爱的孙子萨浒送到了乌兰,让他们互相陪伴一起长大。

    成璜自幼身量纤弱,加上一副纯正的南人长相,总是有那么些坏孩子伺机欺负他,每每这时,萨浒便会挡在他的身前,“成璜,不要怕,有我在,我们可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我成璜——”

    “我萨浒——”

    “今日请长生天作证,我们今日在此结拜为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只要有萨浒在,成璜的心就永远是踏实的!

    一阵风来,吹动着野花野草轻轻摇摆。

    记忆中萨浒的笑脸渐渐模糊不清,俄而刀光剑影,大漠孤烟,早已有人设下天罗地网……

    那不是圈套,而是赤裸裸的请君入瓮,丝毫没有眨眼的谋杀,流志说他亲眼看着萨浒被那流沙吞噬掉,至死都没有摘下那面具……

    梦里的黄沙扑面,落日泣血,人心痛到不能呼吸。

    间或总有深沉的叹息,和着悲凉的调子,从心底幽幽发出,久久徘徊不能散去,和着血泪飘荡而去……

    “璜儿,听我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明庭大哥还等着你回去助他一臂之力,悠悠和阿琥还等着你回去照顾,璜儿,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只见萨浒站在那黄沙旁,一直不停的朝着成璜在招手。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一下子便将萨浒吹得灰飞烟灭。

    只是那熟悉的声音却依旧萦绕在成璜的耳畔,久久不肯散去。

    “萨浒!萨浒!回来!你回来!”梦里的成璜胡乱的喊叫着。

    突然一声惊雷响起,仿佛要把这天地之间炸裂,成璜好似被这惊雷劈醒一般,猛地睁开眼睛,惊魂甫定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天已经蒙蒙亮,有阵阵凉风透着窗隙袭来,成璜这才意识到又是乱梦纷纭的一夜,不禁长舒一口气,缓缓又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眼睛才刚合上,成璜整个人便好似被闪电击中一般,猛地又睁开了眼睛。

    耳畔有温热的气息传来——

    轻轻侧转过头,成璜整个人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孟莹正睡在他的枕边!

    怀里还搂着闹闹,一人一猫睡得正香!

    成璜看着眼前这个睡得正熟的“惊吓”,赶忙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身体往旁边挪动了一下,尽量避开两人之间的“肌肤之亲”。

    只是突觉后背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袭来,疼得他不禁咬紧了牙关。

    “疼——疼——”似是梦中的呓语,只见孟莹的神情亦是痛苦不堪,伸出手来在头上乱抓着。

    “哪里痛?”成璜试图抓住孟莹的手,不让她触碰到头上的伤口。

    “肩膀——痛——好痛——”只听孟莹迷糊的回答道。

    成璜忽然就想起了昨天在恍惚中看到的那个狼狈的孟莹,这才意识到她昨天是受了伤回来的,大概是自己不方便上药,又不好意思打扰他,所以就暗戳戳的忍着,待到成璜翻开她的中衣,才发现那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化脓,怪不得在梦里还会疼成那样……

    “别怕,等上了药就好了——”成璜边在孟莹耳畔轻轻说着,边伸手去拿那药箱。

    药箱是公公之前特意摆放在成璜案旁的,说是以备成璜的不时之需,当时成璜看到里面的纱布绷带止血药便瞬间明白公公是怕他割腕自杀什么的,当时还觉得公公多虑了,心道自己即便是死也肯定会清清净净的死去,绝不会将这里弄得一团血污,没想到这药箱今天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只是又一阵剧痛从后脊袭来,疼得成璜手里根本就拿不住东西,无奈之下,成璜只得用嘴咬住那纱布蘸了止痛的药粉,再咬紧放到孟莹的肩膀上。

    如此忍着剧痛,等到将孟莹的伤口涂满药粉,成璜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成璜下意识的感觉到有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是喜公公!

    只见他老人家满脸憔悴,显然是不放心家里,风雨一停便马上赶了回来。

    此刻的成璜,因为刚才给孟莹上药时不经意的拉扯,中衣已经被褪去了大半,露出半身的神鹰曜日纹身,闹闹睁开眼看得那纹身,喵的一声,便慌张的跳出了窗外。

    孟莹亦是修肩半露,半只雪白的胳膊还搭在成璜的身上,翻了个身,一把抱住了成璜,嘴里仍旧喃喃不断的喊着疼……

    衣冠不整,再加上满地狼藉,成璜看着公公,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来这孟莹自幼便害怕打雷,昨晚睡着后听到外面有雷电的声音,便像是从前一般往公公的房间里去,大概是意识到公公不在家,就迷迷糊糊又往成璜的房间走,刚好看到闹闹也在,便直接爬上床睡了过去……

    公公看着成璜床上那些被洒落的药粉,心里面其实就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只见他边说抱起正在熟睡的孟莹,转身放在了旁边的榻上,轻轻帮她盖好被子,“当年她娘就是在一个雷雨天走的,自打那以后,她就怕极了打雷,一到下雨天就不敢自己睡,昨晚还好有公子在,不然这小丫头估计就被这雷声给吓死了。若是常人家的女儿,长到她这个年纪,也许早就嫁做人妇,开始相夫教子了,可我总是舍不得,所以这小孟莹啊,就比别的孩子懂事晚,于男女大防上也不慎忌讳,说到底,还是我的过失,一直把她当成男儿教养,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才是——”

    “原来是这样——”听了公公的话,成璜顿时长舒一口气,“昨天,孟莹去山上帮我采花,结果在路上摔了一跤,身上好几处都给跌破了,公公若是不放心可以再检查一下。”

    “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不过我看公子的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天色慢慢亮堂起来,公公这才看清成璜的面色惨白,凉风习习,竟有豆大的汗珠不时的从成璜的额上滚落下来。

    “我——”成璜看着公公,正要开口说话,谁知一阵剧痛袭来,整个人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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