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小院里,燃着的松木枝毕毕剥剥的响着,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清香,架上的鱼已经烤的差不多了,急得小闹闹在一旁喵喵转个不停,直到成璜把手里的鱼装进盘子里推到它的跟前,才终于猫生安静。

    去年那只雪白的闹闹已经当了娘,眼下这只焦糖色的小闹闹正是它的女儿。

    自成璜恢复手脚便利,便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所有活计,砍柴打水洗衣烧饭,尤其是成璜烧的菜,色香味俱全,那可真是把公公和孟莹吃的心服口服满面红光,公公因此把家里的事儿也都放心的交给了成璜,自己则每天寻个清静的所在打盹儿晒太阳撸猫,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

    孟莹这段时间亦是忙得很,韩城有个有名的教坊,里面的老妈妈见她绒花做的好,姑娘们又都喜欢,便在孟莹这里下了一笔很大的订单,所以这几个月来,孟莹便在一直忙活着赶货。

    案上摆满了孟莹做的各色绒花,火红色的石榴花,素雅洁白的雪梨花,清新别致的绿梅花……朵朵精致,宛若天工,看得人不禁为之心旌一荡。

    成璜忙完了家务,也过来帮着孟莹整理丝线——

    这丝线本是孟莹日常做绒花所用,但因为她没有耐心,所以常常把线给理的乱七八糟,为此严重耽误了她的“出货期限”,本来她还在头疼该怎么解决这理线的问题,没想到成璜居然主动请缨,说正需要一些活动连锻炼手指的灵活程度,于是,这整理丝线的活儿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被交到了成璜的手上。

    “我说你这个小丫头,可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怎么能让你成璜大哥哥干这些呢?”公公说着,朝着成璜无奈的摇摇头,“成璜啊,总是你这个当大哥哥的莫要再宠着她了。”

    “无妨,我就当是锻炼手指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见成璜一只手拿着线轴,灵活的将另一只手中的丝线缠于轴上。

    见成璜如此这般,孟莹得意的朝着公公做了个鬼脸,继而从袖口悄悄拿出一朵刚做的雪梨花,趁着成璜不注意戴在了他的头上。

    一边偷笑,一边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哎,在大哥哥的绝世容颜下,连这花都黯然失色了呢!”

    “我说你这个丫头可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啊!小心你大哥哥生气!”公公眼中满是对这个小丫头的无可奈何。

    成璜怎会不知道孟莹的“恶作剧”,只是两只手都被丝线占着,所以只得任由她“装扮”自己。

    孟莹见成璜并不介意,心中便愈加得意起来,忽然站起身来一边打着帕拍子一边学着教坊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城……”

    “然后呢?”成璜见她嘴里一直重复同样的诗句,便知道她是忘词了,顿时忍俊不禁,故意歪头笑问道。

    “对啊,后面是什么?”公公见她背不出,亦学着成璜的语气在旁打趣附和道。

    原先孟莹一直以为成璜不苟言笑,所以往常总是变着法子绞尽脑汁想要逗他多说几句,今日没想到成璜居然会这样看着她笑,只见冬日暖阳透过窗户打在他的侧颜上,他的眼神在那光影之下变得明暗交杂,一笑生花——

    孟莹不禁看呆了,一时窘的满脸通红,大脑一片空白。

    就剩下成璜和公公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满屋的欢声笑语,直到多少年后依然余音不绝于耳!

    “哎,下午去城里交货,记得帮我买几瓶梨花白——赚了钱要知道孝敬公公呢!”只见公公靠在窗边的榻上抱着小闹闹闭目养神道。

    “好了,知道了,放心吧!”孟莹边吃边朝着公公窗户的方向点点头,转头又过来看着成璜,“大哥哥要不跟我一起去吧,现在城里可热闹了!”

    谁知孟莹的话音刚落,窗边便传来了公公睡熟打鼾的声音,惹得成璜和孟莹忍不住相视一笑。

    “下次有机会的,今天下午我要去山里采些草药,你一个人早去早回!”成璜点头说道。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公公要晒太阳喂猫,成璜负责一家子的饮食起居,孟莹则忙着赚钱养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庸常但却踏实。

    成璜并非不想出去,而是他身上的功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万一暴露了身份,不仅自己有危险,还会连累了公公和孟莹。另外,照目前的情况看,喜公公实在是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命是喜公公救回来的,在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丢下喜公公不管的。还有,在他的心底深处隐约会浮现出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若是那个明堂真的死了,就让成璜留在这里活着也很好。

    “梅溪得名是源于这里的梅岭和白溪,可没想到这白溪里竟然满是黑鱼,梅岭上却开满了梨花……”趁着采药的功夫,成璜来到了他曾经坠崖的地方,按照记忆中的方位一步一步的向前寻觅着。

    若是平时乘马车,他肯定不会睡着,可为什么偏偏那天没上马车多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昏昏沉沉,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那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车上被点了迷香,所以他是被车内的迷香给迷晕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这位幕后主使好奇起来,居然能想到用这么“慈悲”的方法杀人——让人在睡梦中一命呜呼,显然不是手段狠辣的明宇。

    可这位幕后主使大概没有想到,成璜居然会在半路醒过来……

    既然如此,那又是谁将两把那么锋利的匕首刺进黑衣侍卫的胸口的呢?以致让他们当场殒命呢?

    要知道漠北黑衣侍卫都是自幼接受训练,虽不能说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但单个拎出来也绝对都可以独挡一面,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那天的画面已经翻来覆去在成璜的脑海中出现过无数遍,连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可成璜实在是想不出,这件事到底会是谁干的呢?

    就在成璜望着那山顶的石头发呆间,

    “喵——喵——喵——”

    突然几声熟悉的猫叫声将成璜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唤了回来,原来是小闹闹。

    不远处,成璜看着一片漆黑的乌云慢慢散去,金色的光芒倾泻而下。

    漫天晚霞洒落,将山间各处染得一片通红。

    只是不过一瞬,天色便倏齐的暗了下来,高天已有几颗疏星时隐时现。

    就在这时,小闹闹的叫声却是变得焦急起来,雪白的小爪子不断的挠着成璜的鞋面,一跃就跳到了草丛里,伸长脖子不断的叫唤着。

    “孟莹——”成璜这才恍然大悟到可能是孟莹出事了,连忙跟着小闹闹,一路向前跑去。

    等到成璜找到孟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只见一道银河横亘星空,伴着流水潺潺倒映在白溪之中,使人仿若置身仙境。

    成璜看着躺在草丛里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孟莹,真是又生气又好笑。

    让她去买酒,结果却自己躺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身边只剩下一瓶未开封的梨花白,成璜见状,赶快将那未开封的酒瓶别在自己腰间。

    “酒——我要喝——”只见孟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手中还握着半瓶酒。

    “喝什么喝,不许再喝了——”成璜说着,一把将那酒瓶抢了过来。

    看着孟莹喝成这样,成璜心想孟莹这次回去肯定免不了要受公公一通教训,又想起上次的戒尺事件,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拿起剩下的半瓶酒,对着漫天繁星喝了起来。

    殊不知,因为之前早就听萨都说过喝酒误事,成璜在这之前是滴酒不沾,从未饮过酒——

    所以只喝了几口整个人便神思迷离起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只见那一颗颗星星就像是调皮的精灵,朝着他不断的眨着眼睛。

    成璜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春风沉醉的夜色竟是如此迷人!

    不禁嘴角上扬,抬头看着漫天繁星痴痴的笑了起来!

    一阵风起,清香扑面,只见那雪白的梨花瓣子映彻在皎洁的星空下,随风纷纷起舞,一个旋转,又一个旋转,飘飘洒洒……

    花瓣飘落在了孟莹的脸上,她在不知不觉间便睁开了眼睛——

    却见成璜正坐在溪边,一边喝酒,一边低头浅笑着。

    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暖,眼神是那么清澈,伴着潺潺的水流声,孟莹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心弦被撩拨的声音……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哎呀,闹闹,别闹,好痒!”

    小闹闹大概是发现孟莹醒了,所以爬到了孟莹的耳畔想要找她玩,一直在孟莹的脸上舔来舔去。

    孟莹说着说着,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咚——嗡……嗡……嗡……”,有悠远的钟声渐次传来。

    成璜仔细听着那一圈儿又一圈儿的钟声,感觉真的好像有一道道金光闪现,不过这次那金光照亮的并不是那无间地狱,而是他的心房。

    他好像看到尘封已久的心门正在慢慢被那道金光照亮渐次打开——

    春光明媚的湛蓝天空下,有人手里举着一枝雪白的梨花一下子就跌在了他的心坎上,从此心门层层打开,任由她一路走了进去……

    “大哥哥,不要怕,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大哥哥不要怕——”孟莹清脆的声音伴着那钟声在耳畔久久回荡着。

    他知道她就守在他的身旁,他知道她会保护他,他知道她一定不会放弃他的,不管发生什么。

    醉眼迷离的成璜,看着旁边已然熟睡的孟莹。

    她睡得那么香甜,微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浅浅的梨涡,长长睫毛的就好像小蝴蝶伏在那里。

    成璜慢慢伸出手,忍不住想要去抚摸一下那只小蝴蝶……

    “咚——嗡……嗡……嗡……”

    “咚——嗡……嗡……嗡……”

    “咚——嗡……嗡……嗡……”

    那钟声由近及远,慢慢随风消逝不见了——

    只见成璜一头扎进了那淙淙的溪流之中,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头探出来,看看旁边依旧睡着的孟莹,缓缓长舒了一口气……

    夜深露重,崎岖的山路上,除了窸窣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到。

    孟莹趴在成璜的背上,不断的有梦中的呓语从她的嘴里冒出。

    “公公说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大哥哥说要照顾悠悠姑娘,那大哥哥是不是要走了呢?”

    “我不走,我会陪着你和公公,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们一辈子——”成璜在心里默默答道,嘴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想去上京,我想去找子建哥哥,我喜欢子建哥哥,我想要嫁给子建哥哥,可公公为什么不喜欢子建哥哥呢?”就这么几句话,孟莹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的嚷嚷了好几遍。

    听到这儿,成璜只觉得自己心底一沉,整个人顷刻便停住了脚步,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子建哥哥——子建哥哥——”只听孟莹一声声叫的极清楚,在这空旷的山间不断回荡着。

    等回到小院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成璜将孟莹放在床上,帮她轻轻的盖好被子,正要转身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忽听得窗外传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声,“暮鼓晨钟,自始无终……”

    原来是公公,只见他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

    紧接着,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成璜见状连忙倒了一杯茶,半跪在那里喂公公喝下。

    没想到公公的咳嗽却是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口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杯中的清茶……

    “公公,外面风露重,我扶您到屋里躺着吧!”成璜说着将那茶碗盖上,推到自己的身后。

    “不用藏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吗?风烛残年,就剩下这么一口气吊着了,放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公公说着扶住成璜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你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却只字不提离开的事情,是因为你知道,我活不长了,你要报恩,所以想要留在这里给我养老送终,对吧?”公公看着成璜,眼神中满是欣慰。

    “是,公公是为了成璜日夜操劳才至于此,所以成璜会一直照顾公公的!”成璜点点头,拿干净的杯子重新给公公倒了杯茶。

    公公喝了口茶,躺在那摇椅上,却慢慢闭上了眼睛,“今晚的星星可真多啊,孟莹从小就喜欢坐在梅溪边上数着河里的星星,数着数着,她就伏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就会沿着那山路给她背回来,她若是心情不好了,就会一个人偷偷的跑去梅溪边上坐着,我不放心,每次会偷偷的跟在她身后——不过今日——”

    公公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成璜的脸便一下子变红了。

    “坐好,听我把话说完!”公公却是缓缓睁开了眼,看着成璜挥挥手。

    “今天我看你坐在河边守着她的样子,当时我就在想,要是你和孟莹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所以成璜,你愿意留在这里就这样陪孟莹过一辈子吗?”公公看着成璜,眼中充满了期待。

    成璜本以为公公发现了他的“情难自禁”,想要借此机会提醒他,没想到公公却要将孟莹托付给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是——可是孟莹愿意吗?”成璜本想说孟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又想到公公大概不喜欢这个人,所以便只好这样说道。

    “她还小,很多事根本就不明白,但我看得出来,她肯定是喜欢你这个大哥哥的,所以,若是你愿意,就点点头,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公公我就做主把孟莹许给你,亲自为你们办喜事——我们就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成璜当然是愿意的,他心里清楚的很,他对孟莹,除了恩情,更有另外的情意。

    只是孟莹,她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那个人却不是他成璜,那个人叫子建,是孟莹心心念念的子建哥哥。

    彼时成璜的心里挣扎得厉害,种种思绪翻涌而来,像是要把撕成两半!

    一段死寂的沉默,天地之间似乎都停止了转动。

    终于,他看着公公的眼睛,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他不能这样做,不能答应公公,因为他不能接受孟莹用一副充满怨念的眼神看他的样子,只要孟莹高兴,他情愿做她一辈子的大哥哥!

    “我明白了……”公公看着成璜轻轻的叹了口气,一双浑浊的老眼中刚才有多少期待,这会子便有多少失落。

    “公公,对不起,我——”成璜的眼神中顿时满是歉意。

    “没有谁对不起谁,我知道这种事勉强不得的,所以也不用心存歉意。你不愿意,就说明在你心里还要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可是成璜你知道吗?孟莹她从来没有拿你当外人,每天一口一个大哥哥,你昏迷重病的那些日子,可是把她给吓死了,每天守在你的床头寸步不离,孟莹我孩子是我带大的,就看着她从小到大掉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那些日子多,那个时候你要是真的挺不下去,孟莹估计会伤心死的——”公公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显然是动了真情。

    “公公——公公和孟莹对成璜的恩德,成璜今天没齿不忘!”只听得扑通一声,成璜重重跪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公公连忙要扶起成璜。

    怎奈成璜却是跪在地上一动都不肯动。

    “你没有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丧失掉自己的理智,既不自欺,又不欺人,说明我没有看错人。既如此,公公这里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啊?”公公说着又喝了一口茶,颤抖的手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放在了案上。

    “公公尽管说,成璜就算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是孟莹,姑娘眼见的就大了留不住了,所以在我闭眼之前,要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本来我是属意于你的,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只能把她托付给我的一位知己故交。我的这位故交呢,为了避祸,此生都不能再踏上中州的地界,只得长居岭南。本来我想着亲自把孟莹给送过去,只是现在我这个身子,怕是已经禁不起舟车劳顿了。所以啊,我就要你帮我把孟莹给送到岭南去,今生今世,都不许她再回到中州!我也知道孟莹这孩子肯定是不想去的,但是我也知道,你这个大哥哥是一定会有办法将她平安送过去的!”公公说着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拿起案上的那封信颤巍巍放到了成璜的手里,“地址就都在这封信里了,岭南林家,他家的公子叫林文梁,肯定会善待孟莹的。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等我一死,你就带着孟莹马上出发,先不要跟她说我在岭南给她许了人家的事,你只要说带着她出去游山玩水,只要到了岭南,林家人自然会好好待她,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如此,也就不枉孟莹叫你这一声大哥哥了,孩子,你要知道,这世间的情分也分很多种,像这样,不似亲人胜似亲人也很好,以后你的大事若是办完了,还可以去岭南帮我去瞧瞧孟莹,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啊!”公公边说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将成璜从地上拉了起来。

    “哦,真不容易,还给我剩了这么一瓶!”公公说着便从成璜腰间拿走了那瓶梨花白,留下成璜一个人呆愣愣的站在那里。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公公居然会让他将孟莹送往遥远的岭南……

    此刻的成璜看着手中的那封信,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被披上了千万斤的枷锁……

    直到听到孟莹呢喃的呼喊,一声声的在叫着“大哥哥——大哥哥——”

    成璜意识到孟莹可能是想要喝水,便连忙端了茶水去看她,并特意拧了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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