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栖阁——

    本就煊赫的【芳栖阁】三字牌匾显然刚用金漆重新粉刷过,格外耀眼夺目。

    大门前,数株合抱粗的玉兰树伫立一旁,花期已过,唯余繁茂的绿叶苍翠欲滴。

    “一曲千金散,一舞四方动”,作为云都最有名的教坊,此刻的芳栖阁内尽是来来往往的掮客商人,热闹非凡。

    “王爷,你说这个颜文梁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就不信,他会那么好心放了咱们,还请咱们看什么演出?”雅阁内,流志没好气的埋怨道。

    其实流志埋怨的不是看演出,而且这一身的女装打扮——他堂堂漠北武士,此刻竟涂脂抹粉的装扮成南人女子的模样,成何体统?

    “没办法,这里都是来往尽是南人,颜文梁教你打扮成这样,其实也是好心——”成璜说着伸手将流志头上被甩歪的金钗扶了正。

    成璜当然知道颜文梁有古怪,可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这个颜文梁现在是离“孟莹”最近的人。

    只是这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会是真的“孟莹”吗?

    就在这一片嘈杂中,忽听得一阵整齐的鼓点袭来,刹那的安静过后,先是一声清亮的笛声,紧接着便是数种丝竹同奏,与此同时,成千上万朵飞花自上纷纷落下,在座者莫不交口称赞,啧啧称奇。

    只见一群舞女蒙着面纱从天而降,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在座几乎都看呆了,尤其是中间领舞的那个,气韵身段都堪称传神,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的不染一丝俗尘。

    果然是一舞四方动,掌声震天,观众纷纷拍手叫好。

    流志亦被眼前的“美女们”惊呆了,忍不住跟着拍手叫好,“中间的那个,最漂亮,我看比悠悠姐还要好看,难得他们中州也有这样的美女!不过我怎么觉得这个美女有些眼熟呢,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对,这不就是孟……”

    流志没有再说下去,只转头看向成璜。

    这一个多月来,成璜的心中好似紧紧的绷着一根弦,一刻也不曾松缓,眼下终于看到了“活蹦乱跳“的孟莹就在自己眼前,整个人顿时长舒一口气,倒满一杯茶,朝着楼上倚靠在斜对面窗口的颜文梁遥遥举杯。

    颜文梁亦笑着举杯回应。

    “他这个人,真是,难道他早知道咱们要找……”流志正在疑惑间,只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那颜文梁走了过来,“怎么样?演出还不错吧?”

    “甚好!”成璜说着给颜倒了一杯茶。

    那颜文梁却当没看到,只将桌上的酒壶一把抱入怀中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中州的规矩,说什么男女成亲前不能见面,可这东安公的公子又实在好奇这个未过门妻子的长相,所以梁王府派来的管家特地安排了这么一场演出,连我都是头一次一睹芳容呢,说上一句倾国倾城不为过,看来梁王这次也是诚意满满!公子本来还想延迟婚期,这下好了,恨不得今晚就洞房花烛!”文梁说着又朝对面楼上酒酣耳热的主宾瞥了一眼,“本来这东安公子对梁王府的人是爱答不理的,这会子你再看看,简直比对他亲爹还要亲——金屋暖,玉炉香,春风都属富家郎!”

    “我看这东安公子长相斯文,应该也是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吧?”成璜亦抬头看向对面。

    “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斯文败类,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这美人给了他,着实也是玷污了——可惜,真是可惜了——”文梁说着充满惋惜的摇摇头。

    “依你说,到底怎么才不算惋惜呢?”流志听出文梁话中有话,赶忙反问道。

    “总是要配上我这样,或者你家公子这样的,才不算辜负——”文梁话中已有醉意。

    “真看不出来,你这人倒是挺会怜香惜玉的——”流志撇嘴道。

    “哎呦,难得啊,你这怜香惜玉四个字用的很是应景啊!”只见文梁有些晃晃悠悠的走到流志眼前,一脸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古英雄爱美人!”

    “自古英雄爱美人——文梁兄果然豪爽,既如此,何不来个英雄救美呢?成璜不才,或许可助兄一臂之力!”

    “成璜兄果然性情中人,可这,我说你就不怕吃不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文梁说着将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扔到了成璜面前。

    “如今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兄的掌控之中,与其每天在这里花天酒地,倒不如助兄抱得美人归!也算是报答文梁兄的不杀之恩!”成璜边说边给文梁又倒了一杯茶,“美人嘛,多的是,走了这个,再换一个也就是了,重点是和亲结盟,至于那天拜堂的是人还是一块木头,其实都不打紧!文梁兄自己说过的话难道都不记得了嘛?”

    “好,你这个兄弟,我认了!”文梁说着,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

    “听说那公主自到云都便一直是水土不服,东安公子为了表示关爱,特意做了一碗补药让东安公府的奶妈给送进去,就在今晚亥时,公子高兴,给手下的人都赏了酒,梁王府的人也都被灌得七七八八了,你们进去,直接把姑娘带到后角花园便是——”

    “文梁兄思虑周全,看样子是故意把我放在这里当帮手的!”成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过,文梁如此监守自盗,就不怕东安公追究下来吗?”

    “怕什么?酒是东安公子赏大家喝的,况且我听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盗黄金蜂来了云都,堂堂和亲公主若是被采花大盗给掠走了,你觉得东安公还会派人再找一个败柳残花回来当儿媳妇吗?你觉得梁王府的人丢得起这个人吗?”文梁反问道。

    “好一招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文梁兄足智多谋,成璜佩服!”

    “这算什么?下面给你见识下我真正的本事!”文梁说着拿出一堆胭脂水粉,首饰钗环,走到成璜跟前,“来吧,咱们的奶妈要装扮起来了!”

    “还是让他去吧!”成璜起身躲过,一把将流志拉了过来。

    “什么?你不去?”文梁顿时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但又马上转过神来,忙活着给一脸不情愿的流志细细装扮了起来。

    **

    晚间,孟莹倚靠在窗前的榻上,看着手里的书卷发呆,以前这些诗文都是她最讨厌的,可到了这时候不知道为何却成了她在这无边寂寞中的唯一慰藉。

    因为一觉睡醒,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现在的她是奉命和亲的公主,手里还握着舅舅写给她的亲笔信,要她以大局为重,这些日子,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天天的熬过来的,就好像是一场噩梦,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想到这里,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孟莹的脸颊滑落,洇湿了书卷上的字迹。

    “小姐,东安公子派人给您送补药来了——”只听得梁王府管家在门外恭敬说道。

    表面上恭敬,其实却监视着孟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外出走走都不允许——这些日子,孟莹也算是看透了他们的嘴脸。

    “请进来。”孟莹说着放下手中的书卷,面无表情的说道。

    放置在案上的汤药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这不禁让孟莹想起在梅溪的时候,公公每次要她喝下的汤药,也是这样冒着腾腾的热气,只是那个时候,不想喝药的话,还可以跟公公撒娇耍无赖出去跟着闹闹疯跑,可是眼下,那就算是一碗毒药,孟莹也是要喝下去的。

    只是孟莹刚喝了一口,便觉得这汤药的味道无比熟悉,便再抬起头,看了看那送药的侍女,没想到那侍女却朝着她眨了眨眼,“这是东安公子特意为小姐寻得补药,请小姐慢慢喝呢!”

    看着那侍女,孟莹的一颗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依旧一勺一勺的喝着汤药。

    这一碗药喝得无比漫长,直到听到外面的管家被人拉着去喝酒了,孟莹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汤匙。

    “你是谁?又是那个黄金蜂让你来的吗?”孟莹知道那人有古怪,但又不像是坏人,便直接问了出来。

    “我有个远方的表姐的朋友的朋友,在韩城,说是在找个姑娘,都找疯了——”时间宝贵,流志按照成璜事先教给他的话术将一幅画像掏了出来。

    可不正是孟莹的画像,是成璜画的,孟莹一看到那画像,眼圈儿顿时便红了。

    “大哥哥——这是我大哥哥画的——”只见孟莹一把抓住那画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哎呀呀,可算是找到了,那咱们就事不宜迟,赶紧走吧!”流志说着又掏出一套衣服,“你先把衣服换上。大家朋友一场,我这就送你回你那个大哥哥身边。”说完便转过头去等着孟莹更衣。

    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动静,“那管家马上可就回来了,小姐衣服换好了吗?”流志焦急问道。

    “不,我不走!”只见孟莹将那衣服递还给流志,坚定的摇头道。

    “什么?你那个大哥哥在外面找你都快找疯了,你也不要他了吗?”时间紧迫,流志有些气急败坏道。

    “孟莹求你不要把这里的事告诉我大哥哥,你只告诉她,孟莹死了,不要再找孟莹了!”有泪珠自孟莹的眼角滑落,只见她怔怔的看着那幅画像,随后决绝的将那画像丢入了脚下的火盆之中,顷刻之间,那画像便已化为灰烬。

    “大哥哥,孟莹心意已决,我是不会走的——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是孟莹自己选的,孟莹不后悔。大哥哥,每个人活着,都要有自己的责任。而我的责任就是留在这里。”孟莹看着火盆里的灰烬,在心底默默念道。

    “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此时此刻的流志,真是又急又气。

    “不走!你快走吧,万一被人发现就糟了!”孟莹继续摇头道。

    就在这时,忽听得门外几声响亮的咳嗽声,流志立马会意,抄手收起那药碗便急忙转身退了出去。

    留下孤零零的孟莹赶忙擦干了眼泪,继续靠在那榻上佯装读书……

    其实,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牢笼,做梦都想尽快回到成璜的身边,尤其在听到流志的那一番话之后,可是眼下,她不能,一方面,她不能背弃梁王府,不能背弃自己的亲舅舅,她要用一己之身,弥补母亲当年的过错,报达梁王府的养育之恩。另一方面,即便她真的答应跟成璜走,他们就真的能走出去嘛?万一被人发现,就只会连累了大哥哥,到时候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

    **

    雅间内,成璜看着流志“顺”回来的那封梁王给孟莹的亲笔信,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其实,这云都天高皇帝远的,打仗肯定也不会打到这里,若是那东安公子重视孟姑娘的话,那也算是个好归宿,总比嫁给那曾子建强多了……就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也很好,如此,王爷也算对得起喜公公的救命之恩了……”

    流志看着脸色铁青的成璜,试探着安慰道,“为了找她,忙活了这些天,犯了多少次险,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孟姑娘自己不肯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了——看来在孟姑娘的心里,还是她的这个舅舅更重一些……”

    成璜却是一言不发,手中的茶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片片碎瓷堆在那里。

    本来一切具备,只欠东风——

    这颜文梁满心期待的在花园后角等到半夜,却一直没有等到人来,便知道事情不妙,回到雅间看到成璜和流志正坐在那里,顿时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人没带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真是不够意思!”颜文梁努力用调侃的语气掩盖自己的失望。

    流志注意到,这颜文梁脸上的神情显然要比成璜还要失望一万倍……

    “小子,你知道吗?用我们中州的话来说,这就叫——流水有心恋落花,落花无意随流水,我本有心将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颜文梁满脸无奈的看向流志。

    “嗯,我们漠北也有句话,叫——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流志看了一眼成璜,也想调节一下氛围。

    “算了,买卖不成情意在,两位今晚都辛苦了,女人嘛,有的事,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就过去了——”文梁走过去拍拍成璜的肩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成璜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一个。

    “对了,差点忘了说正事,我刚收到的消息,有北方边地南人被漠北骑兵屠杀,现在中州南人群情激奋,和亲婚礼要提前,云都已经下定决定要和上京一起派兵讨伐漠北,此地不宜久留,两位还是尽早离开吧!”

    “瞎说,漠北骑兵闲的没事干去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做什么?”流志满脸不可思议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反正现在是中州要联合起来向漠北宣战,即便这都是假的,可到了战场上,刀枪可都是真的啊!大喊什么中州必胜,喊得最凶的,踏马都是离战场最远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东安公已经在调兵了!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得到消息,漠北应该也没闲着吧?!”提起要上战场,文梁顿时一脸无奈,最后喝了一口茶便晃悠悠的往外走,“要不,你们俩明天清早就跟我的队伍一起走吧,正好顺路!”

    “王爷,我看颜文梁说的不像是假话,咱们要不要赶快回乌兰看看?”流志见颜文梁走远了,连忙提议道。

    成璜却依旧一言不发,一双眼睛只盯着案上的那封梁王的亲笔信。

    流志当然明白成璜的心思,可眼下他却更惦记着乌兰的战事,想着萨都和明庭大哥,如此,翻来覆去的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等到天蒙蒙亮正有睡意的时候,却又被外面的几声惊雷给吵醒了。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本来想去看看成璜,谁知却迎面看到了一身布衣的文梁。

    “你的队伍不是今早开拔吗?你咋衣服都没换?”流志问道。

    “这么大的雨,怎么走?老天让你留,哪个敢走?”文梁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两个乌黑的大眼圈看起来竟有些滑稽,“对了,你知道这用我们中州话该怎么说嘛?”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流志有些懵。

    “烟雨暗千家,诗酒趁年华,偷得浮生一日闲!”文梁说着拍拍流志的头,转身便朝着成璜的房间走去。

    倏忽间又是几道猩红的闪电,雷声滚滚,像是要把天空震碎一般。

    “呦呵,不愧是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练习书法呢?!”文梁进屋抄起成璜写完的一幅字,认真打量起来。

    成璜却是依旧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心无旁骛的写字。

    “我说他这个性子,就一直是这样?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话?”文梁转到流志身边,小声问道。

    “一向如此——”流志小声道。

    就在两人嘀咕间,只听外面有人敲门,“副都统在吗?”

    “在!进来吧!”文梁赶忙正襟危坐。

    “启禀大人,属下有事回禀!”卫兵答道。

    “就在这里说!”文梁瞥了一眼成璜,淡定道。

    “禀大人,有惊雷劈着了东安公家的祠堂,着了大火,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祠堂又不是没有家丁,咱们过去做什么?万一冲撞了人家祖先,岂不是罪过!”文梁摆摆手,说完拿起成璜的书法继续欣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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