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止一次了。

    北去宫治店里送新米的时候,停留稍久,他便感到一道无法忽视的追迫视线紧紧锁住自己。

    直勾勾的,强烈到后脖颈处竟不自觉地竖起细密汗毛。他皱起眉头,回身看去。

    店内靠里,几步之遥不起眼的角落。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女,穿着改过的黑色制服裙,脖颈处露出鲜明纹身,正以双腿盘起、单手撑着下颌的肆意姿势坐在桌子上,对上他的眼神时,她的目光反而更加赤裸。唇角顺势翘起,露出一个和视线一样,让人不舒服的笑容。

    那是一双盯上猎物的眼睛,直白、冰冷,带着狂气和志在必得。和天使一样年轻幼态的脸庞形成冲撞的反差感。

    ——明显是极道的人。

    这当然不是森下第一次遇到北。

    兵库县地方不大,这个季节的游客也少。从农园到饭团宫的路程坐观光巴士线刚刚好。

    一周前的巴士上。他穿着蓝色连体工作服和水靴,手上的袋子里装着新米样货。下车时走到后车门,身上好像有被晒过的暖洋洋的稻田香味,和轻微汗味混杂在一起。

    斜靠在后边一排座椅上的少女睁开眼睛,阳光照在咫尺距离间的男人身上,她看见一颗汗珠正顺着对方微微濡湿的发根滑进后领。

    后面两个穿着黑色西装体格健硕的男子凑过脑袋,恭顺地小声询问,“是他吗?”

    女孩哼出漫不经心的回应,目送北下了车。

    本来这趟来兵库县是为了追讨债务——欠债人姓山田,被他们盯上以后,躲回老家好几个月。经过逼问他的同乡,得知山田现在就在北的农园里负责货车运输。

    她花费整整一周的时间从农园、巴士线、饭团宫,像个恶趣味的STK那样观察着北。

    一开始只是为了找到山田,直到她难耐地将抓捕的任务交给手下,自顾自开始盯梢起农场和稻田的主人。

    没费多少力气就搞到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身份资料,轨迹单纯,从稻荷崎以优异成绩毕业后就在兵库务农,学生时代担任过排球队长,目前农园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总之是个和她习惯的极端爱恨、朝生暮死的□□路数完全不同的人。

    他每天的生活很单调,田间管理、收割、干燥稻谷,以极其认真庄重的态度对待每一株稻穗。偶尔有人和他交谈,便能获得他静定沉和的回应。

    好特别的人。

    ——想带走。

    涌出这个想法是瞬间的事。

    森下的人生词典里只有抢。看上了就要到手,不感兴趣便扔掉,从来不走中间道。

    北片刻便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不想惹是生非,重新和从后厨出来的宫治商量起供货事项。

    背后那道视线,依然像越缠越紧的冰凉蟒蛇一样,没有挪开。

    他跟这家饭团店的老板关系很好。这是单凭肉眼就能判断的事实,加上她之前拿到的调查材料,知道他们是前后辈关系。

    饶是如此,森下依然对北偶尔朝宫治露出的微笑感到一阵烦躁。

    想得到。

    好想快点抢到手。

    她不是有耐心的人,一刻都忍不了了。

    北听到身后一声重响。少女掀开店门口的布帘,大跨步离开店面前最后又盯了他们一下,眼风很冷。

    她刚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原本摆放整齐的调味瓶和餐具都被掀翻在地,酱油瓶滚在地上,宫治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俯身收拾。

    “开店偶尔就是会遇到这种了不得的家伙呢。”北听到他说。

    回程路上,北口袋震动,手机收到一条短讯。

    点开后,一张照片占满整张屏幕。他的瞳仁瞬间随之收缩。

    画面上的人倒在地上,被麻袋罩住头部,隐隐从里向外渗出血迹。双手被捆在身后,身上是和他一样的农园工作服。农园里的工作人员不多,今天下午出外勤跑货的只有山田叔。

    不好的预感迅速从北的内心升腾而起。

    很快第二条讯息便如期而至。里头是一条地址,在兵库县北部山脚下一处废弃工厂。

    短讯还没有结束。

    他往下滑动屏幕,地址最底下有一行字。

    『等你哦?』

    北赶到现场时,在门外敏锐听到熟悉声音的求饶和哀嚎。

    他的心脏久违地开始剧烈狂跳,有血液涌上头顶的清楚感知。推开门,一眼看见山田叔趴在地上,期期艾艾地紧抱着一个男人的腿。

    他头上的袋子已被取下,脸上全是血,腿部以极不自然的形态扭曲着,看起来关节被折断了所以跑不掉。

    北环顾一圈,有几个魁梧男人穿着黑西装,两个人正在料理地上的山田,剩下的几个稀稀拉拉站在场内抽烟,见他进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都是些好勇斗狠亡命徒,他清楚看到最近的那个男人手里有枪支。

    一道愉快的口哨声,始作俑者从最里面走出来。

    是今天早些时候的那个女孩子。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制服裙,黑色的金属耳钉在白皙耳垂上闪着冷光。唯独腰间别着一把暗红色的武士刀。

    手下配枪,她配刀。

    眉眼弯弯,看起来很开心的少女,步伐轻快地走近他,涂着唇釉的甜蜜嘴唇凑近着说,“你来啦?哈哈——真是好乖哦。”

    伴随其后的是山田叔微弱的求助声,他把突然出现的北当做救命稻草,很快换来她不耐烦的怒吼:“吵死了!让他闭嘴!”

    手下领命,将麻袋塞进山田的嘴里。“唔啊”声钝闷地鼓动着北的神经,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眼前的人移回目光,嘴唇一张一合还待跟他说些什么。

    北举起手,猝不及防地,给了眼前年轻鲜妍的脸一巴掌。

    响亮的一耳光劈开空气,所有人好像都没料到他会这样做。连山田都有一秒钟的停滞。

    膝弯处被人从后猛然踹倒,北被其中一个男人狠狠按倒。他的一边脸紧贴着粗糙的地面,马上尝到口腔里血的味道。

    森下摸了摸被打过的地方,有清晰的指印火辣地浮起,山田很快又开始哀哀哭泣。

    “哈,我被打了你哭什么?”她走过去,朝这个欠下高利贷的眼镜男狠狠踢了一脚,他的眼镜碎片扎进了眼球组织和面部,隔着口中麻袋发出动物一样的凄惨嚎叫。

    “把他的腿,从这里——”森下在山田的工装服上比划着,“锯下来。”

    他还在嚎,森下又抬脚朝他身上踢了两下,直到他闭嘴。她很快朝着一边的手下吩咐。

    “愣着干嘛?怎么砍不用我教你吧?”

    吩咐完这些,她才很兴奋地走到北跟前,蹲下来用指甲戳着北的脸,依然直勾勾地看着他,不依不饶。

    “你说什么?让我住手?哈哈,为什么打了人家还敢提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啊?”

    “要不——”

    “呐信介,要不你跟我吧?我就饶过你,还有他。”

    好诡异的求爱现场,她在自说自话,他被人用膝盖压在泥土里,嘴里和鼻腔里都是血的味道。

    头被死死按住,脑袋里嗡嗡耳鸣着震颤,太阳穴和眼睛都鼓胀剧痛到难以思考,这个角度正好对着那头的山田叔,对方露出没有尊严的、全然哀求的眼神。无声对他说,救救我。

    他有家人,犯再多错事不至于在这里残废。北想。

    见他迟迟没说话,少女拖长了声音,“呐——”手里的锋利小刀转来转去,压着北的发根割下来一小撮,被她攥在指间欣赏着,罕见的白色直到尾端才逐渐变黑,摸起来比想象里还要柔软。

    “你是什么人。”他总算困难地开口,喉头似乎也出血了,嗓音沙哑。

    “欸欸。我居然忘记自我介绍,太失礼了。怎么你们都不提醒我?!”她抱怨起来。

    “千明,我叫森下千明,你要好好记住哦。”

    这个姓氏……好像有听说,他突然想起某一天在新闻上列出的关西森下家。结社的□□势力,与眼前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逐渐重叠。

    “快点啊,刚才的要求信介考虑好了吗?”

    “……好。”北听到自己的声音。

    会死,或者会残废。他有预感。

    这个疯子,是真的会砍掉山田叔的腿。也许还有他的。

    “哈哈,你果然很乖嘛。”森下欢呼起来,把压着他的人推开,亲手将他扶起来。

    “要接吻的吧?跟男朋友。”她说,把脸凑过去,毫不在意他脸颊嘴角都是尘土,沿着他破损的嘴唇轮廓细细地亲舐上去。

    手掌也没闲着,伸进他的口袋摸出手机,并强行以他的指纹解了锁,细细查看里头所有的内容。

    “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她边看边评价,然后把自己所有的联络方式全部存进去。

    “我想要Seprenti Seduttori的订婚戒指,欸呀,可是你没钱吧?那算了。只好由我送给你。”森下自顾自嘟囔着,又想起什么,跟后头的打手吩咐,“哦对了,说话算话,让那个送货的赶紧滚,再给他找个债务重组的公益律师。一周内把本家的账还掉。”

    山田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出去,骇到跌跌撞撞,看也没看被留下的北一眼。

    啊。这次真的惹上麻烦了。北目送他离开。

    自己一直期待的、平静的人生,至此朝着失控的轨道疾速滑坡。他已经隐隐听到自由落体的尖锐呼啸声。

    当晚,他被迫打给家里,跟奶奶编造借口说要出远门去看望京都的朋友。又一一将农园的工作交代好。

    然后被带上车,开了好久,抵达一处宅邸。

    有专门的医师等在里面,给他处理了脸上擦伤。他木然地跟随指示配合、用餐、洗漱。管家给他放好换洗衣物,穿起来将将合身。

    最后,他依照命令,进到森下的房间。

    诡谲之夜。

    黑暗里似有妖魅横生。

    北被推倒在中央的床上。脊背紧贴上好的柔软缎料。

    (略)

    “……这样不行。”

    “哈?”森下没有听清,但总算松开手。

    “我——”北轻微用力就挣脱,把她的手腕收到自己的掌心,他说,“我更喜欢懂分寸的人。”

    即使是处在命令和威胁下,他的两汪眼睛也好静,森下盯着看,一夜飞度镜湖月,她为着此刻的触碰,心底又生出不舍的痴迷。

    “嗯。”她的眼珠灵活地转动着,始终锁在他身上,听完他的话咯咯笑起来,伴随甜蜜的气音,“信介喜欢怎么玩,我都配合你。”

    “不要耍花样,”她怜爱地舔着他的脖子,在那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北感到湿漉漉有些发痒。

    “可是,信介如果肯花心思骗骗我,我大概也很受用哦?”

    ——没有爱的话,恨也不错?就像他忍不住为了那个欠债人动手打自己。

    只要他因为自己而情绪失控甚至过激,那便是游戏最好玩的部分了。森下想。

    接下来的每天,北被软禁在这里,没有命令无法外出。

    他见到宅邸中置放的武器,太刀整整齐齐排在陈列架上,森森杀意,寒气砭肤。

    也看过森下在地下室训练击枪,开火毫不手震,悉数都在九环十环。

    庭院的枯山水,黑色的回廊。宴会厅中央桌饰的红酒喷泉,会让他幻视血浆。

    空间中无处不在的一种张力,令他这样的人难以适应。空间与单一色的冲撞如同风暴、荒原、死海,那种温情和浪漫的匮乏,以及面目可憎的善与恶。

    北走过整个宅邸,感受得到这方囚禁空间中包含的、无论用什么文明装饰也无法隐藏的,那一种暴力。

    某日,森下结束在地下拳室的训练,几个打手仍在上头比划杀招。她放好手上的枪支,侧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盘腿在榻榻米上坐下来。

    北抱着双臂,靠在一旁,欲言又止。

    森下知道他想问什么。

    “——上次放走的那个山田,他被警察抓了哦。”

    她笑嘻嘻地说,“关西这边各处粮食厅都存在贪污吧?习惯把已经存放两年的陈米和新米掺杂在一起卖。”

    日本的农协确实有相关规定,需要时刻存放应急的储备粮,在一切特殊时刻,比如战争或者瘟疫时期保证短期不会断供。但是这类储存时限太久的特殊粮食是不允许被拿到市面上供应的。

    “差价真的很够赚啊,”森下说,“但是没人出来顶罪嘛,他又缺钱,就被协同工会踢出来做替罪羊咯。”

    “我知道了。”北说。

    粮食部门的腐败从古至今都存在,国内外的情况也只是程度的轻重不同罢了。这也是为什么兵库县管理粮食的公务人员薪水微薄,却都愿意呆着这个肥差。

    他不是无法接受阴暗面的人,但始终维持自身纯粹。哪怕在这里。森下掐灭香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背影。

    北适应环境的能力出乎她的意料。

    被这样蛮横不讲理地对待,还目睹暴力、遭到软禁。但他的精神却完全没有溃败。每天他还是安分做着自己的事,在雷打不动的作息下起床,婉拒佣人的帮忙,亲自拾掇被褥、清洗衣物、打理卫生,从不假人之手。

    闲暇时会沏茶看报,像个老人一样无欲无求。

    但没过几天,晚饭后当森下再次要求他晚上去她的房间后,北没有说话,反而凑近,主动低头吻了她。

    蜻蜓点水的触碰,足够表明他此刻愿意执行任务的屈从态度。

    (略)

    一切结束后,森下靠着床头,盯着北的肩窝,发现他身上因务农造成的晒痕,因为这段时间的闭门不出而略略褪去些。好像还能回想起初见时候他身上稻谷的味道,在暖烘烘、懒洋洋的午后巴士上。

    “呐我说,从明天起,你想回农园就回去吧。”

    “嗯?”北转过头与她对视,平整的眉微微蹙起,像在困惑她怎么突然大度。

    “不过我回来时,必须要看到信介在家。当然,也会让人全程跟着你。”

    北眼神微动,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好。”

    北获准许重新可以外出后,首次便和森下一起在饭团宫里遇到宫侑。

    不明所以的后辈热情又惊喜地和北打过招呼,很快错愕地看到紧随其后几位乌泱泱黑西装,大摇大摆占据了里头的两桌。

    吃饭时,森下坐在北对面,一条腿翘起,架在北的膝盖上,十足放肆。

    北轻微皱眉,但没有阻止对方。邻桌的宫侑看到他吃饭的动作只是略略顿住,随后若无其事继续夹菜。

    女生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制服鞋被踢到桌下,穿着黑色小腿袜的脚勾勾缠缠,暧昧地贴着北前辈的腿,往更加过分的地方踩去。

    宫侑看着前辈神色一如既往,只是攥着筷子的手越发用力,指骨青白。

    ——他的前辈。

    高中时,不动声色就可以威严镇住一队胡闹二年级的前辈。

    极其自律,吃饭前必定双手合十说出寒暄语的前辈。

    任何不礼貌、不得体的画面都与他无关的前辈。

    是宫侑放在心里实打实尊敬的北前辈。

    此时在一众不三不四的人包围下,甚至无法对一个少女的轻佻举动说出“不”字。

    宫侑心里的火,像暗色的铁逐渐烧起来。

    “喂。”他重重放下筷子,声音阴沉得吓人。

    “这是在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吧?”宫侑站起身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前辈的肩膀上,看着对面的少女,“公共场合,能别做些影响别人吃饭的行为吗?”

    森下懒洋洋地斜着眼,要笑不笑,“——你在跟我说话?”

    后面桌的打手目光不善,陆陆续续集中到宫侑的身上。

    宫侑无端觉得脊背发冷。

    这种寒意不是平时做错事后,被长辈责罚所带来的压力。不,面前这群人根本不会遵循普通社会所遵循的“对错”,他们动起手不需要理由。

    “你和店老板是双胞胎吧。”

    少女不再看他,端着柠檬茶,咬着吸管笑嘻嘻地继续说,“那就都是信介高中时期的后辈咯?”

    “对啊,怎样?”宫侑挑起眉毛,硬着声音,北一直没有说话——这似乎更加鼓舞了他,确信前辈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被欺负了才会被迫坐在这里和对方吃饭。

    “嘛,没什么。可惜我对你没兴趣。”

    森下的嘴唇离开吸管,留下一点口红的痕迹,“不然……只要我想弄你。”

    “——你和你兄弟两个人,现在就得在这脱裤子。”

    轻飘飘的,极其自然的口气。

    在笑着说出非常下品、令宫侑这样的性格都要懵住的话。

    “……”

    北放下了筷子。

    面前的定食被吃得干干净净,他从来不是浪费粮食的人。

    他安静地看着森下,问了一句:“是吗?”

    同时伸出手,准确地捉住那只始终搭在他腿上作乱的脚踝,手指合拢收紧。

    森下“呀”得短促叫了一声,很快露出甜美的笑容。

    “都怪信介的后辈太可爱了吧,居然来挑衅。”她撒娇一般替自己做着开脱,“我当然——只是小小吓唬一下他。”

    北的手顺着她的脚踝向上,一直摸到膝盖处——那里是小腿袜的收束口,他的手指轻轻扣进袜口的松紧处再放开,发出轻微的回弹声。

    很奇怪,这个动作被面无表情的北做出来,似乎完全没有挑逗的感觉。森下咬着嘴唇支颌看着他,仿佛在期待他下一步还要做出什么事。

    然而北紧接着便扣着她的膝盖,把她的腿从自己的腿上放下去,口中还毫无波澜地补了句,“你这样裙子会走光。”

    她不无遗憾地嘟起嘴巴,但却应着“好嘛”,乖乖把腿放了下去。

    北抬起头对宫侑笑了笑,站起身说“我去结账。”

    侑跟着他,一路行至点单处,北放下比餐费更多的几张钞票,整整齐齐放在托盘上。

    “抱歉。”侑听到他说,“给治的生意添麻烦了。”

    “前辈。”侑想问点什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第一次发现自己嘴巴好笨。

    北低着头窸窸窣窣把剩下的零钱放好,半晌才开口,“以后也多和我联络吧。”

    “……欸?”

    “不是宣称,要成为我可以炫耀到孙辈的存在吗?”

    “……啊,那只是……”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所以,多多告诉我吧,侑的事。”北在耳边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笑容温和。让宫侑看得有点发怔。

    “……好啊。”

    他们离开的时候,宫侑看到少女蹦蹦跳跳并行在前辈身侧,强行把北插进口袋的手攥进她自己的掌心,又贴成十指紧扣。

    北只是侧头看一眼,好像又说了些什么。

    宫侑挨着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目送他们出店消失,闷闷地问:“北前辈……没事吧。”

    宫治擦着桌子,头也不抬,“别管了。你也管不了。”

    “哈?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

    “……侑没发现吗,刚才前辈明明在保护你吧。”

    “……啊?”

    “算了。”宫治深吸一口气,“总之,快点去帮我把店门的牌子翻过来,今天已经结束营业了。”

    宫治终于又能常常见到北前辈。

    前辈还是穿惯常的衣服,平时还是会从农园搭乘固定巴士线到自己的店里来。劳作、吃饭、叙话、看店内的TV赛事,神态与平常别无二致。

    只是脖子上总有鲜明吻痕,遮也遮不住。身边也总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位看起来就不是善茬的极道人,昭示他此刻所属。

    在后辈看来,他和极道势力复杂的人以这种奇怪的关系和平相处着。可就算问起,北也只是笑一笑岔开话题。

    森下逐渐发现北其实很爱笑,笑起来爽朗单纯,没有她曾以为的那么神性到不近人情。

    时间一久,他甚至在宅邸里养了一只白毛狐狸。它在家里过了一个冬天,跟人还算亲近。但开春就再也消失不见。

    森下因此发脾气,北说,“野生的狐狸很难养熟,终究是要回去的。”

    她怀疑他是在说自己,于是伸手在他脖颈处划了一下,半威胁半玩笑,“换做是我,就会给它戴上项圈和锁链。如果敢溜走,就用猎枪打死它。”

    这一天。北照例前往农园,兵库县的粮食价格管控突然放松,一时间风言风语不断。

    他对完自己田地的报账和价格后,便如常回来。

    ——远远看到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这很罕见,森下几乎不把脏活带进家里来做。很快北认出那人是谁,瞬间明白此人不是被绑来,而是主动前往虎狼之地。

    县内的粮食科主管官员,这个瘦弱、苍白的老人跪地俯首,和曾经的山田别无二致。卑微地向森下一众做出哀求。

    “拜托,不要装可怜成一副我们欺负老人家的样子好不好?”森下的话惹来所有人的嘲笑。

    “自己赚那么多黑心钱进口袋,现在想来买证据还不肯出点诚意吗?”

    “对啊,”后面有人懒洋洋地拉长声音,“这张小额支票是什么意思啊?打发要饭的吗?”跪在地上的人颤抖着闭上眼睛。

    “——你要杀他?”

    森下闻声歪过头,北口气平平发问,像在问今晚吃的是不是秋刀鱼一样。

    “关你什么事,赶紧进去。”她被他问得有些无名火起。

    “放他走吧。”他说,“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家里只有妻子和生病的孩子。拿不出你要的钱。”

    “喂,”森下几步走近,伸手去捏他没有表情的脸,用了些力,“信介、在教我做事?”

    “醒一醒?我可不是你饭团店的后辈哦?”

    “没有说教,这都是事实。”他垂着眼睛看她,森下看到他睫毛下的琥珀色眼珠,冰河一样缓慢平和,她的烦躁更甚。

    两个人世界和观念本就天上地下全然迥异,为何在这一双眼的注目下,她越来越失去底气。这是她的生存准则,她不需要任何来自其他人的纠正、任何自以为善意的拯救。好笑,可现在她到底还在跟他废话些什么?

    “一根手指五十万円,寄回去给他家里。三天我要看到足额现金。”森下不愿意再和他多费口舌,扭过头,对着身侧的打手吩咐。

    那手下领命,抽出腰侧明晃晃的匕首,刚要动手。

    清脆的咔哒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北从衣服袖口里掏出一把枪,打开保险栓。

    森下迅速敛起笑容,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他。她认得这是她每天练习用的枪,没记错的话里头还有几颗余留的实弹。不知道今天北什么时候摸走带在身上。

    “混蛋,你干什么?”手下的人紧张起来,厉声问。

    北将枪颠了颠,下一秒却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肩膀。

    “剁下来一根,我开一枪,怎么样?”

    “你他妈有病吧?!”森下忍不住破口大骂。

    “逻辑很简单吧。”北呼吸平稳,话语间不容商榷,“你把手指寄给他的家人,我也算你这边的人,挨一枪不亏?”

    “北信介——”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敢……”这幅投鼠忌器的模样让手下也讪讪停住,不敢轻举妄动。

    空气停滞。她与他的对峙,像一只低吼的豹对上冷静的苍鹰。

    雪崩前的宁静。

    “放人。”森下说。

    ——赌赢了。

    北感觉到自己的冷汗顺着发根淌入脊背,现在才觉出点后怕。他把枪扔到地上,对她露出一个投降的笑来。

    老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向北投去感激的一眼,把那张支票放下后从口袋摸出手帕,不住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匆匆离开。

    这场荒唐的干涉让北无权再进入武器仓库,行动更加受限。但他从心底里坦然处之,毕竟对比起跟森下的相见如雷,这些惩戒实在不痛不痒。

    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久后他在新闻上看到那个老人依然笑容得体地接受采访,后面逐渐平稳下跌的粮食价格走势,他想,这世间大抵是存在一种均衡的对抗。

    就像自己和森下一样。

    时间不会一直这样平顺延续。

    森下会社发生变故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在北看来这样嚣张又树大招风的势力,迟早会轰然溃散。

    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竟然是在内部小人物手里栽了跟头,其下管制赌博场所的一个组捅下娄子,捅去拥有特赦权的大使馆,一路追查被出卖,现在本家也在接受调查。

    北在里室垂眸泡茶,听到森下在外面走来走去,同电话那头反复确认着信息。

    ——组织间的争盘互斗,老虎吃豹,大象吃老虎,没想到最后老鼠还跑来钻耳朵的一物降一物。

    极道人多是天生天养,关键时刻树倒猢狲散,哪有许多电影里所写的共生共死。

    一壶茶到了恰好的温度,还没斟出。一把点22口径的手枪啪得被重重甩到北面前。茶水因震动溅出。

    “你带着这个走吧。”森下冷冰冰地撂下话。

    “算我大发慈悲,不想被这边的仇家抛尸荒野的话就赶紧跑路。”

    北没有去动桌上的手枪,尽管通过之前的日子他对枪支也有了皮毛了解,知道这把是最适合新手、后座力小准头还高的型号。

    他抬眼,安静地看着她。

    “如果我说想留下呢。”

    “哈?给你机会还不走……你想死吗?!”

    森下如同穷途小兽,龇开锋利牙齿,猛然蹲下身对坐在茶桌前的北呛出话语。

    面前的少女竖着眉毛,神情很凶,但北清楚看懂她的焦躁和恐慌。

    “我想帮你。”从这个身家一清二白的人口里说出的话,竟全然无法觉得可笑,甚至带着安定人心的能量。

    他能做什么?他要怎么帮?森下觉得幼稚滑稽,事实上北也根本不知道答案。说出这样招惹是非的话简直不像他。只是遵循本能地、顺其自然这么说出了口。

    “森下有森下的道要走,我也有我的准则。”

    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们并行不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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