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仲昇琢磨着查找一支未有铭文图腾标记的无主簪子,怎么也得费上三五日的功夫,不想晌午叫人去寻访,到了晚间便得了消息,称城内朱玉阁的掌柜知道那簪子的来历。

    许仲昇忙叫人请了掌柜进来回话,因将簪子递给他仔细辨认,不可有欺瞒。

    这簪子本就是朱玉阁独有的款式,又是独此一份的设计,他又是得了东家的吩咐来了,只是扫一眼,心里便有数了。

    “小民记得,这簪子是昔年陈玉陈娘子之物。”

    这句话不啻于平地惊雷,将许仲昇劈得目瞪口呆,险些没跌在地上。

    多少年了,南漳县城里一度引为禁忌的一个名字,却在这短短一个月来频繁被重新提起。女鬼传闻,公主的病情,陈家的过去……怎么就绕不过去了呢?

    他缓过劲来,再三地与掌柜确认,“你再仔细看看,别是看走眼了,簪子就那么些样式,说不准只是看着像。”

    掌柜很确定,“这簪子确是陈娘子之物,小民记得很清楚,您应该听说过陈娘子在自尽前半年,也曾在慈安寺寻短见跳楼,幸而后来被侍女所救只是伤了胳膊。陈小郎君因挂念长姐,所以特地请朱玉阁打造了许多款式的首饰,除了这根簪子,还有一支手镯和一块如意锁,并且依着陈小郎君的吩咐都在上面镌刻了‘长命百岁’。”

    都能对上,是确凿无疑了,这么说是有人给了陈小川陈娘子的簪子,让他去引出什么人?

    会是什么人呢?

    许仲昇正思索着,忽见庭中虞循纵步走过,身边还跟着他那个随从阿商与公主府调派来的两名侍卫,偏着头侧耳听着那名叫李漳的侍卫说着什么,瞧着离开方向似是往县衙去的。

    虞循等人自来了南漳县衙,便全投入衙门案卷室里,一待便是一整日,不需要衙门里的衙差跑腿,也不用自己分心在他那边,像是要防着他,但稍加打听,还是知晓他这一日为了公主与那七名因女鬼传闻而溺亡的死者,翻看经年来所有收录在衙门中与陈家有关的案卷,梳理出陈家这些年在南漳县的情况,还派了李漳和萧盛到城中去打听诸多陈家的旧事,陈兴文的远亲旧友。

    他琢磨着,虞循既有重翻此案的意思,陈小川不仅是目下能找到的陈家证人,现在又卷入了陈家旧事中,且还关系到了宁知越,左右他日后也会从宁娘子口中知晓,何不自己先与他讲明呢?

    他追上去叫住虞循,不等虞循开口,便自己先说了陈小川的事,等着看虞循如何回应。

    虞循正听了李漳回禀,找到了一个与陈兴文同族的族叔,也就是当年陈兴文和陈杰离开南漳县后,将陈宅收入囊中,又因陈家债务庞大,不得不卖了陈宅所有东西还债,还险些让自己背负债务的那位。

    这几日,他从陈兴文最初在南漳县开始做买卖,一直到陈家在他手中越来越壮大,将陈家及陈兴文的过去全了结了个透彻。

    陈家早年家中还颇有家资,陈兴文的养父养母并无同胞手足,其祖父辈也血脉单薄,只有同族旁支的亲眷来往走动。等到陈兴文长大成人,陈氏夫妇也早亡,留下的家资本足够其宽裕生活度日,但那些年恰逢时局动乱,陈氏族人以陈兴文并非其父母亲生,且不知何缘由未曾记入陈氏族谱,故而将他赶出陈家,又占了他的家产。

    陈兴文那是年少气盛,长至及冠,一直敬重濡慕的父母并非自己亲生父母,又早陈氏族人驱逐,心中也有几分意气,想着凭借自己一双手,还能养不活自己?

    那是泰和二十五年,南漳县也曾受了战乱波及,叛贼南逃时经过此地,逢人就杀,见财就抢,来往此地的行脚商人也渐渐少了,便是城中各处铺面也都因此逐渐断了货源,有关门闭店的趋势。

    这个时候,陈兴文也发现了继续死守在南漳县与等死无异,于是生出了到外地谋生的想法,只是放心不下成亲不久的妻子与他奔波受苦。

    再一琢磨,就想到往江淮去收些南漳县如今短缺的米粮药材,自己往返这一趟,挣些跑路钱即可,也不必妻子跟着受惊受累。

    许是时运的眷顾,陈兴文几次离开南漳县,到江淮去收买货物,再运回南漳县,一路都很顺利,之后又得益于平南王占据越州,又派人将江淮一带形势稳住,陈兴文这条从商之路走得越来越稳。他与最初所想的一样,只替城中各店铺采购运送货物,不坐地涨了货物价格,仍旧只收些往返的路资,因而颇得乡民商户爱戴尊敬,也渐渐有人愿意跟着他一起出远门行商。

    队伍庞大起来有好也有坏,好处是他不必再雇人帮他运货,再途中得小心谨慎的留意,以防这些人靠不住,越货杀人,跟着他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乡民,也能安心有人替他分担一些,而坏处则是不比他一人出行时的便利自在,有了固定的帮手,也得为这些人的工钱饮食资费考虑,不能让人跟着他白忙活了一场,于是接下来与城内各大商铺结定契约时不免为了银钱之事多费口舌。

    不过乱世之中,商户也知晓陈兴文赚得是买命钱,但凡运气差点,途中碰上叛军劫匪,有没有命回来也还不一定,故而也为其考量,适当涨些工钱,跟随他的那帮乡民也体谅他的难处,只求能管一家老小一口饭吃便是,因此,陈兴文的生意只在一年间便逐渐有了起色。

    这一来一往运贩货物足足有八年,陈兴文始终不改初心,只要自己应当应分的那一份钱款,也保证跟着他的那些人也能吃得上饭,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他是个本分仗义的人,也都无怨无悔的跟着他。

    可就在永成六年的春天,陈兴文这次出去后回来,大改从前的作风,不仅开始攀结官府,还破了自己从前立的规矩,将自己的初心忘了干净彻底,先是将外地运回的货物加了数倍价格卖与从前合作的铺店,又是自己开店经营做买卖,放低了价格卖给城中百姓。

    南漳县的商户多年来将货源都交给陈兴文去办,省钱省力,一时之间很难再找到合适的,等他们想要自己去寻谋,发现陈兴文这些年也几乎与那些货商串通一气,除了与陈兴文合作,再没有别的办法。

    至此以后,南漳县所有商户都得仰仗这陈兴文过活,陈家也一跃而起成了南漳县最富有的,又因与官府来往逐渐加深,生意越扩越大,几乎囊括了整个汜州,还有往周边州县扩散的趋势。只是陈家富贵之后,陈兴文的心思全不在生意上,交给跟随他多年的一个得力助手曹荣,他自己却一心钻研如何进入官场,直到陈玉自尽,陈家败落。

    虞循也说不好陈兴文最初那八年里是伺机而动,还是真有坚持初心的念头,于他是愿意相信是后一种可能的,毕竟依姚琡和宁知越所述,那一年里陈兴文与宁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使得分散多年,重新找回的亲兄弟有走到了老死不相往来来的境地,定是发生过扭转人心性的事情。

    陈家的灾祸多半来源于陈家的生意,又或是陈兴文性情大变后的与人结下的仇怨,再怎么替他开脱,也终是改变不了陈家及陈家人最终的遭遇。

    不过许仲昇说那找到的簪子是陈玉的,另两封信上让陈小川找的又是什么人呢?

    他敛色问道:“许县令可有头绪呢?”

    许仲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

    “要说头绪,其实也是有一点的,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都已经过去两年了,人没有离开过南漳县,却始终找不到人,说不定当年就没了。”

    “许县令说的是陈娘子身边那位失踪的侍女,名叫玄素的?”

    许仲昇惊讶虞循竟然也想到了,转念一想他看了一日陈家的案卷,知道此事不也正常么。

    “当年陈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下落不明的便是这个侍女玄素。当初陈娘子在世那些年里,与其亲厚的独有身边伺候的两位侍女,那个叫青予的殉主了,只剩这个玄素,若非说凶手让陈小川用陈娘子旧物找什么人,那依下官之见,极有可能就是玄素。只是这和宁娘子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

    虞循垂下眼睑,压住眸中的深色,没有接话。

    那日宁知越最初的沉默和后来的那一句“没有”让他觉得她冷漠残忍,以公正理性的态度待之,宁知越有谋害公主之心,虽未来得及所动作,也该再谨慎提防她为了自己的目的再次不择手段。

    可以朋友……从情理上来看,宁家身处权力中心,宁知行更是刑部侍郎,再不济还有平南王府,若非要一个真相,再换其他方式去转圜调查,也不至于逼得她瞒了所有人,孤身一人来到此地,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陈小川与那个神秘的女人既然是合谋针对宁知越,必然是在某事某地见过她,而她或是有意或是无意间透露出某个信息,使得她被人盯上,而以那日在别苑里,宁知越面对许仲昇时,表现出的那种沉静有戏谑……他想,或许连这一步都是她算好了的。

    准备充分,谋划周全,可以想见她与那位已亡故的陈娘子即便多年未见,感情也十分深厚……

    忽而,虞循想到一件事,问许仲昇:“许县令是否见过陈娘子?”

    这话头转得猝不及防,许仲昇愣了一下,旋即摇头,“没有。陈娘子自亡母后鲜少出门,偶尔回去慈安寺上香也是马车帷帽遮挡,便是陈家的下人恐怕也鲜少有见过她的。”

    虞循不解,“这是为何?”

    “钦使有所不知,这陈娘子自亡母后本就自责,又因陈老爷与陈小郎君也将陈夫人的死归咎与她之过错,使得她情绪极为消沉,将自己锁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只有两个侍女陪伴,便是有人见过一面也不忍细看,只道那陈娘子形容消瘦,几乎没个人形。”

    “画像也没有吗,也没有人见过?”

    “有倒是有,但见过的恐怕只有陈启正,也就是陈老爷与陈小郎君失踪后接手陈家的那位陈家族叔。陈家家什都是由他变卖的,当是留心过,不过钦使问这个做什么?”

    虞循凝色说了自己的想法,许仲昇很快反应过来,“钦使是觉得凶手针对宁娘子是因为与陈娘子相像……可不对呀,陈娘子已死,缘何要对宁娘子下手,要像也该是与玄素相似,宁娘子不是与玄素一样,都是惯用左手的么?”

    都是惯用左手……

    虞循的心头遽然一跳,当日在别苑的时候,挟持姜盈盈的黑衣女子便是惯用左手,因被袁志用猜疑,宁知越一改之前的低调从容,那夜对袁志用冷言冷语,处处争锋,显得尤为激烈,甚至为了转移众人注意,将黑衣人与谋害公主的凶手凑在一起,豪言猜测那人就是玄素……若她当夜是也故意而为呢?

    姚琡也说过,玄素本来是平南王选给宁知越的武婢,会功夫,又是惯用左手,凭借宁知越为了陈玉的死,不远万里,历经险阻的回来,大概感情很好,将玄素送给了陈玉。

    隔了数十年还能一眼认出虽夸张些,但当时只有黑衣人、姜盈盈和宁知越单人在,边上没有其他人,后来他们遍寻不到黑衣人,想破头都不知道黑衣人要如何能出去,而正好在黑衣人两次出现的第二日,姜盈盈与其侍女先后两次离开了别苑……

    或许因着宁知越的欺骗,使得他草木皆兵,可想来想去,唯有这个解释能说通姜盈盈在黑衣人第一次出现前夕毫无理由的去见了宁知越,而黑衣人出现的那晚,姜盈盈与韩玉娇和计淑又刚好分开,再有那黑衣人第二次出现在听雪堂附近,此后宁知越对他情绪的冷淡……

    虞循猛然抬手扶额,暗叹自己当真是大意了,他知晓宁知越瞒着他一些事,自以为两人的情分,不必追问也有她肯袒露心扉的一日,也自以为看懂了她隐晦的暗示,可到头来是自己自作多情,而他也顾念着姜伯父早亡,姜盈盈与姜夫人孤儿寡母,又是寄人篱下,虽也曾怀疑过她,终究是更愿意信她,却使得她们在自己眼前演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

    真是……好,好,好啊!

    只是姜盈盈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虞循闭了闭眼,看来很有必要去一趟慈安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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